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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妙玉写完这一本经帖子,日头已经西斜了。她站起身来,扭了扭脖颈,顺便做了一套八段锦疏通筋骨。

        老实说,她这样一位青春正好的妙龄少女,一开始接触参禅悟道这套,着实觉得枯燥无味,念起经来仿佛前世的马哲思修课,中了昏昏欲睡咒。

        可既然顶着个佛学高人的名头进府,住了人家家的房子,自然要提前做好功课,总不能不能做得太差,丢了自己兢兢业业的社畜精神。

        细细回想红楼梦原著,妙玉出场的次数并不算多,只是每一回都格外装逼,那一个叫讲究排场,只要自己扮作擅长念阿弥陀佛的高冷美女,应该还是能混过这一关的。

        妙玉一边思量着,一边收了最后一个动作,天色也彻底黑了下去。

        她借着檐下的风灯,朝外看了一眼。

        今夜是除夕,宁荣二府忙着开夜宴,自抄手游廊至正厅上房,满地下铺满红毡,屋檐廊下处处点着灯盏,院中各处爆竹起火连连,乐声四起,烛影纵横,家人仆妇们都穿得红绿可人,语笑喧哗不绝。

        妙玉不是他们贾府的人,先前探春来请了一次,她只是笑着摇一摇头,婉拒了。

        和那么一家子人坐在一起吃饭,尤其是那些老爷太太们,每个人都各自揣着心思,说一句话暗含三个双关,多费脑子呐!

        还是布几个清雅小菜,温一壶好酒,拉着绿杯及两位嬷嬷一起吃年夜饭,来得自在爽快。

        墙角的雪冻得硬邦邦,折射出晶莹的冰光,她心头畅快地关上了窗。

        化不了冻的夜最是寒冷。妙玉索性将两位嬷嬷和绿杯都唤进屋来,四个人暖暖和和坐在一块,点着炉子搓搓麻将讲讲八卦,真是消磨漫漫寒冷长夜的最佳方式。

        绿杯勤快地端上晚饭,炉子里点着上好的伽南香,案上铺着月白大蕃莲织金缎,白瓷碗碟类银似雪,盛着玫瑰豉油鸡、清汤萝卜牛腩、糯口紫茄丁、石耳冬瓜羹四样。

        妙玉带发修行,却并不恪守尼姑茹素清规,只单借用了姑娘们的小厨房,请擅长烹饪的章嬷嬷做些她自己爱吃的。

        一时四人吃过饭,也不急着洗碗,只将碗碟推到一边,绿杯温了壶惠泉酒,给每人面前斟了一盅。

        金嬷嬷最爱这一口,端着杯子一抿,眉心立刻舒展开:“京城里好难得这一坛子,我们姑苏人,吃不惯北方酒,太烈了,辣嗓子,还是咱们姑苏泉水酿出来的柔和厚道。”

        绿杯不识杯中物滋味,只给自己倒了个底子,舔一舔皱起了眉:“有什么好喝的,还要花十两银子才能得一坛?”

        金嬷嬷脸颊喝得红扑扑的,只是笑:“你还小,往后就懂了……原先也不难买的,还不是因为娘娘要省亲!他们家里头猴急猴急的,囤了几十坛子,我去要,竟不给我!幸好我和酒坊白掌柜的相熟……咱们姑娘那话怎么说来着?哦,洛阳纸贵……这阵子是京城酒贵呢!”

        妙玉正拈了个梅子往嘴里塞,听了这话,忍俊不禁大笑起来,一时间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此时只听见窗下好一阵热闹声响,有人拿了二踢脚、飞天十响、五鬼闹判儿,在这一处院中放起来,流星赶月一般,闪烁变幻,异响如雷。忽听人嚷着:“常姑娘!常姑娘!快出来吃酒!”

        妙玉放下筷箸,裹了件袄子推开门,只见宝玉领着几个小丫头,笑嘻嘻站在老树底下,“老爷太太都歇去了,老太太今儿心情好,特特准我在房里单摆了酒席,眼下宝姐姐、二姐姐、林妹妹、三妹妹、四妹妹还有凤姐姐、珠大嫂子都来了,就差姑娘一个呢!”

        说罢,也不管妙玉乐不乐意,两个小丫鬟便伸过手挽住妙玉。

        妙玉苦笑不得,原想图个清净自在,只是大年夜下的,哪里好扫人兴致,回头向两位嬷嬷摆了摆手,穿好大袄,一路去了宝玉院中。

        房中霎是热闹,挤了十数个人。两张花梨圆炕桌子并排放在宽绰大炕上,上头摆满茶盘果子,两个小丫鬟端来几十个□□定窑碟子,盛满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外面还坐了两个婆子,只管蹲在火盆边上筛酒。

        宝玉进了房,只把大红羽纱脱在地上,往炕上一歪,口中嚷道:“大家尽管取乐,千万不必拘泥!”

        黛玉离桌远远的,坐在板壁边的半旧弹墨褥子上。妙玉见她落单,便笑嘻嘻贴过去:“妹妹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黛玉不说话,眼波儿微微流转,飘到炕桌那边,宝玉和宝钗不知说了什么,两个人似乎都吃了不少酒,脸热得红红的。

        “早知她来,我就不来了。”黛玉垂了眼眸,拈着个粉彩小杯子曼饮一口,“今儿也太热闹了,反倒怪叫人别扭的。”

        妙玉只拿着筷子翻看面前的一碟子菜,“这鹅掌鸭信是谁家糟的?看起来咸津津很是有味……”她夹了块花雕鹅掌放到黛玉面前的小碗里,“别光顾着吃酒,须得就些小菜,方不至于伤胃!”

        黛玉放下酒杯,抿着嘴笑:“常姐姐前儿不是还说,让我多吃瘦肉蔬果,少吃这些糟的卤的。”

        妙玉打哈哈:“且应个景儿,吃一回又有什么什么要紧的!”

        她给自己捡了块柳蒸的勒鳌鱼,只有肚腩一小块,颤巍巍油润润的,顺着咽喉熨帖滑入腹中,才心满意足地笑道,“咱们强身健体,本就是为了品尝更多美食呀!”

        “常姑娘,常姑娘。”

        忽地对面炕桌有人叫她,声音不小,一桌人赫然静下来,不知发生何事。

        妙玉愕然看过去,那人却是宝钗,也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望过来,语调仍是克制持重的:“你……怎地吃肉饮酒?”

        妙玉有些愣,扯着嘴角一笑:“我……我且是带发修行,并未戒除荤腥呢。”

        一旁黛玉将筷子往桌上一按,不轻不重地张了口:“宝姐姐也太小心了,且不说常姐姐如今没戒荤……今儿只是在宝玉这里,又是年节,桌上坐的都是自家人,你不说我不说,又能有什么干系!宝姐姐偏偏这么一问,岂不是叫常姐姐和咱们生分了?”

        此话一出,满桌人都笑了,连连嚷着“不生分!不生分!”宝钗也忍不住笑了,远远隔着炕桌伸过手来,把黛玉腮上一拧,“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可再没见过更伶俐的了!”

        黛玉偏过头,只把腮帮子一鼓,让宝钗拧了个空。妙玉在炕桌下轻轻握了握黛玉的手,表示感谢。那边宝玉忙说了个薛大爷白日闹的笑话,将一桌人注意力岔开去。

        吃得正酣,忽见寒风儿穿堂过,门帘一掀,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一脸焦急,小跑着进来。

        “茗烟快脱了外衣来吃酒!”宝玉不管不顾,伸手便去扒那小厮的风帽。

        “嗳哟哟我的爷!”茗烟一边伸手按住自己的帽子,一边凑到宝玉跟前咬耳朵,“前门上来了一位爷,看那架势金贵着呢!眼下老爷都歇下了,琏二爷又不在家,只有请您出去迎客啦!”

        宝玉喝得发蒙,眼有点儿斜:“什么爷?金贵爷?我不认得。”

        茗烟急得跳脚,看向凤姐儿和李纨:“两位奶奶,这可怎么办呐!”

        李纨闷闷道:“爷们的事自然爷们去办,我们不好出面的。”

        凤姐儿虽因贾琏不在家而一整晚意兴阑珊,听了这话反倒来了神气,亮着眼问:“那位爷长什么样?架势有多金贵?可报名号了?”

        茗烟吮唇思索片刻:“他说自己姓章,没报名号,带了七八个随从,手里抱着些玩意,都用绸缎裹着呢……看打扮像是个旗人,夜里风大,灯点不明的,我凑合看一眼,那位爷可称得上是仪表堂堂,眼神儿特亮,我像是被他一眼看光了似的!”

        宝玉好像只听清了最后一句,指着茗烟哈哈大笑起来。

        凤姐儿最有主意,眼骨碌一转,起身将宝玉从炕上拉起来,唤丫头来灌了碗浓浓的醒酒茶,找一件大袄给他穿上,嘱咐道:“宝兄弟,外头那爷只怕是宫里头的,关乎老爷和咱家前程,你虽不乐意这些,今晚可要千万打点精神,好好迎接。”

        宝玉听了这话,浑身一激灵,僵着膀子往前院去了。

        一时间房内沉寂下来,众姑娘吃得有些发醉,东倒西歪地睡在炕上,凤姐和李纨两个人绞着帕子在房内走来走去,伸着脖子张望,却不见宝玉回来。两人急得一时无法,只好派了个小丫头去前院打听。

        过了好半晌,那小丫头才回来,笑道:“奶奶放心罢,宝二爷将客人迎到了正厅上,茗烟守在那,悄悄与我说,不打紧的,宝二爷和客人正说得投缘呢,可别担心了。”

        凤姐和李纨松了口气,想着宝玉一时半会回不来,这夜宴可以就此散了,便张罗着让婆子丫头将姑娘们送到各自房中。

        妙玉和探春住在一处,自然同路,只是今夜探春颇有雅兴,此时喝得星眼朦胧,贴身大丫鬟侍书亲自来接,搀扶着走在前头。

        妙玉先前在自己屋里吃了晚饭,夜宴时只意思意思,斟了一盏,因此不觉昏沉,只感到酒气有些翻涌,双颊略滚烫,喉头火辣辣的,被深冬的夜风一吹,登时神情气爽,索性一个人留在后面,踢踢踏踏地随着性子漫步兜风。

        府里四处是抄手游廊,大红的灯笼点上,皆是一样的琼楼玉宇,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妙玉摇摇摆摆,缓过神来时,已不知自己走到何处,屋子里都是黑洞洞的,没有点灯,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她站在一处花灯下头,有点失措。四周张望一圈,只见西边有间抱厦还亮着光,忙提着脚步往那边走。

        还没走到跟前,抱厦的门却被人从里头推开了,一个俊朗挺拔的身影从光亮里走出来。

        妙玉愣住了,这轮廓身段她很眼熟,织金的箭袖闪着低调光华,袍上的四爪蟒暗纹若隐若现,空气中飘过来的,是淡淡的、寺庙里惯常供着的烟火香气。

        人走得近了,约是看见廊下阴影处站着一个姑娘,也猛地住了脚,停在阶上。

        妙玉只觉得酒醒了,是猛地醒过来的。她定在那儿站了一会,那人就这么静静看着她,仿佛在弘慈广济寺初次遇见那样,如山一样的压迫感,在羸弱的蜡烛光下,带着江海一样的无边温柔。

        他没有说话,她忽地感觉有点窘,一扭头,闷闷往来时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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