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先前也有那些官府里头的婆子,专门请姑娘去排演先天神数的,姑娘还没拒绝过,怎么这一回反倒不愿去了?”绿杯将轿帘掖好,从箱笼里取了个铜鎏金缠枝牡丹手炉,试一试温度,塞进妙玉手里,“我看那婆子穿金戴银的,出手一定大方呢!”
“是荣国府的人,”轿子缓缓移动,光线暗黄,妙玉将风帽脱下来,露出玲珑饱满的额头,微微一笑,“他们家薛大爷如何横行霸道,你也看见了,怎地那时他家人不出手制止,反倒事后找我道歉,还金陵四大家族呢!可见必不是心诚的。”
“姑娘说得也是,”绿杯挠了挠头,“不过姑娘如何知道那嚣张的公子爷是薛大爷?”
妙玉撇一撇嘴,垂下眼眸不答。
她当然是因为熟读过《红楼梦》,可绿杯哪知道这些。这丫头向来心思单纯,随便找个理由也能敷衍过去,但绿杯跟着她从常府出来,这么多年情分,早就超越主仆近似姐妹了,她从来不爱欺骗绿杯的。
“姑娘,管他们心不心诚的,”绿杯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可是金陵四大家族呢!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万一他们挟私报复,可怎么办呀!”
“好绿杯,可别为我操心了!”妙玉被她故作老成的模样逗得一乐,“像他们这样的汉人大臣,最最讲究行事体面的,就算是要报复,也不会明着来。”
绿杯迟迟“哦”了一声,噘着嘴去拨弄手炉里的炭火。
风雪声逐渐平和,不知京城何处敲了声磬,顺着胡同的肌理走向慢慢散出去。做了一夜的梦,在弘慈广济寺又遇上头疼事,此时回到这方小小的安全的温暖的空间里,妙玉方懈怠下来,始觉浑身疲惫。
穿越到这个世界也像是一场梦,偏偏原身还是《红楼梦》里秉性最古怪冷淡的人。好在她当医生那会看多了生死,与这具身体融合得倒也恰当,只是再投入其中,也难免觉得自己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仿佛在玩一场大型沉浸式4d模拟人生游戏,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游戏里的npc。
她倚着摇晃颠簸的轿厢,陷入半梦半醒之间。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改变《红楼梦》里妙玉“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的判词,面对贾府的邀请,心头也多少抱了犹豫。
不进贾府,未必能逃脱宿命,进了贾府,却能认识那些钟灵毓秀的姐妹,值不值得冒一次险呢?
再往深里想一想,这个世界里还叠加了清朝九子夺嫡buff,她常妙玉的人生会有改变吗?贾府里众姐妹的命运会有改变吗?
轿厢不知颠簸了多久,终于缓缓停下来。绿杯掀开帘子一瞧,转头向妙玉笑道:“姑娘,到丁章儿胡同口了,雪也停了,天也晴了,姑娘小心下来吧。”
妙玉揉了揉眼,从轿中走出来时闻见一股子无比香甜的气息,从老梅树旁边飘出来,是卖枣泥糕的摊子。她心情雀跃几分,拉着绿杯便往摊子跟前凑,云空师太顶爱甜食,难得遇见雪晴出摊,买上一碟子枣泥糕带回牟尼院,师父一定欢喜的紧。
“八文钱。”摊主很细致地挑了一碟,糕皮柔软,覆着一层细细的核桃粒,用油纸包好,递给妙玉。
绿杯看着妙玉神色,赶紧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通宝放在案板上,甜甜笑道:“不用找,天怪冷的,剩下的我们姑娘请您喝杯热茶。”
“谢谢姑娘!真是好心的姑娘!”摊主是个五十上下的大姐,笑出一脸老实人的褶子。
妙玉微微颔首,正要走时,却远远听见大街那边传来轰隆隆又杂又乱的脚步声,仿佛数十个人同时跑出来,伴着齐齐的口号——“清道!放杆子!架幔子!轻点儿!”
那喊口号的声气儿阴盛阳衰,夹着叽里咕噜的满语音调。
妙玉两三个月前随云空师太进京,还没见过这样的架势景象,只见那卖枣泥糕的摊主和胡同边的行人皆是习以为常的神色,便好奇问道:“这些人是宫里出来的?他们在做什么?”
“姑娘才上京城吧?”摊主大姐淳朴一笑,动作很麻溜地将炉火灭去、蒸笼碗碟收起,“今儿万岁爷要去畅春园呀!姑娘不知道,那皇宫里头讲究着呢!算准的吉日吉时,都是咱们老百姓意料不到的,官爷一来清道,咱就只能收摊回家啰!”
妙玉转过头,向大街那边张望,更远处,麻布帐子已经支起来了,有好奇的人站在墙根底下看热闹,但更多的老百姓只是转身回家,将院门关紧。
万岁爷爱出门、宅不住,隔几年来一次南巡,每年又要去热河行宫,这些都是定期的,他老人家没事还心血来潮去畅春园小住,京城百姓早就习惯了,再好看的热闹,天天看日日看,总有看腻了的一天。
“……看这架势,怕是年都要在那边过了,等到了正月十五,贾府的娘娘要省亲,那时才得回紫禁城呢!”摊主皱着眉头喃喃自语。
像她这样在天子脚下讨生活的人,多少都有些探听消息的门路,对于发生在那层层朱红宫墙背后的事儿,一个外地的官员也未必有他们了解得清楚。
架幔子的太监动作熟练,很快明黄麻布便铺到丁章儿胡同口。老梅树底下没有积雪,妙玉站过去,伸着脖子张望。绿杯留神搀她,笑嘻嘻问:“姑娘想看今儿弘慈广济寺遇见的阿哥么?”
妙玉一愣,她原是想瞅瞅传说中英明神武的康熙大帝,若不是绿杯提及,倒是早忘了那个人,于是笑着拍了拍绿杯肩头,“美男嘛,多多益善,你不也想再欣赏一眼嘛!”
“……”自家姑娘看起来为人怪诞,但私下却常蹦出这么一两句惊世骇俗之语,绿杯有点儿呆,撇撇嘴,也跟着伸脖子张望。
布幔那头漫起淡淡烟尘,马蹄声阵阵,有数不清的身影掠过,绿杯揉了揉眼睛,只觉得一个人也看不清楚。
“姑娘在看谁呀?”那摊主收好了推车,往墙根一放,拢着袖子凑过来,“天怪冷的,万岁爷和娘娘大概都坐马车呢!若想看看随行的贝勒皇子,那大概能望上一眼。”
妙玉转过眼瞧乌泱泱的人头:“皇子这么多,哪位随行啊?”
“姑娘可算是问对人啰!”摊主很神气,有点儿炫耀的意思,“我家里那个,打小的拜把子兄弟就在西华门上当差,旁人可没我知道的清楚!”
她神气活现地压低了嗓门:“……这一回是太子爷、四阿哥雍亲王和十三阿哥同去,还有……”
话音未完,有个挎大刀的侍卫走过来,扫他们一眼,“闲杂人等不得胡言乱语!”说罢便横在胡同口不走了。
摊主登时掐住话头,缩着脖子赶车往胡同里头躲。妙玉和绿杯对望一眼,只好老老实实回牟尼院去了。
刚过院门,却见几个小尼姑神色慌张忙作一团,看见妙玉进来,连天儿苦叫:“姑娘终于回来了,我们正要去找呢!云空师太病倒啦!”
妙玉容色一惊,大氅也来不及脱,步履匆匆赶往斋舍。
云空师太榻前侍候的两个嬷嬷都是从姑苏跟过来的,金嬷嬷正在绞湿帕子,章嬷嬷捧了一碗熬得浓稠的腊八粥,听见脚步声响,转过一张愁脸对妙玉道:“姑娘啊,你刚走,师太就发起了高热,也不让请郎中,这会子连一口粥都吃不下了!”
“我来吧。”妙玉挨着榻边坐下,先探了下心跳脉搏,又试了试额头——虽然滚烫,脉象却一切正常。她微微松了口气,接过章嬷嬷手中的白釉小碗,看一眼夹着肉丁和黄豆的粥色,转头问绿杯,“师父爱吃甜食,枣泥糕呢?”
绿杯会意,忙将油纸包里还温热的糕点拿出来,递给妙玉,两位嬷嬷将云空师太半扶起来,靠在榻上。
云空师太半睁开一缝眼,就着妙玉的手吃了两口糕,高热烧得人迷迷蒙蒙,口中喃喃的,侧耳细听,说的都是些“哥子”、“老祖宗”、“慈宁花园”云云。
妙玉望着师父枯槁的脸颊,幽幽叹口气,心想她老人家约是烧得糊涂了,因此只好将经匣没送出去一事咽在腹中。
就这么守到半夜,妙玉空有现代医学知识,只是此处并没有抗生素,只好一遍一遍地拿毛巾给云空师太擦身降温,此病来得汹汹,即便精通医术的老尼来看,也只是摇头叹气,不发一言。
斋舍外的风更大了,似乎又落起了雪,稀稀落落传来枝丫掉在地上的声音,烛火摇曳,将她窄窄身影贴在窗上。
门吱呀一声响,绿杯蹑手蹑脚走进来,将一张折好的雪浪笺递到妙玉手中,“姑娘,早上我们在弘慈广济寺遇见的贾府婆子来了,送了拜帖,姑娘可要看一看?”
妙玉一瞥,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转过眼却见榻上被褥微微颤动,忙将灯烛拿过来。
云空师太眼窝深陷,郁青之色自眉间蔓延到眼下,颧骨上却溢着两坨回光返照的深红光华。
“师父可要喝口水么?”妙玉轻轻问。
榻上的老人却只是悠悠望着她,半晌忽道:“妙玉孩儿,我精通先天神数,自知大限将至,这一走,心里还是挂念着你的。”
这显然是在嘱托后事了,妙玉晶亮澄澈的黑眼睛里猛地蒙上了雾。她这些年修习佛法,虽看得开,但到底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有些情绪是控制不了的。
“别哭,别哭,”师父这会神志很是清明,甚至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来,拍了拍妙玉的白玉一样手背,“你这丫头,虽是知府家里出来的,打小就脾性怪诞……那时你才十岁冒尖,我去常宅领你,圆润可爱长得年画娃娃一样,只是哭得可怜,怪叫人心疼的,这几年却瘦了这么多,想来是跟着我吃了不少苦。”
妙玉鼻头发酸,她穿越不久便遇母亲病故被赶出常家,又吃不惯古代没有调味料的饭菜,这才瘦了很多,只不过她依着现代医学和营养学常识,十分注重身体健康,看起来瘦弱秀气,实则练了好些纤细匀称的肌肉。
“……好在这么些年,你是天真顽劣了些,秉性却是极聪慧善良的,往后师父不在身边,你可要改一改。”云空师太扯了扯唇角。
妙玉垂着眼帘,“嗯”了一声,心道:都说命中注定,寿数有限,可在师父圆寂之后,按照故事发展便要入贾府了,虽有几年快活日子,到底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抄检大观园之后就是死路一条,三春去后诸芳尽,早日抽身是真理。
“师父放心,我会好好将您的灵柩扶回姑苏的。”
云空师太长长叹了口气,一双浑浊老眼定定地看了妙玉半晌,看得妙玉心头发起毛了。
只见云空师太微微张了张干涸唇瓣,忽得吐出一句惊世骇俗之语。
“我如今只有一句要问你,”云空师太眸光一闪,“妙玉孩儿,你这样行为乖张,又如此能说会道,莫不是从别的世界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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