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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42章


十三岁的凤虞没能参透这个道理,他朝小书生伸出了手,小书生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家。

        那是他第一次离开花街,离开那栋华丽的房子。

        破旧的小院子,一个妇人弯着腰正在喂鸡,一群黄澄澄的小家伙围着她,叽叽喳喳,争先恐后地抢着食物,女人脸上的皱纹笑得愈发深了,那是多年操劳后留下的痕迹。

        她直起身时下意识地扶了把腰,转身就看见陆澜牵了个浑身湿漉漉的孩子回来。

        因为眼睛不太好,她下意识地眯着眼睛瞅着。

        那孩子看上来年岁不大,长相却是极标致的,眉眼含情,颇有些雌雄莫辨的味道。

        “这是?”

        妇女惊讶发问道。

        “母亲,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最近遇到些麻烦,希望在这儿借宿些日子。”

        陆澜语气略显不自然,他从来没有说过谎,眼下更是眼神飘忽,但还是把话完整地说了出来。

        他看向母亲,眼神坚定,却又带着一丝忐忑,希望母亲能留下凤虞。

        凤虞没说话,眼神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妇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花街外的人。

        他的眼神就是只刚出巢的雏鸟,小心翼翼中又透着警惕,让人心生怜爱。

        陆母看了陆澜一眼,也没继续追问,她只是走到凤虞跟前,用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凤虞的脸颊,温声道:“好漂亮的孩子,阿澜,你去给这位朋友烧水洗个澡吧,瞧他浑身都湿透了。”

        便是没在意陆澜的说谎,同意把人留下来了。

        见此,陆澜的眼神亮了亮,哎了一声,就进屋烧水了,还不忘把凤虞拉着一块去。

        凤虞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向陆母,她又弯下腰逗弄那群小可爱了,脸上带着平凡慈爱的笑容,仿佛把这夜幕都映衬得敞亮了起来。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不过,那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那个女人被自己的丈夫和父母宠得很好,眉眼总是带着娇憨的天真,怕是以后她的两个孩子长大后,也会一样宠着她呢。

        就连她死前,都是没有受过什么折磨的,她躺在丈夫的怀里时,嘴角还含着笑,仿佛这不是一场长眠,而只是午日后的小憩。

        ……

        “哗啦啦——”

        “我把衣服放在这里了,是我的旧衣服,你应该穿得上。”

        陆澜移开了眼神,把一套衣服放在了椅子上。

        这里不比紫竹馆,只是一座一进两屋的院子,没有专门的浴房,更不用说屏风了。

        这一座院子的空间加起来,怕是还没有凤虞在紫竹馆的一间恭房大。

        凤虞从浴桶里起身,把那件湿漉漉的黑底印鸢尾花的衣裳放在了椅子上,穿上了陆澜的旧衣服,不在意道:“你羞什么,都是男的,你真把我当黄花闺女看待了?还讲究什么男女之别?”

        虽然他入的是那下九流的地儿,做的是那颠倒阴阳的事儿,但他可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女人过,他可还记得以前他还要娶贤妻良母呢。

        陆澜垂下眸,白皙的耳垂微微发红,像是不太敢和凤虞对视的模样。

        凤虞心底暗自稀奇了一声:这人怎么前人后一个样了。

        他记得陆澜在书院时可不是这个样的,这个年轻的小书生,容貌清隽,如芝兰玉树,凌风傲雪,气质清雅不凡,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疏离感,仿佛对周边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来。

        他的眼里只有那本《楚辞》,被那双淡漠的眼眸望过去时,冷得仿佛只能看见纷年的积雪,但仔细看时,又觉得透着一丝呆气,有种不同人事的天真感。

        书院里不喜欢他的人很多,因为他家贫,却又才华横溢,深得夫子喜爱,却又一副目下无尘的模样,仿佛谁都入不了他的尊眼。

        人总是喜欢排除异己的,仿佛这样就能显得自己高人一等一样。

        天知道,这人只是不善言辞而已。

        但喜欢他的人也很多,书院的小厨娘会在把午膳拎过来时,多看他几眼,临走前都隔着窗栏垫着脚望着,依依不舍呢。

        若是在打饭时能得到他一个眼神或者一个点头,那估摸着就能红着脸干一天的活都不累呢;做活计累了,偷懒发呆着,想着那张清逸出尘的脸,可能还会偷偷摸摸地窃笑出来呢。

        你瞧,连那紫竹馆的凤凰都只青睐他一个人呢。

        凤虞在听聆雀跟他讲述这些八卦趣味时,也恍惚地点点头:原来得到我的青睐,还无意间给这人长了脸呢。

        他这样想着,站在旁边看着陆澜择菜,又看他淘米炒菜,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做出三菜一汤的饭例来,对这人的评价愈发高了。

        他想着,这人果真是宜室宜家,适合过日子的。

        “膳食不怎么好,你将就一点用些。”

        陆澜把所有的饭菜都端到了饭桌上,看向凤虞时眼神总是有些飘忽,语气中带着些许歉疚。

        “怎么会,你能带我回家,我已经很满足了。”

        凤虞闻着饭菜的香味,这像是春日的新米,还带着一股生涩的味道,但很香,连一向不怎么喜欢吃饭的他都产生了饥饿感。

        陆澜没有说话,但他听到“家”这个词时,嘴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不过,君子远庖丁,你倒是我第二个见到的喜欢下厨的男人,很好,很宜室宜家呢。”

        凤虞故意揶揄调侃他,想看这个呆子还会怎么羞涩的样子。

        果不其然又看见他垂下了眼眸,那眼睫抖啊抖,又长又密,越发显得他呆气了。

        陆母喂完鸡后,三人就上了饭桌,开始用晚膳了。

        陆母是个温柔和顺的女人,多年的操劳让她显得比同龄人苍老些,但眉眼还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秀美温婉,也难怪能生出陆澜这样的孩子。

        陆母是陆澜奶奶买下的童养媳,和凤虞一样,都是二十多年前战乱时流离失所的孩童,几间辗转后被人牙子卖到了金陵。

        她那时年纪小,早就不记得自己的家人了,陆澜的祖母用一吊钱买下了她,全当给自己的病痨鬼儿子找个媳妇。

        祖母对陆母倒是蛮好的,生下陆澜后一家人过得也还算和顺,陆澜的父亲识字,但身体不好,不能参加科举,也当不了书院师长,只能给人写信挣几个钱,家里的大头支出还是看陆母和祖母的刺绣活。

        后来,陆澜的父亲重病,掏空了家底也没能救回来,陆澜的父亲死后,祖母也伤心过度逝世了,就陆母一个人拉扯着不满三岁的陆澜。

        陆澜长大后,陆母又不顾周边邻居的讥讽劝阻,拿出了卖刺绣的积蓄供陆澜上书院。

        陆母为了儿子熬坏了眼睛,好在陆澜是个争气,如今考上了秀才,再过几年入京考试,也算是熬到头了。

        “孩子,你叫什么?家住哪里,可有什么亲戚在金陵,你家大人也放心把你一个人放在这儿。”

        陆母和声问道,表情很温柔。

        凤虞捏着筷子,回话道:“我叫凤虞,虞美人的虞。我的家乡在苍梧山,家里没人了。”

        听到凤虞说自己名字时,陆澜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只默默记下了。

        他才是第一个知道凤虞真名的人,也是第一个知道凤虞过去的人。

        在听到苍梧山和凤虞说家里没人时,陆母差不多就明白了个大概,脸上带着几分怜爱,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没再说话了。

        陆澜则是眉心微蹙,有些担忧地望向凤虞,见他嘴角含笑,丝毫未见勉强之色,也看不出他心底什么个想法。

        不过,他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人这幅模样。

        往日里,无论是从窗栏边偷偷看着,还是紫竹馆那次的会面,这人都是是穿着那身华丽奢靡的演出服,衣裳上那妖艳的鸢尾花简直让人神魂颠倒,只看了那个背景和那截腕子一眼,都能面红耳赤,浮想联翩不止。

        合该是那销金窟养出的人,配得上活色生香这四个字。

        可眼下,他褪去那层美人皮,就像一只花纹浓墨重彩的蚌,被剖下外壳露出鲜嫩的内里来,鲜活又青涩,汁水饱满。

        他也就舞灼之年,其实也还是个孩子呢。

        他就像一只水蜜桃。

        陆澜不知怎么地,冒出这样的想法来。

        凤虞不知道陆澜的想法,他只是很用心地品着桌上的那道水煮白菜汤。

        当时看陆澜做的时候他就觉得稀奇了:只择了几颗鲜嫩的大白菜,放在半锅水里,再加上少许盐,这样做出来的东西真的能入口吗?

        不过看陆澜那游刃有余的动作,他还是稍稍放下了疑惑,等待这锅白菜汤出锅。

        掀开锅盖的那一刻,闻着铺面而来的香味,凤虞算是明白了,就是有人能把原生态的东西做成人间美味,可谓是“唱戏的腔,厨子的汤。”

        就比如这锅白菜汤,看似简单,其实深藏不露。

        汤汁是很鲜亮的乳白色,汤汁中央飘着一颗菜头,看样子已经被煮透煮软了。

        入口,白菜独有的鲜味在口中炸开,那股独特的,纯净天然之气划过咽喉,仿佛带走了所有的浊气,让人神清气爽,一吐气,人就活了过来。

        汤汁还有些烫嘴,但凤虞还是小口小口地饮了起来,不时用牙齿磨蹭了一下烫红的舌尖,却还是舍不得放下碗。

        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以前的,那不叫吃饭,那叫进食,只是机械的、为了活着而进食。

        “谢伯母招待。”

        凤虞放下碗道了句谢。

        “这有什么大不了,一顿饭而已,哪就值得那么客气了。”

        陆母含笑道。

        凤虞默默垂眸,又笑道:“该感谢的,没想到澜哥有这么好的手艺,往日里瞧他念书这般好,没想到在家里也是这么孝顺。”

        凤虞对着陆澜好生夸赞了一番,惹得陆母脸上笑开了花,哪个母亲不喜欢别人夸耀自己儿子的。

        陆澜却是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

        澜哥?

        这个称呼对他来说,像是很稀奇的样子。

        陆母笑得开怀,凑近轻轻捏了捏凤虞的脸,嗔道:“这孩子的嘴,真是让人喜欢得不得了,模样也生得好,伯母长那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孩子,要是个女孩就好了,给我们家阿澜当媳妇正好。”

        凤虞瞥了陆澜一眼,也不生气:“伯母说笑呢。”

        既是做媳妇,也该是他给我做媳妇才对。

        陆澜瞧见他炙热的眼神,又装作不在意地移开,耳垂却愈发红了。

        陆母见自家儿子半个说不出个字来,也嗔道:“这孩子,小时候还能说会道,长大了,就像锯了嘴的葫芦,人也木头一眼,哎……”

        三人就这么用着,平静又祥和地过完了晚膳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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