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天光
四野寂静,只余公仪陵一步一步踏下长阶的脚步声,以及他沉重的喘息。
那一刺伤他极深,方才他又与守在外面的亲卫相斗,伤口被撕扯着裂大,无声无息地淌了他一后背的血。
只是后背上的伤再痛,也比不得他心上的痛。
公仪陵丢开手里的弩,与扑过来的顾琢玉缠斗起来。
果真如顾琢玉所言,公仪陵不要命似地同他厮打,拳拳都带着杀意,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
公仪陵,他真的是个疯子。
钟莘栎想跑出去找亲卫过来帮忙,可这两人卡在通往出口的路上搏斗,让她只能待在原地干着急。
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再打下去,公仪陵的人就来了。
平心而论,顾琢玉虽然是将门出来的小公子,但顾清歌并不多教他打架,他算是自学成才,在顾清歌的保护下,他也没太多实操经验。而假公仪陵是洛川亲自调/教出来的徒弟,洛川可从没对他手下留情过,每一次习武,都要卸掉他半条命去。这样的两个人对上,哪怕公仪陵已负伤,也凭着不怕死的拼劲,渐渐占了上风。
钟莘栎见顾琢玉负伤多处,心焦火燎,她看向了倒在一边的亲卫尸体,默默道了声“冒犯了”,就扑上去拔下了她身上的弩/箭。
正巧这时,顾琢玉被公仪陵一拳击飞到钟莘栎的身边。钟莘栎见公仪陵上前想要赶尽杀绝,慌忙挡到了咯血的顾琢玉前面,双手紧紧攥着弩/箭,对上了前来的公仪陵。
公仪陵垂眸看了看她握着箭兀自发抖的手,一直往前走,直到那支箭抵上了他的胸口,他才止住了步子。
他看着因恐惧而不停掉眼泪的钟莘栎,心软了软,说道:“你放下箭,同我走,我不会与你计较。”
钟莘栎咬住唇摇了摇头。
她不能再到公仪陵的身边,经过今日之事,他一定会对她十分戒备,很难再逃离,而且,她不认为她跟着公仪陵走了,公仪陵会放过顾琢玉。
她不能回头了。
公仪陵的眼泪直直地坠了下来,冲淡了他脸上半干涸的血迹。他的心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一寸寸地凉了下去,好似全身血液都不能再流动。
“你想要我死吗?”公仪陵又问。
钟莘栎握紧了箭,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明明没什么能力,却还固执地做着垂死挣扎。
见她不说话,公仪陵自欺欺人地笑了笑,说道:“你不答话,我便当你否认了。你乖乖的,把箭放下,我带你走。你想要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和我在一起,还有无忧,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地生活,好不好?”
说着,他举起手,想要将箭从她手里拿下,却不防她眼睛一闭,心下一狠,握住箭用尽全身力气向他刺去。
他没有躲,手还举在半空中,好像要去摘他的月亮。月亮落了,他荒谬的爱情也死了。
钟莘栎扑在他的怀里,渐渐感受着他的心跳寸寸微弱了下来,她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强忍的泪霎时倾泻如雨。
她呜咽地反复念叨着“对不起”,慌乱地松开握着箭的手。那箭深深地刺入他的血肉中,几乎要将他贯穿,所以哪怕她松开了手,那箭也钉在他的胸口,一动不动。
顾琢玉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揽住哭得卸力的钟莘栎,将她往出口外面拽。
感受到她从怀里退去,公仪陵眼底的光一寸寸熄灭,他后知后觉踉跄着跟出去,却终究失力扑倒在雪地里。
“别走!”他无力地喊着,让脚步虚浮的钟莘栎险些瘫倒,她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不去看他。
见她没有停下的意思,公仪陵在雪里挣扎着想要爬起,心上的伤口却缓慢而狠毒地抽干他的活力。在钟莘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面前时,他攥紧身下的雪,嘶吼道:“啊——钟莘栎,我要杀了你!”
骗子,都是骗子!什么以爱换爱,都是假的。他根本就没有走到她的心里去,他是她可有可无的东西,是她一时兴起的玩物。
是他痴,是他傻,明明早在她疑心自己的时候,他就赌咒发誓不要再为这个女人流泪,可她招一招手,他还是像条狗一样跑到她面前,在她施舍的宠爱面前迷失了自己。
还有那日悬崖,若不是他命大,他真的会死在钟莘柠的剑下,死在冰冷的崖底。
他为什么会听青梨的话,相信她是爱他的?
爱这东西,不是最虚无缥缈吗?
公仪府下人都说他的生父当年极受盛宠,风头无两,不还是被公仪茗说沉塘就沉塘?连带着他的孩子,都想要杀掉。
钟莘栎不是来拯救他的神女,她和公仪茗是一样的。只是公仪茗做得干脆,不曾予他爱,所以哪怕受虐受辱,他也不似现今这般难过。
那个姑娘才是最心狠的人,给他爱,又夺走,末了还要把他踩进泥潭里,笑骂一句:“你怎么配?”
是啊,他怎么配?
她连他与她的孩子都不肯带走,大抵是将他视作她自己的耻辱,所以与他相关的东西半分不想提及。她要杀了他,彻底和他做一个了结。
公仪陵闭上了眼睛。
钟莘栎出现前,他只是一个命贱如草、人人皆可打骂的小畜生,无人爱他,无人护他。后来她出现在他的身边,让他以为他也可以被人放在心里好好疼爱。
原来是误会啊,他在她心里,也如其他人一般,是个可以说去死就去死的小畜生。畜生怎么能有爱呢?
挣扎着活了二十年的小畜生,或许会死在这个雪夜里,将一切爱恨尘封。但倘若他没死,这彻骨的仇恨,他一定要加倍偿还到她的身上。
……
顾琢玉扶着眼睛失去光的钟莘栎,与外面留守的亲卫会合。
依照钟莘栎的计划,逃离路线本是北上直抵京中,可这几日亲卫探查,有不少南炎的人守在去往京城的必经之路,若是直接莽过去,恐怕会伤及王女。最后顾琢玉敲板定下:往南逃,与勤王的人马会合,再做下一步打算。
在逃亡的路上,钟莘栎像是一个木偶娃娃一般,不哭不笑,不言不动,呆愣地坐在马上,由顾琢玉将她圈进怀里,策马疾驰。
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也没有任何回应,她就静静地坐着,也不知在方才的哪个瞬间,灵魂死掉了。
青泽看不下去了,叹了口气,说道:“按照公仪陵的伤来看,估计现在已经死了。”
钟莘栎没有说话。
“你在定这个计划的时候,不是本就想要公仪陵死吗?为什么真的杀了他,你却难过成这个样子?”
钟莘栎的眼睛动了动,疲惫地抬起眼,看到天边微亮的晨光。
“青泽,天要亮了。”她眨了眨干涩的眼。
她与公仪陵不是不相爱,与不爱相反的是,彼此皆爱对方入髓。可他们中间隔着千万人的生死,她不可能饶过公仪陵,也不可能心无芥蒂地爱着他。
钟莘栎的心从方才剧烈疼痛后,就变成了一潭死水,她平静地问青泽:“如果当初我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原主会直接死在婚房里,而公仪陵会被当做凶手抓起来。后续如何不管怎样发展,便都与她和公仪陵无关了。
或许不曾遇见,才最好。
“沈悦,不是你的错。”青泽不知该说些什么,它也很难过,只能苍白无力地安慰着她。
“青泽,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她眼底蓄满泪水,一滴一滴地砸到马背上。
“一定可以回去的,我现在已经有了让你去往别的身体的能力,你再熬一熬,我一定可以带你回家。”
……
公仪陵在雪地里趴了没多久,便被洛川与青梨发现。
洛川气得狠狠地踹了一脚半死不活的公仪陵后,便带上手下便去追钟莘栎。而青梨慢慢地蹲下身,为他擦干净脸上混着血液的雪水,扶着他到了一边的屋子里为他上药。
公仪陵的伤很重,除却钟莘栎刺他的两次与顾琢玉打的拳伤,他身上还有与亲卫相斗所受的剑伤,若不是他时常服南炎奇药,他或许根本活不下来。
他嫁入楚王府时,青梨是第一次见这个师弟。他不知道公仪陵的过往曾经,只知道这个可怜人,遇到王女后,似乎总是在受伤。
经年累月的伤痛镌进他的骨髓中,让他的寿数本就比常人短,偏生还要再受这么多的伤,折腾得半死不活,也不知为了什么。
青梨不懂情爱,在银稚同他告白的时候,他也不曾正视过自己的心。
他不知道自己爱不爱银稚,但午夜梦回,他总是会看到银稚的身影。
有拉着他一起逛街的银稚,有穿上新衣服喜滋滋跑到他面前问他好不好看的银稚,有哭闹耍赖要他请她吃饭的银稚,还有一身鲜血还要他先逃的银稚。
他知道银稚在死前明了他的身份,可他不知道银稚在死前会不会恨他。
大抵是恨的,就如同现在的公仪陵一般,昏迷着,却还一直念叨着王女的名字,恨不得将这个名字刻进生命里,让她与他骨血相融,死在一处。
青梨还是很羡慕公仪陵,羡慕他爱得炽烈,痛得也炽烈,虽则如今满身伤痕,却也总好过对心里的感情不清不楚的他,糊涂到或许带进坟墓里,才能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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