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你妈从精神病院跑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邵清脑子是懵的。
昨天是他妈出狱的第一天,也是住进精神病院的第一天。
此时正是夜晚,门口熙熙攘攘的人影切割路灯光,小吃摊冒着出的袅袅白烟蒸散在夜幕中,闹市区的一切显得平常又喧嚷。
像一场热闹的默剧。
邵清坐在网吧收银台前,他沉默着攥紧了手机,指节泛白。
警察的声音还在继续,他又报了自己的名字和警号,之后又说了什么。
邵清一个都没记住。
“行……马上来。”邵清闭了闭眼。
挂了警察的电话,他立马播了另一通出去,那边足有小半分钟才接。
“王姨,下来看店,我有点事儿要出去。”邵清语速飞快。
“嗯?你能有……”那头沙哑的女声很震惊。
“谢谢。”邵清打断了她,紧接着把桌上摊着的五三合上,扫到桌角,拧眉快步朝玻璃门走。
当衣摆消失在门缝中,墙上灰头土脸的兔子玩偶笑得诡异,尖细地叫了声“欢迎光临”。
-
夜晚的公交车打着冷蓝色光,像注满了水。
邵清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意识到刚才走得太急没拿现金。
他瞥了眼身后排队的人,皱了皱眉。
后面站着的一个人说话了。
“我帮你付?到车上微信还。”
邵清回头:“谢谢。”
车隆地震动,继而轻轻颠簸起来,邵清在最前面坐下。
刚才的活雷锋顺势坐到他旁边,低头掏出手机:“我扫你吧。”
邵清胡乱点了几个界面,没找到二维码在哪:“从哪点?”
“嗯?”那人有些诧异地凑过来,轻车熟路地点了几下,“这个。”
自微信问世以来,邵清就没用扫码加过人,零星几个同学还是通过班级群。
“哎,我看你挺眼熟。”那人忽然说。
邵清莫名其妙,这还套起近乎来了,把红包发过去,这才抬头去看他的脸。
鼻梁很挺,眉毛偏浓,从侧面看五官的立体优势更明显。只可惜邵清对这张脸没印象。
“可能在哪见过。”邵清敷衍道。
“不是,真的眼熟。”那人毫不掩饰地打量起来,“你是三中的吧。”
邵清有点意外:“是。”
“那巧了,我也是。”那人笑了笑,“高几的?”
“开学高二。”邵清说。
“几班啊?我也高二,对了你叫什么?”
这个人看着不像怕尴尬而没话找话,就是单纯想聊天,很热情。
可邵清现在一句话都不想多说:“邵清。还没看分班表。”
“哦……我一班,祁灼。”
后面,祁灼塞上耳机看视频,识趣地没再说话。
窗外的光接连闪过,隆隆的引擎声成了唯一旋律。
邵清的注意力又放回自身,那种无助感和迷茫接踵而来。
报站的女声兀地响起:“公安城西分局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
晚上人少,司机可能是看没人在后门候着,就又关了车门。
邵清赶紧起身说:“师傅,下车。”
旁边的祁灼低头看着手机,说了句:“明天见。”
“明天见。”
-
晚上十点,市局里大部分楼亮着灯。
空气净化器轰隆隆地转,还是滤不走香烟和咖啡混合的味道,空调温度很低,待久了指尖冻得冰凉。
“挺晚了,回去早点休息。”
面前这个警察是个有点谢顶的中年男人,他递过来一张名片,继续道:“有事打这个电话,我们有什么发现也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幸苦了。”邵清双手接过名片,顺便低头致谢。
“嗯,路上黑,小心点儿。”警察和蔼地笑着,一副老父亲模样。
可能是对待未成年人的惯用技法,邵清只是尴尬地和一屋子警察道别,然后小跑出了大门。
闷热的风灌进鼻腔又包裹整个身体,比闷在空调房里舒服。
夜色黯淡,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邵清拿出来看了看。
十三个未接。
他瘫着脸思考片刻,把手机丢回衣兜,径直朝公交站走去。
手机忽然不震了,有三条微信发过来。
-小王八蛋,回电话。
-再不回把你这书扔了。
又配了一张图,正是邵清放在网吧前台的那本数学五三。
他停住脚步,找了根路灯杆倚着,终于点了通讯录里的“王慧霞”仨字。
“你干他妈什么去了?我刚才都以为你让人捅了!”话筒里钻出一声尖锐的质问。
“刚才没开铃声,对不起。”邵清态度诚恳道。路灯昏黄的光下,少年的身上阴影分明,影子缩成脚下小小一团。
女人的声音缓和下来:“玩忽职守,扣钱啊。行了,到底干嘛去了?”
“公安局。”邵清说。
“去那干嘛?”王慧霞疑惑地问。
邵清低头,用脚尖踢飞一颗石子,垂着眼缓缓道:“邵晓华跑了。”
“谁?!”
“我妈。”邵清说。
“我知道是你妈,她、她他妈刚出来又跑?”王慧霞那边传出一阵椅子拖地的动静,应该是她霍地站起来了,“我操,这医院也是!怎么就让她跑了。”
邵清没说话,依旧低着头,等待那边慢慢冷静。
“你现在哪呢?”王慧霞依旧尖着嗓子。
“城西分局,马上回。”邵清的语气不变。
“好…你先回来,回来再说。你那个……别瞎着急,相信人警察。”
邵清答应着挂了电话。
友谊道附近是条鱼龙混杂的娱乐街,网吧ktv和小餐馆闪着廉价的霓虹灯光,没什么正经店面,也没什么正经人。
旁边围着一水低矮的旧楼房,虽然破败但不缺活人——住客大多打工的外来人口。
邵清像个异端混在其中。
他爬上四楼时,墙边门口倚着个女人,四十来岁,女式超短发,眉毛用了高饱和的棕色,画得边角分明——是王慧霞。
“干什么?”邵清还差几级楼梯没爬完,抬头仰视她。
“等你呢,回来这么慢。”王慧霞弹两下烟灰,“晚饭吃了吗?”
“吃了。”邵清迈完最后一级,登上光秃秃的水泥地面,他盯着那猩红的烟头,顿了一会儿还是说,“少抽点儿吧。”
“知道,个小屁孩儿管那么多。”王慧霞啧一声,把眉头皱成川字,“你就负责好好念书,好好考大学,甭管你妈那疯婆子,她脑子有病。现在瞎□□往外跑……”
见她越说越激动,烟灰都掉了一地,邵清快步走到自己门前:“嗯,我先回去了,你也…”
“别瞎想,听见没有?”王慧霞打断道。
“听见了。”邵清说。
王慧霞叹了口气:“晚上把门窗户什么的都锁好了。”
邵清咔地拧开门:“……她又不可能回来。”
“那也锁上,防熊瞎子!”
“好。”邵清很快就妥协了。
“好个屁好,赶紧睡觉。”王慧霞说。
-
“她应该再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听医生怎么说。”一个穿警服的男人说。
“好,谢谢您。”邵清回头看了看女人瘦削的侧脸,她凌乱的短发和皮肤一样枯黄,从无神的眼到被啃出血的指甲,无一处不在叫嚣她是个疯子。
女人坐在椅子上的身影被放大,眼白处尽是血丝:“又关我?我牢都坐完了又关我?”
邵清站在她面前:“不是关,是治病。”
“治病?没有你我能有什么病?”女人抬起头。
对上她疯魔般的眼神,邵清感觉周身血都凉了半截,怔怔地钉在原地。恍惚间余光里其他人与物都消失了,只剩面前的“母亲”。
“我为什么生你?啊?你为什么报警?!你凭什么?”
她冲上来掐住了邵清的脖子,嘴里还是喃喃着那句“你凭什么报警”。语调机械重复,每一处都一模一样,像损坏的卡带在循环播放。
一震急促的电铃敲碎混乱的梦境。
邵清迷迷瞪瞪地从课桌上爬起来,梦里那股窒息感犹存,他深呼吸几下。
今天不算正式开学,就是领个书顺便认认新同学。
他今天临进校去操场看的分班表,也是一班。想起昨天的有缘同班同学,抬头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没有祁灼。
啪。
一声响指在耳边炸响,声音很近,邵清寻着声源回头。
“又见面了。”祁灼朝他挥了挥手,“你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邵清。”
“哦……”祁灼点点头,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找话题,“哪个清啊?有三点水没有?”
“有。”邵清说。
开学第一天都是没话找话,有聊得来的已经找到共同话题了,显然邵清跟他没什么好聊的。
祁灼也意识到了,笑了笑就接着低头玩手机。
邵清转回去,也抽出手机,看看有没有他妈的消息。
有的只是几条垃圾推送。
邵清刚要把手机塞回桌斗,忽然听见后边吵闹的人一哄而散,全班迅速安静,紧接着身侧一大片阴影压了过来。
可能人终有一死。
“校规怎么样我不管,班规就是在校期间不许用手机。”男人严肃地说着,居高临下地把手机从邵清手底下抽走。
他手里还有另一个手机,俩手机叠在一起显得十分可怜,男人挺个啤酒肚朝讲台走:“我姓刘,刘强,是你们班主任。”
邵清目送他肥硕的背影离开,翻出来笔记本。
笔记本带出一张小纸片,顺势掉到后排。
祁灼弯腰去捡,捏着纸片愣了一下。
邵清侧头看着他。
“你掉的啊。”祁灼才反应过来似的,把纸片递给他。
“谢谢。”邵清说。
这张是昨天那个警察的名片,上面用隶书写了个很有乡土气息的名字:祁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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