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露台喝酒
尤五儿丝毫不理会自己儿子的愤怒，她抬手轻轻撩了撩鬓发，微笑道：“娘这次来，自然是要接你们兄妹二人回家。”
邬敬临发起火来，大声喊道：“当初你一走了之的时候，可有想到我俩吗？！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回家？那个家早就没了！”
小韭第一次见哥哥发这么大的火，吓呆了，左手拉着尤五儿的衣袖，右手拉着邬敬临，嗫嚅道：“哥哥，别生气了，娘亲这不是回来了吗……”
邬敬临怒火中烧，大声呵斥：“闭嘴，别喊她娘亲，我没这个狠心的娘！”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她一走了之，连一封书信都没有留下，无数个夜晚，他躲在冰凉的衾被中偷偷地啜泣，他觉得自己如同一条被遗弃的狗。
他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却还要照顾更小的妹妹，还有一个整日里烂醉如泥的继父。隐忍、自卑、不安，他日益敏感自卑，如履薄冰。
缺衣少食，他常饿得两眼发黑，或许哪一天，他支撑不下去了，就倒在太和楼那逼仄的后厨里，慢慢地腐烂，就和一块坏了的肉无甚么区别。即使这般地努力挣扎，他一心守护的妹妹，还差点被卖到妓院，他那时只觉万念俱灰，心中生恨，恨世道的不公，恨自己的无能无力，更恨的是他们狠心的娘！
万幸的是，他们遇到了赵珺。可如果没有遇到赵珺，他被人活活打死，小韭沦为娼妓，他们的亲娘，又该去哪里寻他们！
那个时候，他们的娘，又在哪里呢！
如今，他们兄妹二人日子终于好过了，可他们消失多年的娘亲却又回来了，装作如无其事的回来了，一点悔意和歉意都没有，好似她只是去街头买了个菜，就回来了？
听到邬敬临不认自己，尤五儿愣了一下，脸上勉强扯了一丝笑：“娘知道这么多年，你吃了很多苦。可是娘也是为了你和小韭啊，你看，娘终于找到一个好男人，站稳了脚，这不就赶紧来接你和小韭回家了吗？”
“男人，男人，又是男人！难道你这辈子，不靠男人就会死吗？！”邬敬临嘶吼道。
啪的一声，尤五儿甩了邬敬临一个耳光，小韭已是吓傻了。
尤五儿脸上抽搐，脸上的新涂抹的□□都气掉了，她气极反笑：“女人活在这个世上？不靠男人靠什么？别以为你如今翅膀硬了，能不认我这个娘了。当初不是你娘我在鸡儿巷当□□，能有你今天吗！？”
邬敬临眼神空洞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妇人，口中喃喃自语道：“无耻……”
尤五儿双手叉腰，泼妇般开口骂道：“对，我就是无耻的□□，你就是□□生养的儿子，你就是个连爹都不知道的狗杂种。我告诉你，无论你今天是那家大酒楼的掌勺铛头，都是我这个□□生养的儿子！”
邬敬临绝望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妇人，如此的陌生，如此的残忍，心生出一种绝望之感。
有这么样的母亲，他永远都逃不掉，他逃不掉的。
凡楼最高处不是三楼的飞桥栏槛，而是一个小小的露台，能俯瞰汴京城最繁华的夜景，这个小露台，仅放得下两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子，是店中伙计消遣躲闷的去处。
赵珺带着两坛小侯与老瓢新酿造的“桂香酒”爬上来，笑眯眯说道：“嘿，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露台上已经有人了，正是邬敬临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
邬敬临见她来了，忙抹了一把眼泪，起身让座。
赵珺见地上已经空了的酒瓶子，笑道：“你怎么喝的是别人家的浊米酒？怎么不喝咱们店里的酒？”
邬敬临舍不得喝凡楼自家酿的酒，他自己生气时，喝那么好的酒是糟蹋了酒，“要是老瓢和小侯知道我借酒消愁，他们肯定不高兴的。”
“哪有不高兴，就许人高兴时喝酒，难道生气时就不能喝酒了吗？来，这两坛子是小侯和老瓢新酿的桂香酒。”
这桂香酒一开坛，就闻到十分馥郁的桂花香气，伴随着凉爽的秋夜晚风，令人不由得心情舒畅。赵珺还带来了下酒菜，一碟子盐卤茴香豆，还有一碗五香毛豆。
有人陪着喝酒，邬敬临慢慢地诉说，赵珺这才知道，当年尤五儿撇下他们兄妹，搭了一辆牛车，独自去了西京洛阳，重操旧业，在风月场上遇到一位财主，嫁过去当小妾，一年前正房娘子死了，财主便将尤五儿扶正，她可算是摇身一变成了贵妇人。
可巧上个月，一位亲戚来家里做客，随身携带的汴河小报被尤五儿看到，这才知道自己扔下的儿子邬敬临在汴京竟然当上了凡楼的掌勺铛头，便风风火火地从西京洛阳跑回来，说要把他和小韭接回去。
邬敬临恨恨地说道：“既然她当大娘子之初，想不起我和小韭，为何现在想起了。我细问之下，这才知道那财主开了一家酒楼，生意一直不温不火，她便想着把我接回去，当那家酒楼的掌上，打着凡楼的招牌，也算是能够吸引人的噱头。”
听了这番话，赵珺也愣住了，没想到尤五儿竟然打的这么好的算盘，这至亲之间，也能如此算计吗……
邬敬临的酒量不太行，半坛子桂香酒下去，已是醉了，终于卸下了他身上的担子，痛哭流涕道：“掌柜的，我连我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又摊上了这样一个母亲，我觉得……”
“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办法摆脱这个噩梦……其实我曾暗暗希望，她永远都不要回来。可是她不但回来了，还要毁掉我和小韭好不容易才获得生活……我真的……我真的好恨啊！”
邬敬临痛哭流涕之际，终于说出了他掩藏在心底的实话，他没有办法爱他的母亲，他恨她，可是没有爱，哪里又来的恨……
这世间向来要求母慈子孝，大人把孩子生下来，将其视为天大的恩赐，可在出生之际，有人问过孩子自己的意见吗？他们想到这个世界，想拥有这样的亲爹亲娘吗？所谓的母慈子孝，不过是用所谓的孝道死死地捆绑住想要远离不幸的孩子。
如果“不孝”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无论如何，她和凡楼所有的伙计们，都会站在他这边的。
赵珺看着远方万家灯火，轻声说道：“为什么一定要爱自己的父母？所谓的血浓于水，只不过是捆绑行为。你用你的双手，开创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敬临，你不是谁的儿子，你只是你自己。”
“你的人生不掌握在别人手里，只掌握在自己手里。”
迎着秋天的晚风，邬敬临一边喝酒，一边流泪。
赵珺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哭吧，将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邬敬临已是个成年人，他要留在凡楼，尤五儿奈何不得，但她却坚持要把小韭带回去。
阿彻最先知道这件事，他告诉了赵珺。
赵珺问道：“这么说，小韭是要和她娘回西京洛阳了？”
阿彻点点头，他知道，小韭最想要的还是和娘亲在一起，这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
阿彻低着头，失落地问道：“赵珺，你说她会不会很快就把我忘了？小孩子忘性都很大的。”
“她那么笨，还那么爱哭，要是没有我罩着她，她一定会被人欺负的。”
赵珺摸着阿彻的小脑袋，“她不会忘记的。”
“要是她忘记了，你就去找她，让她记起来。”
阿彻点点头，“等她长大了，我一定会去找她的。”
到了尤五儿动身离开那一天，她买了许多东西，大包小包的载了满满一车。
小韭站在一旁，穿着娘亲买的大红襦裙，就连嘴巴上也涂抹地红艳艳的，乍一看，像极了穿着成人衣服的小大人。
邬敬临看着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万般不舍，却只能最后舒一口气，嘱咐道：“小韭，你要记住，我永远是你哥哥，若是你受了委屈，就回来找哥哥，听到了吗？”
小韭眼睛泪光闪闪，点点头。
尤五儿笑着拉开了小韭：“我的儿，小韭回去至少有四个丫鬟使唤，哪里会被人欺负。倒是你，要是在这凡楼受欺负了，可要到洛阳找娘。”
众人皆不理会尤五儿的言语，一一向小韭道别，卜至道送了她许多连环画本子，柳兰舟给她连夜绣了两个书袋子，宁婴给她准备一大罐糖果子，溪望给她用木头雕刻了两只小兔子，还有小侯老瓢店中的伙计送的许多小玩意、各色果子。
小韭抱着一大堆东西，左顾右看，唯独不见阿彻。
她失落地看着远方，他一定是生我气了，所以才不肯和我道别。
“我的儿，上车吧。”尤五儿催促道。
无奈，她只好上了马车。
“驾，驾。”马车离去，渐渐消失在繁华的汴京城中。
“喂，等一等。”阿彻颇为狼狈地跑回来了，衣服上都溅了泥点子，脸上脏兮兮的，怀里却抱着一窝小猫崽子。
原来他今天一早就离开凡楼，是想把这一窝猫崽子接过来，和小韭告别，却在小巷子里发现有几个坏孩子在作弄小猫崽子玩。
阿彻气急败坏地他们打了一架，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又急匆匆地赶回来，没注意竟然摔了一跤，弄脏了衣服。
他抱着小猫崽子一路狂奔，最终还是没赶上，等他回来之际，发现小韭已经走了。
她走了啊。
阿彻一脸落寞地站在晨曦中，怀中的小猫崽子们亲昵地蹭着他的胸口，喵呜~喵呜地叫。起初见到她时，不过是一个爱哭哭啼啼的小屁孩，后来相处久了，发现她挺好玩的，便想着收她当小弟。既然她是自己的小弟了，那谁都不能欺负她，要不然，自己这个大哥的面子往哪搁。
如今她走了，再次见面，恐怕她已长大，不再是自己的小弟了吧。
阿彻一个人孤零零地站了许久，就当他转身进入凡楼之际，一个小影子疾奔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他，那个小女孩哭得脸都花了，那早起刚涂抹的胭脂都花了，变成了两道红色的眼泪，还有鼻涕全都糊在了他的背上。
那个小女孩放声大哭：“小韭不走了，我要和大家在一起。”
阿彻嘴角扬起，无可奈何地说道：“真是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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