第119章 夜话
风泽杳顿时感觉胸腔里有一簇火丛的一声烧起来,耳根顿时红得快滴血,根本接不上话。
好在江南渊并未过多纠缠,转头继续带路:“师兄,今晚我就不说扫兴的话了。但是正邪不两立,你要慎重。”
风泽杳毫不犹豫道:“你并非邪。”
江南渊莞尔:“正与邪的边界本就是模糊的。指我为邪也有他们的道理,何况人众我寡,无甚辩驳。事已至此过多纠结多半也是无用功,大不了认了。我现在倒也觉得挺自在,与往日并无不同。师兄不要忧心。”
她走到草屋前,正要推门时,风泽杳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你不要认。”
江南渊转头看他,半晌笑道:“我认的是无法改变的人言,但我并不认命。师兄,在改变这一切之前,我选择一个人走下去。”
话已至此,已经再明了不过了。风泽杳本来也不算会说话的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婉拒,更是不知道如何下口。心道她不想拖累他们,但他们又何尝不是她的软肋和负担。只能以缄默相对。
江南渊推开门,抱歉道:“只有一张床,师兄你……”
不待他说完,风泽杳就在她床边抱剑坐定,抬头道:“和之前一样。我守着。”
江南渊:“师兄,其实后屋存了很多干草,我睡干草堆里就行了。”
风泽杳摇摇头:“你睡床。”
江南渊只好道:“好吧。”伸手解开大氅系带,刚要脱下,想了想转头又道,“师兄,我要宽衣。”
风泽杳一愣,懵懵地看了她半晌,然后猛地弹起来:“我、我出去。”
江南渊啼笑皆非:“我只是脱个外衣而已,怕吓到你提前跟你说一声罢了,你不要紧张。”
风泽杳:“我、我不紧张,我出去。”
江南渊看着他强装镇定的表情,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师兄,你太好笑了,你真的好容易害羞啊哈哈哈哈!要是子岚师兄他们有你一半的薄脸皮我都不至于这么肆无忌惮!”
风泽杳慌忙往外走着的脚步一顿。
江南渊拉住他,笑道:“你别出去,外面风大。这大氅上落了太多雪,我只脱这一件就是了。”
风泽杳沉默半晌,转身低低道:“若来看你的是他,你大约不用如此避讳了。”
“嗯?谁?”
风泽杳闭上了嘴,不再多言。江南渊则被勾起了兴致,盯着他黯淡下去的神情,心里越发痒痒:“师兄,师兄?怎么不理我了?我脑子不好,你不要跟我打哑谜,详细说说?”
她在他耳边絮叨半天,扰得风泽杳东躲西躲无处可躲,终于招架不住:“别问了。”
“你告诉我,告诉我我就不问了。”
“……”
“说嘛,说说,嗯?”
风泽杳忍无可忍:“子岚。”
江南渊恍然:“子岚师兄?怎么突然提他?”
风泽杳闭口不言。江南渊看着他的脸,居然看出点委屈来,心中大撼:“师兄,你怎么了?”
风泽杳转过头,闷声道:“我知道你素来与他交好,若是今日来找你的人是他,你未必急着赶他走。”
江南渊的嘴巴逐渐张成一个圈。
这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觉得她偏心!?觉得同为师兄弟,她却差别对待?师父从小教导她对人对事要一视同仁,且要以大局为重,不能私情误事。这下被风泽杳点出来说,显得自己有辱师命一样!想到这里,她连忙挽回道:“不是的师兄,今天谁来找我都一样,大家都是师兄弟,是他我照样赶!”
风泽杳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好不容易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她赶紧又补充道:“千真万确,毋庸置疑!”
“……”风泽杳,“嗯。”
好不容易睡下了,她躺在榻上盖着发潮的被子,又扯了点出来盖在风泽杳的身上。风泽杳侧头看了眼肩膀上的棉被,如实道:“无需分我,无甚作用。”
“怎么可能。这被子潮是潮了点,但起码能挡一挡风的。”
“不挡。”
江南渊爬起身来看了一眼。果然不挡,被子压在他肩背上四处漏风。不挡风就算了,还重。
她嘴里开始不着调起来:“你上来与我一同睡就不冷了,我分你一半。”
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偏偏就想看看他恼怒或是害羞起来的反应,可以说是将恶俗趣味贯彻到底,这种境地下还要胡言乱语寻人开心。
按以往风泽杳早就横眉冷对怒言相向了,如今居然处变不惊。江南渊支撑着脑门盯着他的后耳根,心想不该一点反应都没有。可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回话,困倦打了个哈欠,心道自己果真是无聊透顶。正要合目时,风泽杳突然开口道:
“你对所有人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江南渊一个激灵,探出头来,思索道:“不是啊。”
风泽杳微微侧了点头。
“子岚师兄他们很过分的,一般都是他们过来掀我被子在我耳边敲锣打鼓,搞得我没课也休息不好。”她如实道,“我恨不得把他们踹出不眠峰。怎么可能说这种贴心话?”
风泽杳半天没接话。江南渊看他兴致不高,也不多讨嫌了,但还是把一大半被子分了出去披在他身上。
仅剩的两根蜡烛在黑夜燃烧着微弱的光芒,伴随着小屋里轻微的呼吸声摇曳摆动。寂静的夜里,风泽杳侧头看了眼已经熟睡的人,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书来。
他抚摸着封页上大大的“无量经”三字,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那日不眠峰上乱成一锅粥,江南渊的寝屋也被毁得面目全非,零零散散的物件胡乱地埋在雪地里。一场大战过后,死的死,伤的伤,除了观苍山的一众弟子,其余仙门都托病带伤地匆忙逃下山,不眠峰一片凌乱杂沓。这本无量经在战争的万般□□之下深深地迈进了雪地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书角来。他神差鬼使地将它刨出来,掀开来一看,居然是当初那本。
民间的说书先生都爱写些仙门奇闻,分类细致,种类繁多,有庞大到叙述整个修真界的背景的,也有分门别类地细讲一个家族、或是个人的书籍。若是哪个仙门修士名声响亮,或是深受某一群体喜爱的,写书人还会以这人为原型编些话本子来满足百姓的幻象,可以说是十分体恤民意了。
而这一本,正是用来写他的。
他鲜少去读民间的奇闻异录话本子,也从来没有涉猎过这方面的知识,第一回捡到的居然是关于自己的话本,可以说冲击是相当大。也不知道江南渊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去读的,读得还津津有味,笑得翻来覆去的。
他对书中的内容不感兴趣。第一回从她床边捡起来的时候,画面正好落在一篇画着小人像的页面上,小人都是矮矮墩墩的,画得很可爱,其中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正满脸怒火地对着另一个小人哇哇大叫,表情画得很夸张,光是龇着的大牙就占了大半张脸。另一个被骂的小人穿着黑衣,嘴巴撅得高高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背对着红衣小姑娘,一脸的不服气。
第一次看的时候什么也没看懂,就感觉画得太夸张,那姑娘太凶狠了,那男孩儿又拽的二五八万,欠揍得很。
后来再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画的是他们。
只不过她要比书里的小人温柔许多,从来没有对他大喊大叫,只不过话多了些罢了。好在都不是让人讨厌的话。
夜很漫长,如果是孤身一人的话;也很短暂,如果一觉好梦到清晨的话。他找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才找到她,又担忧今晚烟花之事再次引来仙门的追查,愈发不敢贪恋梦乡,于是就着两豆烛火看了一夜的小人像。可惜看了半天也没找到笑点在哪里,心想究竟有多爱笑才能被这书逗得满床打滚,明明只是两个小人你追我赶的打闹而已。
就这么伴随着身后那人平缓均匀的呼吸声一直捱到窗外泛起鱼肚白,实在没熬住,一个眨眼的功夫就睡了过去。
停了一夜的雪在辰时初悄然而至,洋洋洒洒地落于新年的第一天,该叫瑞雪兆丰年。
可惜已经连续三年没有过好收成了。但人们都爱图吉利,相互拜访的时候依旧要互道几句贺语,说些讨喜的话。大约辰时末时,外面就喧闹起来。
风泽杳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了。望了眼外面的天色,心道还好,也才一个多时辰而已。
身后那人依旧没什么动静,估计还和以往一样贪睡,这样闹都没把她吵醒。他透过窗户望着白茫茫的雪景和奔走贺喜的人群,心情久违地轻松下来,转头去看江南渊,却只看到一张空空的床铺和规规矩矩摆放在床边的《无量经》。
大约是他没捱住睡过去时,无量经掉落在了一旁,她捡起来放上去的。
风泽杳顿觉冷血上涌,心脏立马狂跳起来。
他匆忙环顾了一圈四周,并未寻见她的身影,急忙冲出茅草屋。呼啸的北风席卷而来,大口大口的冷空气灌进肺里。他抑制不住地喘息起来,想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却形势所迫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咽回肚子里,在脑海里疯狂叫嚣着。他迎着冷风里里外外找了三圈,把树林集市大街小巷找了个遍,却连个像她的背影都没找着。
若是在他睡着时离开,以她的速度,现在早已不知飞奔到几霄之外了。
他站在喧哗的集市中央,浑身发冷,耳畔死寂一片,什么欢喜的话都听不见了。
那日严焰将她带走,她仅在数月之间就摆脱严焰的魔爪,孤身逃往人间。
没有什么能拦住她。无论是仙门的重重围困,还是妖邪的怨气缠身,她总有化解的办法,她总能找到自己的路子。他早该想到,她要离开他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他原本很庆幸能在除夕的夜里找到她,无论今后如何,起码能陪她过一个年,总比她一个人坐在屋檐上喝闷酒好。
可惜他连一句贺喜的话都没有机会说出来。他这人从小就性情孤僻不苟言笑,说话也是丝毫不留情面的,观苍山上那十年没给过她好脸色,如今走到这一步,明知错过了太多,却还是想着能稍微对她好一点,尽量好一点,只不过连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就算真说了,也要在唇齿间反复辗转多时,再出口时也早已错过了时机。
他缓步走到草屋前,轻轻推开了门。
无量经还横卧在床铺上。他弯腰拾起,这才发现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
他连忙拿起来看。其上只有短短四字,竟是连称呼都省了。
“新岁安康。”
看来在某些方面上他俩还算是有默契的,起码新年的第一句问候都愿意留给对方。
只不过一个没来得及说,一个没法当面说。
他走出屋门,凌冽的寒风刮在面颊上。一只白色的信鸽在寒风里努力扇动着翅膀,抵御着风的阻力在半空中逡巡了好几回,好不容易才飞下来。风泽杳伸手去接,取下小爪上的信件。
信鸽完成了使命,扑棱着翅膀准备返程,却被大风吹得羽毛险些掀掉,晕头转向地在半空中翻了好几个跟头。风泽杳抬头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拉开了自己的袖摆。
信鸽估计是冻狠了,又看他气质出尘且毫无戾气,忙不迭蹿进他衣袖里,贴着他温暖的臂弯瑟瑟发抖。
风泽杳展开信来读。
饶是大约能猜到信件里叙述的是何事,但读的时候还是皱起了眉头。
信鸽偷偷探了个脑袋出来,望着他逐渐冰冷下去的神情,吓得又缩了回去。
仙门早在半月前就飞书各个门派,扬言要联手剿灭魔物和叛徒,为此还带伤又带病地举办了一个声讨大会,只不过是内部声讨而已。他不屑于参加这样的大会,但观苍山此刻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不留神就要被打做邪物同党,若是作为宗主大弟子的他都缺席的话,难免遭人诟病,只能被迫出席。
尽管知道会听到多么过分的谩骂和斥责,但真正听到时,还是忍不住在意。
这世上最恐怖从来都不是牛鬼蛇人,而是积毁销骨,众口铄金。是深渊里的有口难辩和世人的无意是非。
人们最爱看的不是神灵万泽,而是神坛陨落,高台崩摧,圣洁明月尽染泥污。尤其是乱世中,找不到出口看不见明天时,发泄的出口和欲望便愈发强烈。
那日仙门修士义愤填膺吐沫横飞,他站在喧嚣之外,抬头时高悬的明月早已被层层叠叠的云雾遮去了光彩,人间漆黑。
饶是知道背后有魔火撑腰,众人还是半步不让怒气难消,非要掘地三尺想来个杀鸡儆猴,纷纷加大了搜寻力度。可惜江南渊东躲西藏,无处可寻,足足半月一无所获。
实则人人心里都明白,若是自己能救世,或是能与严焰抗衡,倒也不都会把怨气撒在她一人身上。只不过是一个两个都做不到罢了。
就这样混混沌沌地过了数月,终于在前几日,仙门各家纷纷收到了一封战书。
这战书一来,修真界顿时闹得鸡飞狗跳人喧马嘶,个个闻之色变,神情可谓是精彩纷呈。
风泽杳盯着加急的信件陷入沉思。
战书是谁下的无需多说。只不过这战书下得不是时候,正巧是江南渊逃离严焰魔爪后不久,巧在他也正好找到了江南渊。
严焰很久没有这么消停过,数月之间寸土不犯,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江南渊重伤之时被他带走,本事再大想要逃离他也要费一番不小功夫,何况她不是莽撞的人,定是不敢在受伤之时与他抗衡。
她那伤,想养好也需要数月时间。
正巧他在昨夜找到了她,细细一算,这个时间大约也才逃离严焰不久。
也正在前几日,严焰朝仙门各家下了索命函。
思绪乱成一团麻,他站在风雪中紧紧捏着快要湿透的信纸,混乱的线索在脑海里横冲直撞。
难道是因为江南渊擅自逃离惹怒了他?
若是果真如此,又为什么迟迟不动手?
他在等什么?
这东西难道不是为了挑衅仙门,而是另有企图?
脑海里有一根弦“铮”地断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荒诞地蹦出来。
刺骨的寒风中,信纸已经皱得不成样,他紧紧攥着其中一角,额角竟凝出了细细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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