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他惶惑地将信纸放在灯火上燃了,簪花小楷被火舌一点点吞噬,在暖黄的热海里幻化成颤动的黑灰。
依福晋在信上所说,江南巡盐道贾雨村年少时在姑苏葫芦庙里安身,每日卖文为生,后得当地一员外郎资助,进京考中进士,在翰林院任着庶吉士,可没过多久,就因他贪污徇私被革去了职务,受聘至前探花林如海家,任林家小女的启蒙老师。
贾雨村贪污徇私那桩案子他先前也听说过,因涉及银款数量很小,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大毛病,只是他初登仕林便犯此大忌,万岁爷存心给他个教训而已。
然而当今圣上用人唯贤,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之后的事情他今早听胤禛粗略说过,这贾雨村经林探花举荐到贾府的,后得工部侍郎贾政提携,万岁爷顺水推舟,给了贾雨村一个县令的职位,后又升至应天知府和江南巡盐道。
但那兆佳福晋的信里头,还说了一件连他都不知道的案子。
贾雨村自上任后,存心要与贾府划清关系。大抵是看清了宁荣二府内里的藏污纳垢,又或许是因同出一姓而势要挣个高低,总之他到江南后,也算是另立了门户,虽然才干优长,未免天高皇帝远,又有些贪酷之弊。
她说那是一个生情狡猾而恃才侮上的人,面子上沽清正之名,暗地里却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
这话说得隐晦,胤祥却看出来这虎狼之属指的就是胤禩胤禟一党,这般直白地挑明她心中偏向,反倒叫胤祥微微皱起了眉头。
兆佳福晋倒也不是空口指证贾雨村为官不正,信尾里说了,昔年贾雨村手上曾乱判过一起冤案,那是贾雨村官复应天府的第一个案子,十三爷一查便知,只是此案背后涉及金陵四大家族,十三爷若不便一并端起,只需借此事吓唬吓唬他,以他奸滑心性,当能投诚。
他慢慢往自己房里踱步,一路上想得出了神。胤禛屋子里烛火已经灭了,他这四哥着实深沉,即使负了再重的担子,也能淡然处之,绝不会叫旁人看出来端倪。也只有四哥这样的性情,才能在万岁爷、大阿哥、太子爷和八阿哥的多方势力下韬光养晦这么些年。
只是这背后有多少脏活累活,还得由他这个纯臣来做。
匆匆沐浴更衣,吹灭火光,躺在床榻上的时候,他还在想那封信。
他其实并不很相信兆佳福晋的话,一个一天|朝堂都没登过的女流之辈,养在府里,也不知道读过几本书,就算跟着兆佳尚书见过各式各样的官宦,和她也没什么关系,她能懂什么为官之道!
胤祥在草席上翻了个身,觉得今夜又比前几夜热了不少。
何况太子和兆佳尚书之间存着什么交易他还没摸清楚,这位福晋既是太子安插在他身边的,即便再有见解,他怎敢轻易相信呢?
他这边一夜无眠,胤禛自然也睁眼到了天亮。
早起洗漱过,胤禛就寻到胤祥房中来,两人先是互相指着对方的黑眼圈笑了一回,叫燕小进上了一大盆火腿鸡蛋虾仁炒饭,就着高末茶,边吃边商量。
“贾雨村若当真听八弟九弟的话,那我们到江南赈灾,必定会引得他往京中送信,”胤禛说出了他考量了一整晚的办法,“让年羹尧快马加鞭,赶在贾雨村的信送到紫禁城之前拦下来,然后我们摆下鸿门宴,公然以此信逼迫贾雨村就范,十三弟认为可使得?”
胤祥沉吟了一下,“这法子虽生硬,却也使得,只是贾雨村为人狡诈,年小将军行事须得机灵些。”
胤禛揉了揉眉头,叹道:“这也是无奈之举了。”
说罢唤年羹尧过来,吩咐他一路往京城去,又让手下在扬州城中最大的一间酒楼安排了筹款席,请江南大小官员、富商以及巡盐道贾雨村大人赴宴。
然而正如胤祥所担心的那样,年羹尧带着精锐,在扬州往京城的水路上布下节点,只可惜守株待兔了三日,却一无所获,连个像样的过路船只都没有,更别提往京中送信的重要角色了。
年羹尧灰头土脸地回扬州驿馆禀报,眼看那提前定好的筹款宴席日期将近,胤禛扶着脑袋,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若不是没走水路,便是使了障眼法。”年羹尧惯会审时度势,磕磕绊绊地解释,“臣……臣再带人去贾大人府前守着,若是他的信递到了京里,那紫禁城的那位必定要回的,咱们这回一定能等到!”
“筹款宴就在明天中午,帖子早都发下去了,万一到了时辰,你还不能将回信带过来,怎么办?”胤禛脸色发青。
年羹尧委顿下去,“臣……”
“好,就算回信来得也很快,那贾雨村糊弄得了你第一回,便能糊弄得了第二回,”胤禛扶着桌面说,“就算你人在贾府门口守株待兔,若是送回信的再使个障眼法,你可敢保证定能识破?”
年羹尧不答话了,闷了半晌,跪地道:“雍王爷息怒,臣再想办法。”
可这么一来二去,实在也没有旁的办法了。胤祥这几日也在琢磨,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就去查一查兆佳福晋信上提及的那桩案子,就算没帮助,也损失不了他什么。
“年小将军,”他压低声音开了口,“此去应天府要多久?”
年羹尧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问,惶然答,“若是眼下就走,马程快的话,到了明日一早便能一个来回。”
胤祥拱了拱手,“那我便借小将军两匹快马一用。”然后扭头向胤禛解释道,“四哥,事态紧急,我也不便向你细细解释了,我这就去一趟应天府贾雨村曾任县令之地,若是明日筹款宴前能赶回来,那么事情仍有转圜余地。”
胤禛素来最信十三弟,见他神色如此诚恳,便也没多问,只说:“十三弟放心去,我在此处等你。”
胤祥点了点头,出门撩起袍角,就上了年羹尧带来的快马,调转马头,奔向滚滚红尘之中。
胤禛这一夜自当心急如焚,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依他性子,是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但如果胤祥此去无辙,便只能硬生生地接受扬州盐商们一人二百两的捐款了。
胤祥回到扬州驿馆的时候,是天将亮未亮之时。胤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去看,马累得跪趴在院中,胤祥发上眉上却布满露珠,点在乌发上,星辉一样,进了门,先从怀里掏出一轴卷宗,塞进胤禛手上,才去桌边拎了水壶往口里灌。
燕小进不讲究,只在井里鞠了把水,凑过来说:“四爷,我们十三爷这会可真是累坏了。”
胤祥垂下疲惫的眼,笑笑道:“四哥,我略翻看过,这一宗的确是冤案。”说完在原地晃了晃,他本来生得就瘦,平常看起来英挺俊朗,可再挺拔的人,哪经得住一天一夜的快马颠簸。
胤禛扶了他一把,面上生出一丝动容,“十三弟快去歇着吧。”
等胤祥歪在榻上沉沉睡去,他才将卷宗展开细看。原来当日贾雨村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死人命。
那卷宗里记明了原告所说,被殴死者姓冯名渊,乡宦之子,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因买了一个拐卖的丫头,先付过银子,而那丫头却又被拐子卖给了薛家,冯渊气不过,便去找薛家理论,企图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冯渊竟生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冯渊的家仆告了一年的状,却也无人作主。[1]
“原来是薛家。”胤禛喃喃自语,薛家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亦是汉军旗包衣,如今任着皇商,在京中也颇有些脸面。
再往下看卷上所写,贾雨村不知得了谁暗中点拨,头一日还想着还冯家公道,到了第二日,竟忽然改了口风,虽然动了文书,发签拿人,但原凶已在京城,自然是拿不来的,奈何那冯家家仆也是忠心耿耿之人,贾雨村只得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半日后衙役们却纷纷空手而归,只说薛家族中及奴仆皆暴病身亡,族中及地方上甚至递了保呈。
后头的事情就更加荒诞了,贾雨村竟然说他要扶鸾请仙,在堂上设下乩坛,堂而皇之地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薛蟠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到了最后,只判薛家给了冯家一千两银子作烧埋之用,便草草了了这桩命案。
胤禛心中有了主意,掩卷长叹一声。幸好这案卷来得及时,不枉费他和老十三这一番苦心。
快到午宴时分,胤祥补了一觉,精神好了不少,换了身黛紫色的氅衣,走在扬州满城的翠色里,整个人宛如清鹤一样。胤禛在前头领着,踏入那间酒楼,当中一个拈了八字胡的中年男子走过来作揖,“四爷和十三爷仪表堂堂,雨村手上公务多,今儿才得以相见,果真天家气象!”
明明是他一直推脱着不来见,此刻又说自己忙,为人真实虚伪得紧那!胤祥和胤禛心知肚明地对看了一眼,胤禛四两拨千斤地说:“贾大人何必如此客气!今日我与十三弟备下酒席为河患筹款,贾大人愿意拨冗前来,实乃荣幸。”
几个人拥簇着往楼上厢房里去了,后面跟着乌压压十来个盐商,胤祥留到最后,眼见一众侍儿端了茶盏过来,便趁着众人不备,将事先准备好的那张写了“冯渊”二字的乩条,塞进了贾雨村的盖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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