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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7、忍顾灵前共誓言


五月的鸣蜩一声长过一声,一场濯枝雨后杨柳拂绿了古镇的大街小巷。

        尽管一行人来得并不张扬,就连宁王府的藩兵卫队都换上了娄府家丁的同款衣袍在院墙内日夜巡守,一条街坊里的人还是隐约察觉到娄府来了神秘贵客,路过时留下小声的窃窃私语,转而就猜测可能是娄府长女带着那泼天富贵的夫婿回门探亲,纷纷低头猫腰躲远了,没过两天上饶知县闻着信儿前来请安,被陈勤堵在门口谢绝入内。

        纵然宁王谦逊客气,从不在娄家人面前摆王爷架子,然娄府诸人在娄谅的教诲下均是知书识礼之辈,丝毫不敢怠慢这位先帝亲弟、当今天子的皇叔,宁王为减少因身份之别产生的相处尴尬,在白天时就跟娄玉珩出了府门到外面闲逛,不出几日就将镇子转了个遍。

        暖风熏得游人醉,小贩间讨价还价的嗓音热情而嘹亮,若竖起耳朵去听,就连争得几两几厘都听得清清楚楚。娄玉珩挽着宁王的手来到镇子小石桥附近的糕点铺子,这算是她出阁前最爱光顾的一家,店老板一见是从前的常客,哪怕娄玉珩容貌有了变化也一眼就认出来是一朝嫁入王府的娄府大小姐,当即就免了娄玉珩递过去的银两,并吩咐伙计装了一大份的香芋红豆馅的饽饽送到娄玉珩手上,娄玉珩坚持要老板收下银子,站在门外等候的宁王闻声走进,三言两语解了双方争执,老板送走客人时一边用袖子擦着汗,一边在心中感叹这娄家小姐真是命好嫁了这样一位仁厚爱民的“侠王”。

        “世人慌慌张张,不过是图碎银几两,偏偏这碎银几两,能解世间惆怅,可让双亲安康,儿女入得学堂,柴米油盐五谷粮。也是这碎银几两,断了少时幻想,使人变幻沧桑,压弯人的脊梁。”两人并肩缓步走在墙边房檐伸出来的柳叶枝条下,宁王一手接过看起来有些烫手的油纸包,一边淡笑说着。

        “想不到一掷千金的宁王爷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啊!”娄玉珩愣了下,有些揶揄地看着他。

        “这不过是寻常世人的心,只有弄清楚他们在想些什么,才能掌控他们而立于不败之地。”宁王随口说着,他心里始终装着放不下的事,于他而言,仿佛眼前不是辛勤人的热闹而是庸碌者的拥挤,娄玉珩心知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只能想法子分散他的注意力,趁热咬了一口饽饽直呼好吃,并让宁王赶快拿出一块尝尝,还打趣他这饽饽的面皮和馅儿哪个味道更好。

        听了这话,宁王是笑得清澈,还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子,娄玉珩更还走到拐角一家杂货铺跟前,寻摸着一个三寸大小的牛皮鼓拿在手上敲了敲,又拿到宁王眼前笑呵呵地晃了晃,绝美的杏眸弯得像一排月牙。

        偏偏宁王嘴上还不承认自己碰过这玩意,还若无其事地笑话她幼稚。

        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将自己不光彩的事迹拿出来分享,尤其是与女人有关的事,与宁王朝夕相处一年有余,哪怕她从未打听过他过去之事,也能感觉到除了叶子吹花之外,他几乎从不与任何女子打交道,设法与李凤接近这回事,是他取信于朱厚照的无奈之举,娄玉珩也就点到为止地没有再提。

        逛得累了,两人就寻一家饭馆休憩打尖儿,时不时地交流一些对吃食的看法,弋阳年糕、粉蒸肉、上饶扣肉、石门山水塘鱼、豌豆烧鲫鱼样样都是娄玉珩喜爱的菜式,不吝唇舌地一样一样介绍给宁王,宁王不愿拂了她的面子点头说好吃,却有些疑惑地停下筷子:“你不会不知道,我也是在江西长大的吧?上饶与南昌的饮食风味殊异不大,这些固然算是民间美味,可对你我而言,还算是什么新鲜独特的食物吗?”

        宁王问这话的语气就像是问林蕙娘为何能够将江南的茶花种在京城,虽然听着随意却让人不好回答,娄玉珩在回到娄府认亲之后就被叔父慎重叮嘱,既然是娄家女儿,就当没有流落到蓟州那回事,尤其在她挥鞭子舞剑的时候,婶母也拉着她说,娄府长女是位书香浸润的贤声贵女,不是颠沛流离长在边关的泼皮丫头。

        如果没有必要,她也不愿再把封存许久的经历拿出来说。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嘛,我就得觉得好吃才多说几句,你怎么还认真上了呢。”娄玉珩垂着眼睫往嘴里扒拉着饭菜,宁王目光微顿,没有再问。

        远离京城的喧嚣繁盛,小镇的安宁平静亦逐渐被骤然驾临的皇亲王孙打破,一对气质非常长相惊为天人的年轻男女辗转于四邻八舍想不引起人的注意都难,甚至眼尖的见了一面就记了个脸熟,娄玉珩在出门时已经尽量布衣穿着,脸上也不擦脂粉,头上就别着两根素银犀栉簪子,让人见了顶多会被人夸是长得标致水灵的可人儿,可宁王不论怎样从简,走到街上落了单的时候还会被不知情的大娘拦住。

        “我家有女年方十八,不知公子是否婚配呀?”

        即便是有了先前被潇潇轻薄的先例,宁王亦是难以应对这种场面,皱着眉往后退两步的动作让大娘眼睛发亮,更觉得这是位正经人家的公子,还要继续上前攀谈就被流连于小摊及时赶过来的娄玉珩解了围。

        “大娘,这是我男人,外地来的。”

        “哦这样,不好意思啊……”大娘看了眼娄玉珩的俏脸蛋,就提着菜篮子匆匆离开了。

        一来二去的担心惹出风波,娄玉珩也不好再带着宁王出门,还是干脆留在府里写字画画。

        陈勤脾气温和有耐心,被府里一个胆大机灵的护院的头儿招呼着大伙儿起哄,当众拔剑亮了几招,还帮忙指点府里几个能干的护院习武的招式,自然,这也是在宁王的默许之下,娄玉珩来到花园看着下人被高手□□得有模有样,苏沐见陈勤冒了一头的汗,笑吟吟地端了茶水候在一旁,只是搅在手指半天的手绢还是揣回了袖口里。

        娄玉珩看一眼端坐于不远处六角亭里摇扇品茗的宁王,只觉得好日子就是这样了。

        但惬意不过须臾,下一刻她就觉得宁王准备抓起弓箭来射,想想也是怪吓人的。

        闲来无事的午后,娄玉珩在花园的亭子里铺就一张大宣纸,挥毫默写了一篇汉乐府的《长歌行》,娄谅见了捋着胡子赞不绝口:珩儿的书法愈发精进了,这可谓意蕴隽永,鸾跂鸿惊!

        可娄谅就跟有什么心事似的,整个人忧心忡忡的,娄玉珩暗地里跟娄玉吟和周氏一打听才想起来,原本六月就是镇子里进行院试的重要日子,大明科举多将程朱理学奉为圭臬,祖父乃是师承程朱之道的大家,不少门生弟子就准备抓紧时机登门请教,更还有远道慕名而来的学子前来拜谒,因为府上住着皇亲,老爷不敢轻易放人进府,有了娄玉珩和宁王的一番劝解,方才打开芸阁开堂授学。

        晴朗的天气碧空如洗,娄谅早早就起床换衣,着一身深衣幅巾的装束,先拜家祠,然后出御厅事,接受晚辈及诸生的揖拜。

        芸阁是与娄宅一墙之隔的别苑,打开古朴的两扇门,楼阁庭园尽在参天古木的掩映之中,一砖一瓦都散发清幽风雅的韵致,到了讲学的日子,收藏无数名人典籍的御书阁大门洞开,门上匾额刻有“学达性天”的字样,门前摆放一张檀木长桌,前方的空地上摆着数十个凳子,来迟的人便只能席地而坐。

        宁王被扑面而来的圣贤诗书的气息熏染到了,饶是去过京城脚下的国子监,到过梅龙镇的观自在书院,他亦能感受到这间芸阁与世俗学堂的不同之处,不由感叹道:“紫盖千盘山转幽,还分岳色绕潭州,朱张院启松阴静,屈贾台连岸月秋,娄先生芸阁之雅清,真是令人流连忘返,如沐清风啊!”

        望着坐在院中乌泱泱的求学之人,娄玉珩心中也是骄傲得很,其实祖父讲过的很多内容她都听了数次,虽不能完全理解要义但应对考试是足够的,也不知道座下这些人能有多少能超越她,轻轻叹道:“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在读书,祖父这辈子没有别的心愿,就希望能竭他所能,为大明培养出圣贤,不求报效朝廷,只求普济世人。”

        “圣贤?”宁王淡淡一笑,“这世上能够被称为圣贤的,除了孔孟,难道还有第三人么?”

        “那圣贤也不是天生的呀!万一将来有呢?我祖父说,圣贤可学而至……”

        两人坐在书斋檐下凭杆说着话,授学暂停休息的功夫,人头攒动间宁王忽然察觉到一缕热切到灼人的目光朝着他这边直射而来,这种感觉他已经十分熟悉,娄玉珩顺着他的视线伸头望了过去,顿时愣住,眼见着对方手舞足蹈地朝他们这边挥手,娄玉珩赶忙提着裙摆奔了过去。

        “是他!真的是他!”少年径直忽略来到他面前的娄玉珩,甚至都没察觉到她就是梅龙镇朱正的老乡,娄玉珩疑惑地问:“南宫越意,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去年我会试落榜了呀,观自在书院又被应院士解散了,我就听我爹说上饶有一位娄先生,很是博学,就带着仆人到这里来了。”南宫越意看也不看她,动作娇柔地捋着耳边碎发自顾自地感慨,“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宁王殿下,去年宁王这一走,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呢,着实伤心了好一阵儿。”说着便高声招呼着身后一众抱着书本摇头晃脑的儒生,“我跟你们说呀,咱们今天可幸运了!能够有幸见识到天底下最聪明最潇洒的男人!他就是……”

        娄玉珩顾不得许多连忙捂住他的嘴,“南宫越意不要乱说!”

        南宫世家是山西有头有脸的财阀,与兵部和户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宁王少不得给他三分薄面,见娄玉珩当众跟他拉拉扯扯实在不妥,眉心闪过一丝愀然之色举步走了过去,众人好奇心被勾起纷纷围了上来,已经有人为宁王的衣饰气度露出仰慕之色,南宫越意用力拨开娄玉珩的手来到宁王面前,双手交握杵在下巴之下,宁王先他一步微笑着开口:“是你啊南宫越意,别来无恙啊。”

        “你、你还记得我……”

        见南宫越意激动得语无伦次,娄玉珩索性转身对大伙儿吆喝道:“这位……呃,公子,之前做过南宫越意的老师,是位很有才华的人,不如就让他给咱们讲一次课吧!”

        “好啊!这位公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我看娄先生方才有点身体不舒服,不如就让这位公子替一次吧!”

        见南宫越意还要扯着宁王攀谈,娄玉珩拧了下南宫越意的胳膊,在他耳旁悄声道:“我警告你,让他给你讲课已经是给足你面子,这里可不是声张王爷身份的地方。”

        “这女人是谁啊怎么凶巴巴的。”为了宁王,南宫越意心中委屈也得忍了。

        宁王几乎是瞪了娄玉珩一眼,而后淡笑着点点头,在众人的欢呼下来到正前方的檀木桌旁拱一拱手,娄谅见这架势只得让位,纵然这些门生的举动有违他内外肃然的治学风格,但于私心而言,他也想见识一番自己最疼爱的孙女所嫁之人究竟有几多风采,自古以来去朝不涉政事的王亲贵族大多是酒囊饭袋不学无术之辈,难道这位世人口耳相传的侠王当真是个例外?

        书本一合,宁王就着娄谅没讲完的程颢学说继续讲了两篇,文义娴熟鞭辟入里,听得娄谅惊叹着频频点头,接着宁王就讲了一些寓教于乐的小故事。

        “读书和做人一样,不可拘泥于形式,相传三国时代,华佗曾经开过一道药,后世称为盛怒药方,当时有位非常爱财的将军,在对阵的时候中了埋伏,他被敌人用大石头砸伤了,他花重金请华佗来给他看病,华佗向他要了很多很多的诊金,说是用来买些什么名贵药材,将军性命攸关,就忍痛给了他,过了几天华佗已经离开了,临走的时候只留下一张药方,上面写着四个字,比猪更笨!”

        “将军知道被华佗骗了,气得立刻吐血,这一吐就将淤血吐了出来,不药而愈,华佗给人治病,没有用药方,还顺便惩罚了他一下,这就是医无定方,学无定策的意思……”

        “相传汉世有位黄石公,石公坐在圯桥上,忽然失履于桥下,遂唤张良取来,此子即忙取来跪献于前,如此三度,张良略无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爱他勤谨,夜授天书,助他扶汉……这就是圯桥三进履的典故……”

        书堂前草木葱蔚,朗润悦耳的嗓音娓娓述来,众人听得沉醉,娄玉珩坐在人群边上也是听得津津有味,恍惚回到了一年前观自在书院的草地上,那个时候的宁王,也是如此风度翩翩,令人感慕。

        那时候,她不屑他收买人心的虚伪是真的,为他的才气纵横意动着迷,也是真的。

        可是她该多浅薄,真正为他动心的契机,还是从两人做了不正经的事开始。

        双手叠放托着下颚看向那一张一合的淡色绛唇,想到那温润柔软的唇瓣对她做过的事,她的脸红了起来。

        ……

        自从将南宫越意送走,宁王就彻底闭门不出了。

        娄玉珩与娄府的亲人相认本就短暂,叔父为人刻板,婶母是个只知三从四德的妇人,如今回门更因顾及她的身份与她维持着恭敬的疏离,除了祖父之外,她也就与娄玉吟的相伴多了些,如今堂妹有了自己的家,与她的体己话也少了,所谈也无非是夫婿相处间的琐事,还跟籽言似的闹着让她评理,更还好奇地问她和宁王姐夫之间也有这样的小矛盾么?

        矛盾?娄玉珩乍一想是没有的,宁王待她细心妥帖,予她礼遇爱护,但若往深了想,讲出来怕是要吓坏自己堂妹——如果你的夫君可能要做李隆基,你会不害怕么?

        离开娄府的日子不远了,娄玉珩尽可能地腾出时间来到娄谅膝前尽孝,晨昏定省一次不落,近来叔父精神矍铄,像是碰到了什么喜事,娄玉珩在晨起奉茶时一问才知道,原是祖父从前的一位得意门生路过上饶前来拜见他,这两日就在芸阁替他讲学,满院弟子无一不服。

        “我这位学生可不简单呐!他的父亲王华在十七岁中举,后来殿试高中头名状元,先后任过翰林学士,礼部侍郎,如今在南京吏部任职。可惜我的这位学生,命运多舛,本来在京畿刑部任职,却在三年前被朝廷奸佞构陷贬谪到穷山恶水之地,如今……”

        娄谅感慨万千,娄玉珩越听越心惊,祖父说的这位学生,莫、莫不是……?

        两人正说着话,娄谅笑眯眯地看向门口,“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珩儿你看!”

        娄玉珩回身看向出现在厅堂门口的两道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诧异的目光凝落在对方身上。

        “珩哥哥?不是、是珩姐姐?”不凡到底孩子心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绽放出兴奋的光芒,拉着王守仁的手很快接受这一事实。

        “阳明拜见王妃娘娘,先前多有失礼冒犯之处,还请王妃娘娘勿要怪罪。”王守仁淡笑着迎向娄玉珩注视的目光,敛衽半跪在地。

        “王先生快快请起!”娄玉珩连忙扶了王守仁起身,随即歉然道:“带着侍女微服出门,不得已隐瞒身份,该是玉珩请王先生不要见怪才是。”但看着王守仁意料之内的样子,小声道,“只是看先生的意思,似乎早知玉珩身份?”难怪她在一通推断孙燧身份时,王守仁也对她流露出相似的判断。

        娄玉珩不以王妃身份自处,颇有礼数地跪坐在一旁聆听娄谅与王守仁叙谈时事,对于这些她还算一知半解,但两人说着“格物穷理”、“心即是理”的高深论调,她就听得昏昏欲睡灵魂出窍了。

        时间一晃就到了晌午,空气燥热起来,娄谅展开摺扇缓缓摇着,王守仁不经意地看一眼扇面,当即放下茶水颇有顾忌地道:“这把古扇很是罕见,老师能否借阳明一观?”

        王阳明从娄谅手中接过,反复观看下来神色愈发怪异,半是赞叹半是哀婉,娄谅呵呵笑道:“这是玉珩的夫君,也就是宁王殿下所赠,只是寻常的一把折扇,阳明,这有什么不妥吗?”见状,娄玉珩也放下茶盏燃起疑惑。

        “学生深知老师为人豪迈,不屑世务,对待上饶郡守及幕僚的登门拜访从不回谒,远离官府素无交集,澹泊明志气象岩岩,对于金银厚礼更加不敢私相授受。”王守仁笑了笑,“这扇面上的题字落款模糊不清,学生也认得出来,这扇面上的嘉陵山水图乃是画圣吴道子的真迹,此物珍贵至极,就连皇宫颐和轩都不见得收来贮藏,倘若以金银换之,何止金帛千万?自然,老师既然是宁王妃的祖父,怎么也算是王府亲眷,倒也……”

        这、这竟是吴道子的真迹!难怪她初次见了这画就觉得比唐寅还要高超许多!娄玉珩惊了又惊,听了这话,娄谅已然有些不豫之色。

        “祖父……”娄玉珩启齿呼唤,但见娄谅满面忧色将折扇一合递交她手,背负双手已然无话可讲,明媚的阳光撒下晦暗不明的光线,坎坷崎岖地描摹着祖父的侧脸,那一刻娄玉珩方才意识到,祖父纵然苍老,但是他的脊梁从来没有被碎银压弯过。

        娄玉珩像是握着块烫手山芋,离了厅堂迈向回房的小径时,开口唤住了王守仁。

        “王先生慧眼识得此物,可我祖父到底不在山水丹青上留心,您又何必戳破惹他不痛快呢?”想到娄谅的难过,娄玉珩的语气有些不善。

        “王妃是想掩耳盗铃?”王守仁静静地看着她,“从绍兴至江西一路行来,阳明闻听不少老师德被当地百姓之事。据阳明所知,就宁王府去年给娄府下的聘礼,被老师拿去修建书院助孩童,造桥铺路修河堤,其余全部充公国库。恕阳明直言,如若今日阳明不当场点明,日后被有心人识破而大做文章,那么老师的一世清名如何回护?王妃身为老师的孙女,应该明白,倘若他晚年失节,这无异于要了老师的命!”

        娄玉珩脑中轰然,唇齿颤动着:“没想到先生如此直截了当。”

        王守仁不禁露出怜惜之色,微微颔首:“阳明再次得罪了……”

        “不,你说得对。”

        五月初的夜晚冷热得宜,皎白的月光朗然照地,娄玉珩听苏沐说宁王傍晚在园中偶遇王守仁,也不知是哪来的交情和雅兴,两人寒暄了几句竟一道下棋去了。她摇了摇头,带着苏沐七拐八绕地来到娄府后花园一角的二层阁楼,苏沐提着灯笼走在前方不明所以:“小姐,这么晚了你来祠堂做什么呀?”

        周围充斥着浓重的焚香气息,娄玉珩撩开裙摆,缓缓跪在刻有“娄氏长子娄性”的灵位前,月影与烛火交织晃得她视线有些缭乱,焦灼的心却在这一刻完全沉下来了。

        安化王朱寘鐇生前贵为王爷,是何等的身份尊贵,但是他死后被挫骨扬灰,连一块牌位都不得存,抄家灭门连带着妻儿无一活口,成王败寇,野心与权力顷刻间灰飞烟灭。

        这一切的悲剧都只有一个原因——谋反,且谋反失败。

        她如何造孽不要紧,与朱宸濠荣辱与共已经是她不能摆脱的宿命,但是娄府呢?

        祖父一生浩然正气,为人处世有口皆碑,若朝廷处事不公,则忧动于心,遇到郡邑政令有不便于百姓之时,则一定向官府提出己见并极力制止,得罪士大夫也不在意,你死我活的争权夺位之战中,她不敢假定宁王有一丝一毫落败的可能,但万一呢?她如何能让祖父背上与乱臣贼子媾和的骂名?

        她既深陷于宁王编织的情欲沼泽不能自拔,哪怕一身污浊拜他所赐,也不愿再洗涤自己。

        从设法坑害应墨林开始,到香闺床畔的浊液溅到地毯的《礼记》上,她就回不了头了。

        “苏沐,我的那块翠玉,你带着了吗?”娄玉珩的嗓音清浅似风,因为锥心的刺痛而挤压得变了调,“还有,二小姐你差人叫过来了吗?”

        “嗯。”苏沐见娄玉珩面色郑重,叹息着点了点头。

        这里太安静,安静得竟然有些纷扰,娄玉珩从未见过自己的生父娄性,亦没见过自己的生母柳氏,但听祖父提起自己的父亲是位刚直不阿的诤臣,为百姓奔走疾呼得罪了不少人,即便是解甲归田,也因朝中挚友见罪于成化帝手下的西厂总督给连坐进去,母亲在圣旨下达那一刻悬梁自尽,这些血腥残酷她不曾见证过,更不想自己陷在黄沙与海水打滚过来的无忧无虑的生命背负了这些沉重的东西,也许是娄府血脉使然,她自小就抱着书本来啃,被那句“我本淮右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打开心境,可祖父担心她误入歧途,两年里夸赞她心性慧智的同时,还教了她许多修身养性仁民爱物的道理,她听进去了,可她做的,却是在洞察到新婚夫君密谋反叛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选择跟他搏一个可能会入主坤宁宫的锦绣前程,原本她认为这不过是卷入政治漩涡的必然,可事情随着她与宁王滋生情愫后逐渐脱缰。

        宁王将她带进属于他充满厮杀与谋算的黑白世界里,却偏偏给了她浓墨重彩的爱情。

        如果心软,会被说是行事掣肘,如果良善,会被说成是妇人之仁,宁王挥向吹花那一剑告诉她忠心赤胆的结果或许是死于主人之手而不自知,朱祐枔的人头鲜血淋漓地告诉她权力的角逐面前只有血脉相煎,她不自觉地开始模糊内心正义与邪恶的界限,幻想着这两者或许本来就不分明。

        心绪混沌不堪,只等被审判那一刻的到来。

        “唤了您两年之久的父亲,心中实在感愧,一朝嫁入王府得王爷宠爱眷顾,我这也算是替襁褓早幺的娄府长孙女光耀门楣了。但我……毕竟是罗骥的亲生女儿,为了亡父亡母的托付不得已改名换姓,罗玉痕数典忘祖,实在不堪。”

        回身看一眼出现在身后的惨白面孔,苏沐几乎要喊出声来了,小姐你这是在说什么啊?

        夜色低迷,宁王从棋盘斋出来时,就听到本该熄灯就寝的花园前厅闹出不小的喧哗之声,当即阔步赶了过去,甫一进门,就看到一道身姿楚楚的身影跪在厅堂中央,长发披散在肩,就连素银簪子也没有了,面容有些狼狈,腰脊却绷得挺直,贵女风范丝毫不减,苏沐跟着伏跪在侧低声啜泣着。

        娄府诸人皆在,满屋子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娄谅坐在中央主位上,苍老的面孔疲倦而苍凉,宁王走到娄玉珩身侧,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娄玉珩轻轻挣扎一下,眼中已含了泪,宁王疑惑不解,微寒的目光扫过众人欲言又止的紧张神情,“纵然本王无意与各位计较,但这里一非刑部大理寺,二非官府衙门,还由不得各位受得本王的王妃如此大礼伏拜。”

        “宁王殿下。”娄忱起身拱手相拜,蹙眉之下的眼眶里尽是阴霾与难堪,“殿下请听草民一言,这事要从二十年以前说起,兄长娄性含冤而死,长女被旧部带走流落边关,然而侄女不幸早幺,此女并非兄长之女,而是兄长旧部罗骥之女罗玉痕,两年前按照已经亡故的罗骥夫妇指示,拿了我娄府玉佩前来冒名顶替,不想阴差阳错之下被殿下选为王妃,此事娄府纵然无意欺瞒王爷却有失察之责,还请王爷明察降罪。”

        什么?罗、罗玉痕?如此翻天覆地的变故,饶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宁王还是被娄忱这番说辞闹得眼前一懵。

        他依稀记得在一年以前新婚之夜她自称自己小字阿痕,她脸上由于风水日晒而产生的斑痕,随身携带匕首带有三招两式的功夫,驾马的姿态就跟被长年征战沙场的军士教过似的豪迈,还有她气势高亢雄浑壮阔的琴音,更还有近日她对上饶当地食物表现出的喜爱与新奇,那些蛛丝马迹和他转念而过的疑心很快在他脑海中贯穿成一线,这一切都说明,她的确在边关长大不假。

        至于她是否是娄性的女儿,这一点还不甚明晰吧?

        见宁王颇有犹疑之色,苏沐呜咽着开了口:“王爷,小姐明明就是……”

        “啪!”的一声脆响,娄玉珩反手一巴掌打在苏沐脸颊上,冷斥道:“你不过是我在边关捡来的一个丫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众人唏嘘讶异不止,一直缄默不言的娄谅浑浊的目光布满难以形容的沉重和迟疑,转而燃起熊熊烈火似要将这个唤了两年的长孙女窥探到底,已过古稀之年的年岁,人生际遇已如残梦一场,按理说还能有什么想不开与放不下的?他一生学生弟子成百上千,有人走上正途兼济天下让他引以为傲,有人堕入幽暗蝇营狗苟让他失望心酸,可他依旧没有放弃对人间正道的追逐,娄性为黎民大义而死,死得其所,可他的孙女是怎么了?怎么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啊?

        须臾,娄谅起身迈下台阶,亏得仆人眼疾手快的搀扶才没有摔倒,他一步一顿靠近面前这道坚定到执拗的身影面前,握着带有划痕的翠玉的手颤巍巍地直发抖。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娄玉珩,喉咙滚了滚:“珩儿,我只问你一句,你究竟是不是——”

        如此天人交战疼得万箭穿心,如此决定,与娄府恩断情绝,当真是用刀扎她的心窝子啊!娄玉珩只觉得心痛得快要爆开了,呼吸之间的痛楚都带着一股灼烧皮肉的味道,良久,她强抑住心头万般无可奈何的情由,平静地抬眸望着头顶投来的苦痛视线:“娄先生,我骗了你,我姓罗,叫玉痕。”

        “好……好!”娄谅仰面大笑,忽然“砰!”的一声裂响,娄谅将手中翠玉狠狠抛掷在地砖上。

        象征着娄家女儿的信物,四分五裂。

        娄玉珩闭了闭眼,膝行着跪向宁王,泪眼婆娑地伏拜下去:“王爷,我骗了你,你要娶的娄家长女早在二十年前就不在了,冒名为娄府长女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请王爷不要怪罪娄府中任何一人,王爷若要废弃我王妃之位,我……”

        宁王就算再置身事外也看得明白了,他琥珀色的眸光似乎燃着两簇跃动的小火苗,蹲下身来将她脆弱无依的身子紧紧按在怀里,并握住她冷透了的手掌,“胡言乱语什么?我管你是娄玉珩还是什么罗玉痕,你就是我朱宸濠的王妃!”言罢冷冷看向怔愣的娄府诸人,“此番并非娄府错认子孙,而是王妃孝义错付,自今日起,宁王府不再有你们娄氏这门亲家!”

        堂前冷月悬于中天,蚀骨的凉意漫进断肠人的心房,众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娄玉珩仿佛失去所有力气栽倒在宁王手臂间,宁王轻柔地拭去她腮边清泪,绵长而沉痛的一声叹息,饱含了无数牺牲与懂得。

        玉珩,你这都是因为我,对吗?

        ……

        马车连夜从娄府出发,由上饶驶向南昌,借着孤月撒下来的微光,娄玉珩在泪光簌簌中端详着苏沐略有红肿的脸颊,心疼地给她擦着药。

        “对不起苏沐,方才是事出有因,我不该对你动手的。”

        “小姐说的哪儿的话,我从来没有见过小姐这个样子。苏沐知道,比起这一巴掌的痛,小姐的心才是真的疼。”苏沐苦涩一笑,抬手擦了擦娄玉珩脸颊上的热泪,“看样子,我们是不会再回娄府了,但是我也真怕王爷再把咱们丢到杏花楼。”

        娄玉珩同样笑得清苦,这回别说是杏花楼,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她都没得退路了,苏沐忽然想起什么来,猛得一拍脑门,“糟了!方才收拾得太着急,小姐的琴落在府里了!”

        惋惜与不舍只是一瞬,娄玉珩很快被一股子强烈的倦意击垮精神,沉沉睡了过去。

        马车连带着藩兵卫队抵达南昌宁王府时天刚好放亮,管家池如意守在门前吩咐人送上踏凳,娄玉珩被人迷迷糊糊扶下马车,以为自己能赶快找间卧房继续睡觉,不曾想宁王却牵着她的手来到王府中她从未设想的一座无比肃穆的楼阁前。

        就算是民间大户人家的祠堂亦无法与富甲一方的王府规模相比,历经世事变迁,宁王府占地广阔,一座南极长生宫就被建在王府后园,前有南极殿,左边建有泰元殿和冲霄楼,右边建有旋玑殿和凌江楼,宫前是一座醉仙亭和一对刻道家符篆的八棱形华表,娄玉珩在宁王推开殿门的瞬间就被扑面而来的香烛和紫檀味儿熏得一激灵,连忙握紧了宁王手臂依着他前行,小心翼翼地绕过面前一排看不清姓名的灵位,宁王拉着她来到后面那方空地,拉开两道明黄色的垂垂帷幕,面前是一座比佛龛还要巍峨高耸的供桌,上面的玄玉灵牌赫然刻着:玄祖宁献王朱权之位。

        短暂的静默间,宁王忽然沉着地开了口:

        “宸者,帝王也,太祖皇帝为宁藩一脉定下磐奠觐宸拱,吾以宸为辈,扬玄祖之鸿鹄志,志在江山,君临天下,今吾朱宸濠以玄祖之名起誓,此生对王妃玉珩一生呵护,永不相弃!”

        霎时间,娄玉珩的心脉间仿佛有滚滚江水澎湃而来,她怔怔地与宁王对视着,那是无以复加的震惊,她不敢相信,亦无法相信,那个曾经对她说海誓山盟都是无稽之谈的男人会拉着她的手在宁献王的灵位前许下这等诺言!宁王别开她震颤的目光,来到灵位后方开箱启锁取出一把古琴,古琴以羊脂美玉为玉轸,金徽玉足,琴面为朱砂红漆,琴弦以下洒下纯金研磨的金粉,散布着梅花流水、龙池凤沼的绝美断纹,弹奏出的音律更是旷古奇今,独步天下,实乃古琴中的无上佳品!

        宁王轻声道:“这把飞瀑连珠琴,乃是大明第一旷世名琴,是由玄祖亲手制成赠予宁献王妃,奈何天不假年,王妃早逝,你的琴既然丢在娄府,这把琴,就是你的了。”

        这就是所谓名琴易得、旧情难舍的真切含义么?

        眼前的震撼一个接着一个,娄玉珩只觉得手脚都酸麻了,伸向琴弦的手指有些无法克制的颤抖,宁王再度握紧她的手,兀自摊开一张朱红为面纯白为里的纸笺,寻一方笔墨执笔写下“终生为约、永不相弃”,并从衣带间取出锦囊,里面是象征亲王身份的玺章,抓着她的手按在那八个大字的下方,那是娄玉珩曾在梅龙镇的桥头见过的,鲜红炽热的“宸濠之印”。

        “白字黑字你收好,本王绝不诓你。”待墨迹朱印干涸,宁王将纸笺塞到娄玉珩手上。

        真是孩子气,这一刻,娄玉珩不知是该哭还是笑。

        总而言之,她很糟糕地发现,她这辈子都离不开朱宸濠了!

        在明确这件事后,她如飞蛾扑火般扑入他的怀,双臂搂住他的细腰泪如雨下,朱宸濠,我可能真的……爱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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