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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4章


陈留王封地,金陵花街。

        花街还是那个花街。

        夜晚来临后,花街的舞台在风俗画和壁画彩绘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绚烂,带着蛇神面具的昆仑奴在台上供人嬉闹,醉人的熏香仿佛把人拉进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紫竹馆的妈妈打着扇子,看着新登台的几个孩子,叹了口气。

        虽然也都漂亮齐整,讨客人欢心也是够了的,但到底当不了头牌,比不得她的凤凰。

        妈妈每次想起她的摇钱树都心疼得想呕血:哪个杀千刀的,掳了她的头牌,关键是掳走也就算了,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还狠得下心杀掉。

        说的便是以前紫竹馆的“白鹭”和“凤凰”了,妈妈为当年的花魁中道准备了那么久,便是想狠狠地压过其他几家,谁曾想两个都没了,没了……

        妈妈又叹了口气,她把凤凰藏了那么久,连脸都没露,只让他坐在屏风后弹琴给客人听,都能有那么多买账的贵人,可想而知要是露脸后会是怎样的盛况。

        “妈妈,妈妈?”

        一个清脆的男声把她从沉思里拉了出来。

        “怎么了?”

        妈妈放下了手里的扇子,看向眼前的男孩。

        男孩看上去刚过十岁的年纪,面容清秀,穿着件青色绣竹的衣衫,那是乐坊初等乐师的服饰。

        凤凰和白鹭没了后,紫竹馆又进了一批货,这孩子就是那个时候进来的。

        好像是淮阴来的,家里遭了难,地全都卖了,后来连最心爱的小儿子也卖了。

        男孩很乖巧的模样,声音清脆,回话道:“妈妈,外面来了客人,像是个贵人,说是来找人的。”

        妈妈起身,打算亲自去迎接,还开玩笑道:“不会又是来找凤凰的吧?”

        都两年了,听闻凤凰之名前往紫竹馆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有薄祚寒门,亦有那富贵公侯,更有只是仰慕其琴艺的逸世高人,在听闻其死讯后无不感伤一番。

        男孩跟在妈妈身后,一边走一边问道:“妈妈,凤凰是怎样的人,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来找他?”

        妈妈脚步一顿,现在想起那个孩子,她还印象朦胧地浮现出一个场面:

        那孩子坐着一扇半裸秘戏图屏风后,身后是金陵三月的霏霏空濛的梅雨,紫藤花的熏香缓缓升起,仿佛让人陷入了迷蒙缠绵的幻境里。

        你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瞥见他垂在席子上的乌发,那截皓白凝脂的腕子,连手骨的凸起都显得微妙暧昧,妖艳的鸢尾花仿佛下一刻就会从他衣服上跳出来,化作精怪,放肆又温柔地抚摸那神圣之处。

        多少人只隔着屏风坐在他面前,便像丢了魂一样,再丢不开手了,那孩子的名声也就这样传了出去。

        妈妈神色恍惚了好一会儿,最后只语音不详地喃喃道:“他是那种应灵秀之气和乖僻邪气而生,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其聪俊灵秀之气,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1

        妈妈是去人牙子那里挑货物时瞧中了那个孩子,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身上也伤痕累累,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

        那人牙子打人很狠,她去时正在抽那个孩子,一边抽一边骂骂咧咧:“呸,这贱骨头还敢跑,你再敢跑,老子就打死你,就算死,你也得死在老子手里。”

        听说这孩子很聪明,说服了那里很多孩子和他一起跑,路线和计划都规划地很完美,若不是有人反水,怕是真的能让那人牙子自认倒霉。

        他被打时也不哭,只咬着牙,面无表情地盯着人牙子,那眼神很渗人,不像是在看人的眼神。

        妈妈曾经见过那种眼神,那是民间的杂耍戏班抓捕用来表演的野兽,好像是只白老虎,花色很漂亮,它被那戏班老板调/教鞭打时,它的眼神让她做了很久的噩梦。

        那种被囚禁的愤怒和憎恨的眼神,简直让人头发发麻,只看了一眼就浑身发冷,恨不得尖叫着跳开。

        哦,后来那只白老虎吃了那个打它的戏班老班,骨头都没舍得吐出来。

        妈妈在一个男孩的身上又看到了那种眼神,那种野兽般的眼神。

        但在他身上,妈妈却觉得很漂亮,很新奇,出于那种古怪的新奇感,妈妈花半两银子买下了他。

        妈妈本以为他性子会很野,已经做好了长期调/教的准备,哪曾想他却很快地接受了现状,不哭不闹,很乖巧,眼神哪还有那样凶狠,在那个叫聆雀的人面前温顺地简直像个小羊羔,让妈妈险些以为那样野兽般的眼神只是种错觉了。

        妈妈暂且放下了心,养了半年后,他长了肉,也治好了脸上的伤,妈妈给他换上新衣裳,一瞧边惊了。

        她也是在这风月场合沉浮了那么些年的人了,但也从未见过这般风华的孩子,便是应天地灵秀之气而生的宝物,在万万人之上。

        妈妈一直观察着这个孩子,却又发现,他虽然看似认了命,骨子里却异常乖僻邪谬。

        左手的筋骨神经被他自个儿割坏了,他还非要忍着那股剧痛去给人弹琵琶,弹完就砸了他的琵琶,弹一次砸一次。

        有时候,他坐在窗前发着呆,一个恍惚就从紫竹馆的高台上跌了下去,一头栽进了花街旁的三江河里;妈妈以为他又想不开自缢了,他却从水里自个儿冒了出来。

        公侯贵人喜欢他,他从来不给一个正眼,却接受了一个穷书生的情诗;妈妈以为要真情才能打动他,结果他喝醉后架起了一个炉子,把那书生的情诗全都烧了,给自己煮了一壶牛乳。

        哦,那次他的屋子也被烧了,妈妈还以为他又想不开要自焚呢。

        ……

        他在时,简直就是花街人闲话里的话题人物。

        “凤凰今天又做了什么?”

        “哦,有客人给他送了十车价值千金的蜀锦,结果他说他喜欢听裂帛的声音,当着那客人的面让人把蜀锦撕着玩,一边撕一边笑。”

        “天哪,那客人生气了?”

        “没呢,客人觉得自己居然能让他笑,高兴得不得了,又送了十车来。”

        “……”

        “那凤凰还撕吗?”

        “他不撕了,他觉得那客人拿他当笑话,把客人赶了出去。”

        “……”

        “好作一贱人……”

        “我也觉得……”

        他是如此的清冷孤傲,但与生俱来的昳丽多情,让他连睥睨和轻蔑都显得风流惑人。

        谁都想要得到他,谁都想哄得他展颜一笑,为此,抓耳挠腮,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变得退缩又驽笨,成为那奋不顾身地奔向野兽牢笼的杂耍小丑。

        如果能给他摘下最美的虞美人,应该能赢得他一笑吧?可看着屏风后那无动于衷的美人,他们只能无助地坐在自己的金山上嚎啕大哭。

        妈妈也觉得他稀奇,她年轻时在书里见过一名家评价自己书中的主人翁,说那男人:

        “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2

        这番评价若是放在那孩子身上,也很恰当,妈妈一直觉得,他定是个有大来头和大造化的人。

        可惜了,人都没了,还谈什么大造化。

        妈妈叹着气去见客人。

        “妈妈好,此番叨扰,多有得罪。”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人从六驾桃木马车里下来,他穿着银红锦衣,踏着鹿皮靴,模样俊秀,笑起来眼弯弯的,眼角微微下垂,给人很无辜,很好说话的样子。

        萧翊恭维着紫竹馆的这位女主人,笑着夸赞道:“妈妈好,妈妈真是风姿不俗,我看,叫姐姐也是可以的。”

        “哎呀,瞧小公子这张嘴甜的,进来吧。”

        妈妈被他哄得很开心,笑着把他迎了进来。

        一行人径直前往紫竹馆三楼的雅间,妈妈本想叫些姑娘或者乐师来,萧翊都拒了,只让人沏了壶大红袍来。

        雅间里,茶水沸腾,发出咕哝哝的响声,容貌秀丽的侍茶女握着红木勺,把滚烫的茶水舀到了青瓷茶碗里。

        萧翊让侍从抱来了一匣子银票,也不打马虎眼,径直道:“妈妈,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凤凰的。他如果还在,这些能让他跟着我走吗?”

        妈妈打开那个紫檀木匣子一瞧,别了别嘴:怕是有三十万两不止了。

        她有些遗憾地合上匣子,惋惜道:“公子,您这也不是第一个问我要人的了,更不是最多的。可惜了,凤凰没了。”

        “没了?是人没了,还是被人赎走了?”

        萧翊也不着急,慢慢细问。

        “人没了,和白鹭一起被歹徒掳走了,然后就没了。”

        妈妈一想起就心疼,那可是两棵摇钱树啊,她培养起来不知花了多少银子。

        “白鹭?这是谁?”

        萧翊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点异样和破绽。

        人都死了,也没有什么给客人惊喜了,妈妈也说了:“是我馆里的另一个孩子,花名叫白鹭,他和凤凰长得很像,跟双胞胎一样,妈妈我把这两个孩子藏了许久,还想给贵人们一个惊喜的,可惜了。”

        “长得很像,有多像?”

        萧翊觉得自己快找到真相了。

        莫非晏晏是那个花名叫“白鹭”的?魏其侯府为了名声隐瞒了他的过去?

        啧,还是感觉有哪里不对。

        长得很像,这里面的文章可就多了去了……

        妈妈刚想回答,精明地觉得不对劲了,挑眉问道:“公子,你不是来找凤凰的吗?怎么还问起旁人了。”

        萧翊把装着匣子往前一推,径直道:“只需妈妈回答我几个问题,这银票便是妈妈的了。事后,妈妈再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还有两匣子奉上。”

        是个聪明人。

        妈妈笑了,把匣子揽到自己身前,继续道:“他们很像很像,双胞胎一样,但凤凰这里有块胎记,很漂亮。白鹭没有,他是腰间有块胎记。我本来也想给白鹭也纹上个差不多的,没想到还没动手,他们就被歹徒掳走了。”

        妈妈指了指眉心的位置,比划了一下。

        嗯?

        萧翊垂下眸子,端起茶水思索了起来。

        他听魏其侯说过,晏晏出生时是腰间有块胎记,眉心没有,但现在妈妈又这样说……

        那真相只有一个:晏晏其实是“死去”的凤凰,但魏其侯府毁掉的是那个叫“白鹭”的人的过去信息。

        萧翊好像明白了什么,又问道:“那个叫白鹭的,是不是说过他本家姓林。”

        妈妈觉得她可能渗透了什么大事,本不想再开口,但到底舍不得银子,纠结良久后,叹了口气道:“是的,他性子有些跋扈,据说也是高门之后,从小走丢了,只记得自己本家姓林。他和凤凰不怎么对付。”

        原来是这样……

        难怪晏晏这么依赖傅兰庚,又难怪傅兰庚把人完完整整地给带了回来。

        他可不认为傅兰庚会对魏其侯的儿子有什么好脸色看,仇人之一的后代,不弄死还去救人?想得美。

        原来,竟是一出鸠占鹊巢的好戏。

        你的真名是叫什么呢?

        萧翊不自觉地想着。

        萧翊又道:“您这儿,还有凤凰和白鹭的画像吗?”

        妈妈想了想,大声吩咐外面的侍从道:“去,把凤凰和白鹭的桃木牌和画像拿来。”

        外面的侍从应了,不一会儿却窸窸窣窣地传来呵斥声:“夜莺,你这小蹄子,不去练你的琴,跑这上面来做什么!”

        像是有人被打了,外面传来一阵哭闹和喧哗,但又立马消失了。

        萧翊咽了口茶,幽幽道:“妈妈这屋里的孩子还有待调/教啊。”

        妈妈低头赔罪道:“是,小孩子,不懂事,等会儿我去教训他,望贵人高抬贵手。”

        萧翊吹了吹茶杯里的茶叶,道:“行了,让他管住嘴,别乱在外面嚷嚷,不然……”

        他也没当回事儿,一个下贱地儿的东西,能翻出什么浪?后面的,他没说出口,但妈妈也能猜到了,不由打了个寒战。

        过了一会儿,那侍从惊慌地回来,禀报道:“妈妈,都不见了。”

        妈妈也惊了:“什么都不见了?”

        “桃木牌和画像都没了,一张也没留下。”

        妈妈愣住了,多年的察言观色让她敏感地察觉了不对劲,冥冥之中有双大手掌控着一切,要是严重,说不定整个紫竹馆都会蒙受灭顶之灾。

        “好了,没了就没了。妈妈,这个给你。”

        萧翊已经猜到结果了,至于证据,没了就算了。

        他把一块令牌推到了妈妈面前。

        “这是中山王府的令牌,有了这个,在整个陈留,没人敢为难你。不过,今天的话你都忘了,以后也再不准对别人说起。你若答应,我便保你。”

        妈妈哪能不答应的,千恩万谢:“多谢贵主,我定不会再谈起了。”

        她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心道:那孩子莫真是有大来头和大造化的?

        说着,她以为萧翊真是凤凰的爱慕者者,忍不住道:“不过,贵人若是真的想要凤凰的画像,我知道一个人那里还有。”

        “谁?”

        “陆澜,今科探花。他给凤凰写过很多情诗,还画了很多画像,凤凰唯一亲自接见过的就是他。听人说,凤凰死后,他差点就跳进三江河里殉情了。”

        “现在,他应该在东京上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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