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残红
公仪陵抬起泪眼迎上她的目光,以深呼吸来强压着声音里的哽咽,缓缓开口,语气极轻,说得话却重若千斤:“你,要放弃我?”
钟莘栎不自在地别开目光,黯然道:“事已至此,不要再演了。从来不是我放弃了你,是你自始至终,都没有把自己交给我。”
公仪陵自嘲点头,眼泪随着动作滚出眼眶,他笑着连声称是,并道:“你说的没错,是我放弃了我自己,我不该信你。”
她既然早就知道自己来意不纯,为何不一剑杀了他,倒落个轻快自在。偏生爱他、护他,对他许下一个个根本不可能践行的誓言。
他错了,他不该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该不惜背叛洛川,也要和她在一起。
他竟然幻想过月亮曾照耀自己,并且想要抛去一切,去拥抱月光。
钟莘柠似是发觉自己做了个赔本买卖,这假公仪陵跟钟莘栎根本不是一路的,更有可能,他也是为了取钟莘栎的命而来。她挟持假公仪陵的手微微松了松,存了和他合作的心思,却不曾想,那绝望中的人不知哪里生了力气,抬手反握住剑刃,一把甩开,而后返身将她扑落了悬崖,连同他自己一起。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顾琢玉趁着身后的人因主子之死而愣神之时,击落她的剑刃,逃离了危险区。
见顾琢玉已经安全,顾清歌即刻示意手下将逆贼擒住,那些群龙无首的人不出片刻便被一网打尽。
一切好像都终止了。
在公仪陵跳崖的那一瞬,钟莘栎的心也好似停止了跳动。它就那样悬在了胸腔,四肢百骸的血也凉得好像要凝固。
她慌乱地穿越兵荒马乱的斗场,好在身边自己人多,她没有受伤,却也没有人注意她。
她像是一只黑色的蝴蝶,悄无声息飞到了悬崖边。
公仪陵连同钟莘柠已经消失在黑夜中的悬崖底下,钟莘栎跪在崖边,腹痛难忍。
方才她刚跑到崖边,小腹便疼得厉害,让她失去了一切力气,瘫在原地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崖下雾海翻涌,吞没一切不可说的往事。
或许是父子连心,感受到父亲的死亡,连孩子都在疼。
顾琢玉离她最近,发觉她跑到了崖边,急忙来拦住她,若不是她突然捂住小腹瘫跪了下去,他甚至都要以为她要随公仪陵而去。
事实上,如果不是孩子,她确实会六神无主地摔下悬崖。
钟莘栎捂住小腹,一直回想着公仪陵跳崖前与她的对话。
为什么,他临死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明明对不起钟莘栎的,就是他公仪陵不是吗?
她想起小时候在村子里,有一个阿伯家养了一只很乖的小狗,后来在阿伯搬家从而选择将小狗送给她的祖父时,那只小狗追着车跑了好久。那时它望向阿伯的眼神,带着被人遗弃的绝望,与方才的公仪陵如出一辙。
难道真的如他所言,是她放弃了他吗?
夜晚的风呼啸凛冽,一丝一缕往她的衣裳里钻,冻得她全身冷得厉害,她俯下身,蜷缩着抱住了自己。
温热的眼泪流入颈窝,一道一道,好似没有休止。
顾琢玉看着她缩成一团压抑着哭泣,不知该说些什么,正准备拍拍她以示慰藉时,眼尖地发现她的身下冒出了殷红的血,令人触目惊心。
“你流血了!”
钟莘栎浑身失力得厉害,她哆嗦着向后看去,而后拽住顾琢玉的袖子,哭着说道:“救救它……”
顾琢玉将她打横抱起,跑到了顾清歌身边。
“这……”顾清歌惊诧地看着痛得额冒虚汗的钟莘栎,短暂惊慌后立刻稳下心神,说道:“你带一部分人护送楚王回去,我留在这里收拾残局。”
顾琢玉应了声“好”,刚提步准备带钟莘栎离开,却见她死死地抓住了顾清歌的衣袖,微弱着声音恳求道:“若是他还活着,求将军把他好好地带回来。”
顾清歌动作一顿,说道:“好。”
钟莘栎合上了眼睛。
这一闭眼并不踏实,她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她做了无数个梦,梦里有无数个公仪陵。
有身着婚衣的公仪陵,怯懦地对着她笑;还有穿着布衣的公仪陵,每日为她洗手作羹汤,辛勤打理着家务;再有身着蓝衣的公仪陵,牵着她的手去看人间焰火……后来,那一个个公仪陵在猎猎风刃中被划碎成片片光影,化为风雪,消失在她的眼前。
光影的碎裂处,她看到仍是一身蓝衣的公仪陵,决绝地跳了崖,以赴那早死的深情。
……
公仪陵是被落在脸上那一滴滴冰冷的雨水给弄醒的。
他身下垫着钟莘柠摔成肉泥的尸体,自己也不好受,好像摔断了腿,动也动弹不了。
他不该如此烈性的,按照他的性子,他应该抢过钟莘柠的剑,去杀了钟莘栎那个薄情寡义的女人,然后再与她一起死。
可是他在看到她隆起的小腹时,心又软了下来。尽管她绝情如斯,她腹中是自己的孩子,总做不得假,他不忍心动手。
如今,他又后悔了。
那样心狠的女人,连日夜同枕的他都能放弃,又有什么理由会留那素未谋面的孩子?到最后,他们父子俩倒是死了,留她一个人在世上逍遥,怎么算都是一笔赔本的买卖。
公仪陵不想做赔本的买卖,他想再杀了她。
可现在,他动也不想动,只想让雨水浇得自己一个清醒。
洛川撑着伞走到了他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师父?”公仪陵眼皮动了动,望向那个冷着脸的人。
“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丧家之犬,真是可怜。”洛川嘲讽道。
那时他便这样诅咒公仪陵,只是公仪陵只当是他的气话,不曾想,一语成谶。
公仪陵没有直面他的讽刺,反而问道:“你是故意的吗,师父?”
故意把他引过来,故意让他被钟莘柠抓住,故意让钟莘栎做出选择……故意让他看到,自己是如何被抛弃的。
洛川沉默不答,公仪陵惨笑出声,笑若疯魔。
“你说得对啊,她就是骗子,我怎么就上了当呢?我怎么就上了她的当!”
公仪陵一边笑一边哭,一边说着一边吐血,眼泪可以融进雨里不被人察觉,血却不能,它溅在嘴边,又在雨里晕开,让公仪陵绝艳的面容都变得可怖起来——更何况他脸上还横着一道伤。
洛川看着浑身是血的公仪陵,别过眼睛不去看他的狼狈,等他累了休止了,才开口道:“我曾被人下了毒,那毒很是不好解,每年都会痛上一回,一次痛上整整一天。”
“那滋味儿可不好受,痛得人只想把自己痛的地方卸掉,直至失血过多而死。”
“几次的生不如死,我却忍了下来,足足忍了十七年,因为我还没有看到她的结局。”
“我一点都不想杀了她,我想要她经受一遍我所受的痛苦,要她和我一起痛,还要比我更痛才行。”
说着说着,他笑出了泪:“不然,我这么多年的坚持,都算是什么?”
他看向眼神空洞的公仪陵,残忍笑道:“我们得好好活着,活到把她们折磨死,才能罢休。”
相爱相杀,不死不休。
……
钟莘栎一遍一遍梦着公仪陵跳崖,一遍一遍地在梦里追着,现实里的她又一遍一遍地哭着,青梨在一边手忙脚乱地为她擦着眼泪,直到她睁开双眼。
钟莘栎感觉眼睛肿得厉害,大抵是流了太久的眼泪,发肿发涩,不再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
她想起昏迷前,她身下那刺目的血迹。她仓皇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微微隆起,似乎还有微弱的心跳。
青梨见她动作,宽慰道:“王女不必担心,孩儿无恙,只是您的身子太虚了。太医交代,您得好好养养,近些日子也别不要大喜大悲,容易动了胎气。”
钟莘栎回过神,寻声望向青梨,一把攥住他的手,问道:“顾将军找到公仪陵了吗?”
青梨身子一僵,垂眸道:“顾将军在崖下发现了贤王的尸体,却并没有发现公仪侍君。根据仵作验尸所得结果,贤王身上亦有被重物压过的痕迹……或许公仪侍君落在贤王的尸身上,尚保住了自己的一条命,然后找地方疗伤……”
钟莘栎也不知自己的心为何突然安定了下来,她敛下眸子,轻声道:“那就好。”
“你还爱公仪陵,对不对?”许久没说话的青泽突然说道。
“……你知道他坠崖前同我说了什么吗?”
“我知道,可这不代表他无辜。”青泽说道。
钟莘栎却置若罔闻,继续说道:“他说他不该信我,我说我不应信他。或许……我们之前的猜测都错了。”
青泽不可置信道:“原主亲眼看着公仪陵与钟莘柠有所勾结!”
钟莘栎没有理青泽,她望向青梨,说道:“去叫那个一路盯着公仪陵的亲卫来,我有话要问她。”
青梨应下,转身离开,不一会儿,那名亲卫便闪了进来。
“殿下。”
“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钟莘栎像是累极了一般,闭上眼,轻声道。
“属下看见公仪陵一路往城外的方向疾行,后来像是累了一般,慢下了步子,迎面遇上逃亡的贤王一行人。贤王命人抓住他,他尽力反抗,却还是被拿下了。”
钟莘栎默念道:“尽力反抗……”
青泽:“说不定他们知道你派人跟着他,所以才演戏!”
钟莘栎问道:“然后呢?”
“然后,贤王骂公仪陵是冒牌货,用剑划伤了他的脸。”
钟莘栎勉力压抑自己狂跳的心,说道:“她具体说了什么?”
“她说真正的公仪陵已经死了,如今的公仪陵是您因爱找的替身。还说她瞧着这张仿公仪陵做的脸就恶心,还是划花好了。”
遮蔽日光的云翳被拨开,好阳光没留多久,又接着夜里的那场雨,继续下了起来。
钟莘栎沉默了很久,久到亲卫都要以为她睡着了,她才说道:“你先退下吧!”
见亲卫合门离开,屋里空无一人,钟莘栎这才说道:“或许,我从不曾见过真正的公仪陵,而我所熟知的公仪陵,也未必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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