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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33、江山美人皆不负


东方欲晓,曙光渐现,天边浮现红晕,乾清宫前的更漏嘀嗒声响到天明。

        江彬打着呵欠倚靠在门口,度过他自当差以来最难熬的战战兢兢的一夜,往日里精光四射的眼珠布满疲惫的血丝,睡眼中瞅见几位朝臣三三两两的聚首在宫殿前,一道身着墨色文武袖长袍的矫健身影拨开人群急吼吼地疾步过来,江彬一个激灵甩了拂尘前去迎接,极是为难地苦着脸:“呦,巫大人您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这还是巫大勇头次见跋扈内廷的江彬露出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心道莫不是皇上跟前又多了哪个得脸的红人?

        “巫大人您来得太不巧了,皇上这一宿没睡,这会儿怕是得休息着了……”

        “看来皇上是为瓦剌王子的事操劳过度了,那我更得去见皇上了!”

        这皇上操劳的事何止这一件呢?为着三年前邀请宁王妃到倚翠湖畔看烟花表演那回事,宁王妃就跟让人糟蹋了似的从水云馆里出来,紫禁城就整整三年不见一丝烟火星子,谁能想到三年后还能旧事重演,搞出来的动静更加惊天动地!要说这人真是不可貌相,宫宴上端庄持重侃侃而言的王府贵女,却能在背地里对着宁王发出那等淫词浪语……江彬心里揣着打死也不敢外传的幽秘之事有苦道不出,拼命找借口拦着,巫大勇执意要他通禀,两人在门口僵持起来。

        “巫卿家,你进来吧。”晨风习习吹来,殿里传来朱厚照淡然而缥缈的嗓音,巫大勇跨进殿门,抬头看到靠坐在御座上的朱厚照眼底泛着一圈乌青,但状态还算良好,顶着龙冕纹丝不动地端坐在那里,让他莫名有一种自己在面对一尊遭受十八道雷劫浴火重生的神祇,进言的语气不自觉地更加谦弱。

        “回禀皇上,刑部侍郎已经将昨晚在场的禁军太监宫女全部扣押,经过一夜的审讯并无疑问,同时派出全京城两千多名捕头捕快查守各处可疑地点,目前并无什么收获。另外,哈撒已经将托齐尸首带到城外与他们瓦剌的三千仪仗兵会合,而且已经放出信鸽,应该是通知瓦剌头领,看情况他们很快就会拔营而去,依微臣看,咱们还是做好战斗准备为好。”

        情形相当不容乐观,一场战事是避免不了了,朱厚照反而沉静下来了。

        殿门洞开,光线有些刺眼,他冷意沉沉地凝视着摆在案头的玉玺龙纹,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威重,脑海中回荡起江彬曾讲在他耳边的一句话:您是皇上啊,这天下臣民没人不遵从您的号令,皇上对谁好那都是皇恩浩荡!说得不错,他对凤姐是这样,对于一个认不清自己宫妃身份总是对他大呼小叫的女人他自认为给足了她宽容和体面,他不喜欢她总是仗着梅龙镇的过往消耗他们之间本就乏善可陈的红尘旧梦,对于刘碧禾是这样,哪怕她在面对奉旨入宫的旨意时显露一丝抗拒和迷茫,少言寡语的冷淡性子只会说一句“多谢皇上”,在他频繁的召幸下还是渐渐软成一滩烂泥……身为一国之君享万民朝拜,坐拥后宫三千如花美眷,他却只能在角落里看着自己最在意的女人耀眼夺目的样子,不敢以爱的名义“玷污”与她的交往之情,国政压身风雨飘摇的时刻,这个女人又给了他这样的当头棒喝,多可笑,他都快不知道自己苦心维持的“友情”结果会是什么了……

        夜深露重,铅云低垂,紫禁城内的深宫重苑充斥着刺人骨髓的秋寒,四处皆是寂静,灯火通明的乾清宫内的气氛灼热不堪,阁部大臣愁眉苦脸来回踱着步子,不懂掐着腰倚靠在门框上独自陷入思索。

        从案发现场到查看托齐尸体,与洛亦一番勘察下来,脑子里有太多解不开的疑问了!这案子真是离奇,比大戏还好看,瓦剌王子从未踏足中土,才到当晚就死于非命,御花园国宴之上,连禁军带侍卫有一百多人,凶手不仅要趁机潜入,并且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行刺之后还能全身而退,这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唯一的结论,就是凶手一定在宴席之间!可是,此人刺杀托齐的动机是什么?托齐死了他能有什么好处?

        不懂无奈轻叹:洛老头儿啊,你就算号称大明包青天,一时也很难解开这天大的疑惑了!

        “启禀皇上,载州失守!”

        “启禀皇上,丰台镇失陷!”

        “启禀皇上,容宁道快要守不住了!”

        一拨又一拨的禁卫军跃入乾清宫的门槛带来战报,前线金戈交加血肉横飞,文臣束手无策唉声叹气,“砰!”的一声,朱厚照勃然发怒将一摞折子摔在地毯上,猛然迈下台阶往门口奔去,群臣念及英宗御驾亲征的可怕阴影不约而同地哄闹着拦在朱厚照身前。

        “一天七度奏报,我军连连失守,这样下去紫荆关也守不了多久了!你们说怎么办?”

        “托齐王子死了不到五天,敌人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哈撒以飞鸽传书,把噩耗传回去,瓦剌可汗大怒,立刻册立哈撒为继承人,出动五十万兵马作战,托齐在瓦剌深得民心,他一死,瓦剌上下悲愤哭毙千人呐!”

        “正所谓哀兵必胜,他们这次恐怕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如果紫荆关失守,大军就会长驱直入,不出十天就会直逼京师,到时候,恐怕就……”

        “依现在局势臣恳请皇上迁都,以免有伤皇上龙体啊!”洛亦咬牙伏跪在地大声疾呼。

        “臣也有同感!”巫大勇相继抱拳附和。

        “不行!朕乃一国之君,国家有难,朕要是一走了之的话,何以面对天下?”朱厚照铁青着脸色转身往回走,眼前仿佛闪过江山动荡的一幕幕血雨腥风,他横下一条心,早已存了与苍生社稷共存亡的决然,烈火燃烧般的目光落在御案下的画卷一角,脑海间又浮起一刹那的寂静与空白,周遭的喧闹声也如潮水一般地褪远了,阿珩啊,朕说的不会让你失望,朕就不会食言,他缓缓攥成一拳,“朕不会做宋高宗,从开封逃到应天,又逃到扬州,逃到哪里才是尽头,朕绝不后撤一步!”

        “皇上,臣不是怕死,只是天下不能无主,国家不能无君,皇上要面对天下,可是万一瓦剌大军打到京城,皇上有什么危险的话,社稷必乱,那皇上怎么对得起百姓呢?”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今日国难当头,朕要是不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就只有鞠躬尽瘁以谢天下!”

        一直不懂保持缄默的不懂隔着纷乱人群看向立在御座一侧的朱厚照,眼神绽放出赞许欣慰的熠熠光辉,这种感觉真是奇妙,他比朱厚照不过大了三四岁,蓦然有一种看着孩子出人头地老怀甚慰之感,或许,他与弘治帝在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种心灵感应呢?

        “如果皇上都扔下大家走了,那军心还不会乱吗?本来还有一分机会能赢,要是走了那就是半分机会都没有!要打我们就咬紧牙关去打!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还能去哪?”不懂缓步来到朱厚照面前,收起往日的戏谑撩起衣摆肃然跪拜,“必要的时候,我这个太傅可以向大家保证,如果说死,我不懂一定会死在皇帝前面!”

        掷地有声的字字句句响彻寰宇,偌大的乾清宫安静得不似人间,群臣深深伏拜下去,齐声表示誓死作战的决心,朱厚照与不懂俯仰对视一眼,皆是泪意潸然了。

        天子坐镇后方,前线将士死守防线,国家到了危亡图存的时刻,巫大勇同杨一清嗫嚅着上谏:臣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宁王可用……

        其实他们也不明白皇上为何对宁王出兵这回事有所抵触,明明宁王从前也是为平叛出过力的,可是这回朱厚照从了杨一清等人的谏言,旨意宁王前往紫荆关以北的官座岭城抵御外寇,若能谈判退兵最好,若谈不拢,则做好背水一战的最后打算,除了不懂无言以对,其余阁臣皆感天子进退有守泽被万方,朱厚照被一声高过一声的效忠之语淹没,杨一清等人或许私德无亏,他不是不清楚,但多种情绪交织的心火焚烧何止意难平!

        自托齐死后哈撒带领使团连夜出城,京城内人心惶惶,宁王府外戒备森严。

        书房内灯辉弥漫,一张巨幅行军地理图铺在案上,陈勤与夤夜赶至王府的谢哲以及两名斥候围站在桌边,同宁王商量着行军计划,谢哲本是负责南昌三大藩兵护卫头领之一,因武艺高强做事机警被安排接管原郑王藩地的藩兵训练,因郑王藩地距离京城最近又与紫荆关相距不远,宁王便命谢哲前来王府以备不时之策应。

        “作战的瓦剌大军都分布在紫荆关一带,据前方探子说,瓦剌可汗翁郭楚的牙帐就在官座岭以北的一座寨子附近,那里有他们的两三千精兵,若是咱们孤军深入的话,恐怕会有些困难。”谢哲在听了宁王吩咐他将五万藩兵布置在白羊口至天寿山一带,而宁王却打算自己率领小股人马杀向官座岭面见翁郭楚,不由得为之担心。

        “是啊,翁郭楚毕竟不是哈撒,他死了儿子,难保不会狗急跳墙。”陈勤也是这样想。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番要取信于翁郭楚,此行我非去不可。”宁王眼底闪过一丝冷芒,“两三千瓦剌卫兵,不过一群蝼蚁尔,还奈何不得本王。”

        陈勤与谢哲一想到王爷雄辩之才武功之能,就都不说话了,谢哲默默沉吟片刻,手指滑向白羊口,“王爷,若是翁郭楚退兵,则咱们自己的人马还无法与京城守军形成对抗,那么我们不得不将藩兵带回藩地,一切还是回到原点。若是翁郭楚不肯退兵,而皇上那边又不肯妥协,咱们是否考虑与瓦剌的部队合力围攻京城?”书房内陷入一瞬间的沉默,陈勤睇了一眼谢哲,示意他不要多话,忽听门板“吱呀”一声,娄玉珩端了一盘子热茶走了进来。

        “几位兄弟忙了半天都口渴了吧?不妨用些茶水再议。”娄玉珩放下茶盘笑语盈盈地招手,谢哲早就耳闻王爷盛宠王妃,今日一见王妃真是热情亲和,还能在王爷商议军机要事时不告而入,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暗自感慨完了就要弯腰上前用茶,就被陈勤一把扯了回去,忙不迭地赔笑:“王爷,属下们先告退了。”

        书房霎时寂静,娄玉珩与宁王隔案相对,横亘两人之间的行军地理图犹如隔着迢迢山水,一端是国泰民安,一端是战火厮杀。自宫宴回府后,两人一直没有见面,宁王对于娄玉珩这样奇怪的表现只能用一句来形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娄玉珩绕身到宁王身侧直接无视了他的冷淡态度,含笑道:“妾身既然为宁王帐下第一谋士,王爷不会怪罪妾身前来打扰吧?”

        “谋士?本王帐下若是都是你这样的谋士,保不齐朱厚照明日就下旨屠戮宁王府满门了。”宁王别开她的媚眼轻轻一哂,“说吧,这次来又有什么道理要讲?本王洗耳恭听。”

        娄玉珩无奈垂眸,那晚她的反应太激烈了,脑门一热讲了那么多难听话往他心上捅刀子,在某种程度上她和宁王是一类人,感情上对彼此诸多迁就,于公事上绝不逾越底线分毫,宁王梦寐以求的龙纹龙饰从来都是用大量的纯金丝线捻就而成,抚摸下来总是粗糙刚硬,而她相信柔能克刚,拉起他的手握在两手掌心里。

        “我不是来和王爷吵架的,也不想跟王爷谈什么民贵君轻的道理,我只是真的替王爷担心,瓦剌人生性凶狠狡诈,若是你真的答允给了他们燕云八州,就相当于将京城北方的门户向他们敞开,来日若想收复谈何容易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是给自己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这个皇帝当的还有什么意思呢?”自古以来得位不正的帝王仿佛总有一种执念,总是希望自己在夺得江山之后建立比前主更多世人称道的伟大功绩,才好掩盖得位手段的不光明,她觉得,宁王也不会是例外。

        宁王沉默须臾,意味深长地回望着她,“皇宫内的争权夺势,边境外的国土之争,从来都不会用高尚或卑鄙来概括权衡,若是输了就说是善恶到头终有报,若是赢了就大谈兵者诡道也,从无定论,我与哈撒因利而合,一旦来日由我来掌握大权自然一拍两散,又怎会将我大明河山拱让鞑虏之手?”

        这一刻娄玉珩总算恍然,除了对她的话,宁王的承诺基本是不用耳朵来听的,不觉失笑:“王爷深谋远虑,哈撒算是着了王爷的道了。”

        “怎么?你不会连哈撒都心生同情了吧?”宁王挑眉看着她,一股火气腾地冒了出来。

        “这是什么话?”娄玉珩愕然,想到那晚哈撒拦住她去路讲的那些轻薄无礼的话,她的怒气也上来了,“如哈撒那般肤浅无耻之徒,别说他是瓦剌人,就算他是汉人,我对他也没有丝毫好感,同样是王子,托齐就不知道比他强了多少倍,王爷替他算计了托齐,还真可能断送了瓦剌未来一位明主,倘若瓦剌有哈撒这样的无知狂徒来做可汗,那瓦剌可能真就不攻自破了呵!”

        听她忿忿骂了一通,宁王也释然了,淡笑着轻叹:“没想到你这样厌恶他,骂人的话都如此别开生面。”他习惯性地将她揽进怀里,这样舒适柔软的触感最能让他惬意,“听本王的话,你不要再固执了。内忧和外患,我分得很清楚,不论我与朱厚照之间互相对付到何种地步,都不会让外族余孽占了便宜。鞑靼与兀良哈这些年在边境制造摩擦不断,瓦剌从他们的也先可汗取得了土木堡的战果之后,就认为我大明势弱可欺,继任可汗无不对我朝虎视眈眈。”顿一顿,宁王走开几步看向凛冽无光的窗外夜空,眉宇间簇起一抹深不可测的悲愤与怅然,“事实上,从成祖一念之差自动向蒙古人让出河套和大宁卫,北部边境就注定会长期为战火所扰,若是不尽早收复,早晚会酿成大的祸患。”

        “弘治帝惧怕流血避免战争只能是个守成之主,朱厚照治国理政太过儿戏,只一味靠不懂来笼络群臣之心,这些是他根本做不到的,只有本王,才能厉兵秣马开疆拓土,为大明的子民后辈打下一个免受外辱的开明盛世!”

        他、他竟存了这样的宏愿么?这是娄玉珩没想到的,这样突然知晓了,心里有太多的震动,如果是这样,那她岂不是目光短浅了?难道真的是她死心眼,还是她给予宁王的信任太少了,亦或是低估了他的胸怀……种种情绪复杂交错,她的脑海忽然在一片混沌中撕开一道口子,窜出王阳明在运河上讲过的那句话——

        我只愿,功在当代。

        要知道,那些被宁王透露给哈撒的失陷城池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那些身受战火荼毒的人要如何理解宁王的宏志大愿呢?就算能她理解,可是她能相信么?她真的有些分不清了,除了他对她的好是真的,其他的,她真的已经无法辨别了,宁王觉察到她的僵硬和犹豫,收拢臂膀将她拥得更紧。

        “玉珩,这片江山里一定要有你,我希望你能够坚定地支持我,我需要你的支持。”他的尾调拉长一丝缠绵的柔软,这个“你”字尤其被咬得很重,披肝沥胆誓死效忠他的人不在少数,但娄玉珩对于他的意义岂是他人能比?

        娄玉珩仰头见他眼底被谋事的坚毅和情愁的忧伤交织着,他渴望被理解,渴望被拥护,这样美艳破碎的眼神一旦凝聚到具体的人身上,根本就让人无法摇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心底其实隐隐约约有了答案,但她迷恋他的温软朱唇,痴迷他的傲骨风霜,叹不完人间疾苦,诉不尽世间辛酸,对宁王除了充满矛盾的遗憾,就是逼近绝望的喜欢,越是向深渊靠近,就越是想奋不顾身,朱宸濠,你好像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啊……娄玉珩忍着鼻酸主动搂上他曾给予她无限快意的细腰,“我怎么会不支持你呢,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是支持你的,我只是最近有些害怕,若是按谢哲所言,皇上不肯受瓦剌胁迫,难道王爷真的打算与哈撒一起向京城举兵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

        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支持你了。

        宁王沉默听罢,心中亦有纠结,这样的情形当然不是他乐见的,若是一旦京城被破,就相当于对天下宣战,哪怕他能够在这场混战中稳操胜券,令上下臣民服从他的上位和统治,可是会同异族同流合污这一天怒人怨的手段就会从暗地里被摆到明面上,成为史书上一道永远也无法抹去的至暗劣迹,不到万不得已,他终究还是迈不出这一步。

        长久的挣扎过后,他拍了拍她的肩,恻然道:“除非……情势所迫。”

        娄玉珩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宁王眼中的眸光渐次深邃,他觉得娄玉珩很痛苦,可是他想不明白这痛从何来,他絮絮讲了这许多,难道她还不能理解他的立场和决心么?伸出手掌摩挲着她的脸颊,轻抬起她的下颚,“你我是夫妻,应该是一起面对外界的风风雨雨,怎能将我们与外部的矛盾转移到你我二人中间来呢?”

        宁王俯唇轻点了下她的唇瓣,嘴角扬起如往昔恩爱时的温煦,“从宫里回府之后,你这几天都没出来现身见我,是不是不好意思了?即便在龙门关堡那么生本王的气,回来之后还不是跟本王缠着要个没完?每次一开始都是我想要你,可是最后都变成你想要我了。所以,你就不要再固执己见了,明早天亮前我就要启程前去官座岭深入瓦剌可汗大帐,不如临走前我再陪陪你可好?”暧昧的话音一落,他努了努魅惑的唇瞟向书房内室的那张卧榻。

        有湿热浓郁的气息拂过毛孔,娄玉珩瑟缩着贴靠在他胸前,小腹上顿时有些硌得慌,可她实在没有这样的旖旎心思,轻声回道:“王爷虽然通读兵书,又富谋略,但是真的上了疆场并不是那么轻松的,王爷还是和手下的人周密安排些,或者早些休息养足精神,等到王爷顺利回来,再一起补偿我吧。”

        见她有所不愿,宁王也不欲在这种事上勉强她,何况那事的确是颇费体力,只是又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了,从前你总是愿意往麻烦堆里凑,不论是弘治假意赐死,还是我前去城外对付郑王,你都不放心地跟着来了,这次要不要换上男装跟我一起去?”

        “还是不了。”娄玉珩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单说跟着他去了就不可避免地要碰见哈撒,想到他可能会讲的那些混账话,心里就烦得很,“多一个人就多些变数,我还是不去给你添乱了。”

        “好吧,既然说好了不去,那就在王府乖乖等我回来,不要再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骑了快马往外跑,要是本王成了事却弄丢了你,本王就拿辛蓝和朱阙是问。”

        娄玉珩怔了怔,原来他是在这等着她呢?甜蜜的涟漪过后余味是淡淡的苦涩,她点头微笑,夜风徐徐吹来,窗外皓月如霜,洒下一片寒到骨子里的茫然。

        ……

        五日后,前线战事停滞两国再次议和的喜讯从皇宫传至京城的大街小巷。

        风和日丽,天高云淡,京城的午门大街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中,百姓们自发地聚在街边欢迎和平的使者,有的商铺甚至在门前请来舞龙舞狮的表演,远处鼓角齐鸣,号乐连天,由瓦剌的使节和藩兵组成的卫队沿着朱雀大街缓缓行来,宁王与哈撒并辔而行,京兆府尹和京城守军等文臣武将紧随其后,宁王身着战甲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向街道两旁欢庆的人群致意,百姓们爆发出一阵阵雀跃欢呼。

        “宁王真是爱民如子,全无王爷架子啊!”

        “当然了,侠王嘛!为咱们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呢!”

        “就是!听说这次休战议和还是宁王的功劳,我看就是当今皇上也比不上他呀!”

        “嘘!”有的百姓仍少不得谨慎小心,“别这样说,小心杀头啊!”

        “这有什么,大家都这么说啊!”

        从前宁王入京过街时往往都是坐在亲王仪仗的鸾轿宽舆中,被垂落四周的锦帘华盖挡得严严实实,或是乘坐马车,这还是头一次在京城百姓面前露出真容,穿着鲜艳衣衫来到街上观看热闹的妙龄少女接连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

        “宁王不是咱们当今皇上的叔叔吗?怎么会这么年轻英武啊?”

        “就是啊,我也以为宁王会是个跟我爹年纪差不多的老王爷呢,要知道他这么年轻,这么俊俏,年初我就不嫁人了!”讲话的姑娘抬袖掩口呜呜哭了出来,旁边的姑娘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肖想,“我说你这做什么美梦呢?人家宁王在三年前就带了王妃入京,那夫妻感情好得都传开了,我还听人说啊,宁王除了她,是没有纳妾的!”

        “就是就是,我也听说过,三年前还有人在街上看见过宁王妃的模样呢,那美得就跟那仙女儿下凡似的!和宁王可般配了!”

        “嗐,人家是郎才女貌,咱们就只能看看罢了!”

        应籽言闻听消息后拉着无休在仪仗经过的窄巷茶馆二楼等候着凑热闹,俯瞰着宁王身胯骏马经过,忍不住发出激动的赞叹:“宁王就是宁王,天大的事都难不倒他,又英俊又细心,又勇敢又能打,这样的人真是世间少有啊!”

        近来无休的记忆力愈发迟钝了,虽然偶尔能想起从前的事,但在脑海里闪过时就头痛欲裂,他呆呆地看着远远离去的那道绝俊身影,有些疑惑地喃喃:世间真有这样完美的人么?

        “哎呀!我怎么忘了,既然宁王回了京城,那阿珩肯定也在啊!我怪我这几天跟那个光头查瓦剌王子遇刺的案子忙得晕头转向的,都忘了阿珩回来的事了,我得赶紧去见见她!”应籽言一拍脑门,提着裙摆顷刻间跑向宁王府。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了一个早上,街头巷尾都在盛传侠王美名,娄玉珩晨起就从朱阙那里听说宁王劝动瓦剌可汗暂时息战的消息,心里惴惴的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瓦剌老可汗可是死了最心爱的儿子,宁王还真把人给劝动了?

        她算是想明白了,宁王以边境几座城池为饵下一盘大棋,死得不明不白的托齐、桀骜阴毒的哈撒、骑虎难下的翁郭楚、进退维谷的朱厚照,甚至是替他在御前张口的杨一清和巫大勇等人都稀里糊涂沦为了他的棋子,这番运筹帷幄的神来之笔,想来精于术算的鬼谷子纵横捭阖也不过如此吧?

        她的心,真的是有些乱。

        “我听前去官座岭接应的御林军统领肖齐说啊,宁王爷手挽□□冲向几百名瓦剌士兵,硬是毫发无伤地杀了个几进几出,简直是神乎其技,那些自傲为擅于马战的蒙古骑兵到了王爷面前就跟纸糊的一样,吓得胆子都破了根本就不敢再接近宁王!”应籽言就跟说书似的站在地毯中央声情并茂地比划,娄玉珩和苏沐坐在旁边的板凳上笑呵呵地听着。

        “还有啊,宁王孤身闯入瓦剌可汗大帐,身后就跟着几个手下,老可汗虽然嘴上横得厉害,但是对咱们宁王的本事那是服气得很!这不,被宁王三言两语就给劝动谈和了。”

        顿一顿,应籽言摸着下巴有些烦躁,“就是那个哈撒实在讨厌,不知道他会提出什么条件,要是很过分的话,这场大战,怕还是避免不了了……”

        娄玉珩与苏沐悄然对视一眼,神情俱是寥落了。

        苏沐送上茶水,应籽言喝了一大口之后坐到娄玉珩身侧,亲昵地挽上她胳膊,“阿珩,我这么夸宁王,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啊?是不是担心仰慕他的人太多了?你放心好了,我觉得宁王他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男人。”

        “我不是担心这个。”娄玉珩微笑着拍了拍应籽言的手背,“我只是觉得在南昌生活的日子很平静,没想到一回京城就赶上兵荒马乱的,宁王他本事再大,也会受伤也会痛,不知道这场战乱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她说着半真半假的心里话。

        “说得也是,我们大家只知道崇拜他,只有你会心疼他,他是我们眼里是无所不能的大明宁王,却是你终生依靠独一无二的夫君。”应籽言觑着娄玉珩柔美动人的粉腮,只觉得她比几年前更具风韵了,就连她这个女孩子都忍不住想要凑上去偷个香,圆溜溜的眼珠一转蓦然起了好奇心思,“阿珩,说起来,你和宁王成亲三四年了,我看宁王他那么生龙活虎的,你们又这么恩爱,按理说你们也应该有个孩子了吧?”

        “还没出阁呢,就这样浑说!”娄玉珩伸出手指按了下应籽言的额头,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锋,“生孩子的事也要讲求缘分,我现在还年轻,天长地久总会有的吧,倒是你,整日跟不懂在太傅府厮混,我什么时候才能喝上你们的喜酒啊?”

        “谁、谁要跟他办喜酒啊?”应籽言噘嘴整理着刘海,“他这个人,睡觉磨牙打呼噜,喝花酒,逛青楼,喜欢吃黄豆还放屁给人闻,而且他还编成题目去考别人,像他这样的人简直是浑身的缺点!我都忍了他好几年了!”

        说者无心,娄玉珩面上笑着,心却游离到悲凉去了,即便不懂在你眼里哪哪都不好,可你还是背井离乡留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爱一个人,或许就是这样解释不清又控制不住,即便宁王嘴上说着妻儿皆可杀,却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即使她明知道宁王在做着天诛地灭的事情,却还是忍不住对他涌起敬畏和佩服,她看不清前路,也不知道终点在何处,但因为路上有宁王相伴,可以在入睡前和醒来后与他维持着密不可分的姿势,她就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分从前模样,闭眼仔细回想,或许已经变得血肉模糊。

        可宁王还是从前模样,她确定。

        清晨时分,太和殿外钟磬之声响起,哈撒携带着太师昂首阔步迈入殿中,表情更加张扬肆意,大摇大摆地迈步到丹陛台阶下方,浑然一副走街过市的轻佻样子,两侧的文武元老露出不悦之色。

        “哈撒,你见了我皇而不行礼,未免有些太放肆了吧?”洛亦冷冷出声道。

        “哼!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哈撒轻嗤,“想议和的话那就有话直说。”

        再度议和难免有伤体面,朱厚照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也就忍耐许多,淡然道:“双方交战受罪的永远都是百姓……”

        “放屁!”哈撒仿佛带着十足的底气而来,不以为意地啐骂,“什么百姓不百姓的?根本就是你们打不过我们,想议和就直接谈条件,不必再讲这些毫无意义的话了!”

        “大明乃天子之国,岂能受尔等侮辱?”宁王横眉倒竖厉声斥责,心道这个哈撒还真是无知蛮夷,讲话没有丝毫礼教忌讳,迫得他不得不陪着唱双簧,“王子,如果你要是再出言不逊的话,就别怪本王对你不客气!”

        “双方交战,不斩来使,难道宁王没有听说过?”

        “没错,不过国之受辱,本王如果不挺身而出的话,就是对国的不忠,倘若你胆敢辱没大明,我愿意先杀了你,再向你们头领谢罪!”

        宁王身着玄色铠甲战袍,比之朝服更加冷峻霸气,动怒起来浑身寒光迭起,他的眼神太冷,哈撒摇头晃脑地瞥过去竟心下微颤,恍惚中好像分不清对方是演戏还是真的发火,按照他们中土说法不由联想到“天子之怒”四个字,停顿半晌只得收敛仪容戏谑道:“好!有胆气!你就冲这番言论,我收回我刚才的话。”

        “说吧,这次议和你们准备开出什么条件?”朱厚照面色无波,搁在膝上的指腹重重按向龙袍衣摆处生硬的龙纹,轻微刺疼提醒着他此刻心之所痛。

        “先不谈议和的条件,我打算向明皇提出两个议和的前提,如果你要是不答应,那我们也就不必再谈议和的内容了。”哈撒慢条斯理地说着,骤然迸发出狠厉之色,“第一,你们大明要在三天之内交出杀我王兄的凶手!给我们瓦剌一个交代!”

        “这是自然,那么,第二呢?”朱厚照依旧神色镇定。

        “第二,就是你治内无方害我王兄枉死,瓦剌上下臣民对你已经极度不满!三天之内你必须下台!大明更换国主,否则我们就没有议和的必要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所有的朝臣瞠目结舌陷入哗然,如此荒唐的议和条件简直是闻所未闻!若是从了哈撒所言大明脸面何在?威严何在?可若是不从大明又要死伤军民无数,尸横遍野,群臣窃窃私语如流水一般漾了开来……朱厚照的目光越来越冷,漆黑的瞳孔逐渐凝结成一束刺骨的冰棱,似要把对方狠狠贯穿,宁王冷不防地勃然怒斥:“混账!皇上乃是天子,受命于天,岂能说换就换?你这样的议和前提,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天子?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在乎!条件已经开了,答不答应,你们自己看着办!”

        “明皇,你可以考虑清楚,只不过越快越好,我有耐心,可惜我们瓦剌大军没有!”

        “这算是什么条件?如果答应他们,我大明天威何在?皇上容颜何存?”哈撒与太师扬长而去,洛亦愤而进言。

        “这个瓦剌王子气焰嚣张,目中无人,他根本就不是来议和的!”巫大勇同样愤慨。

        不懂立于一旁眉头紧锁,脑海里仍在盘算着托齐的死亡真相,试图从一些枝叶末节寻求一些蛛丝马迹,既然翁郭楚那个老可汗有心议和,那么只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给他们瓦剌人一个清晰的交代,才有可能解决目前的困境,否则的话,不是战火重燃就是江山危矣,不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不是他能接受的,也不是他能跟皇帝老伯交代的,这副担子,实在是太重了。

        气氛凝滞的时刻,宁王面露愧色抱拳开口:“皇上,此番都是微臣办事不力,本以为可以说服翁郭楚退兵,却没想到他的继承人提出这样苛刻的要求,令皇上受辱,臣有罪。”

        “皇上,这怎么可以怪王爷?要不是王爷大智大勇前去周旋,怎么可以拖延至今呢?”

        “没错,瓦剌一直气焰嚣张,他们就是想侵吞我们大明!”

        “皇上,如果我们不能和瓦剌议和,一旦他们大举进攻,那么我们大明恐怕就……”

        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面对的情形,朱厚照看着阶下明晃晃的朱红之色连成一片,官袍刺绣的飞禽走兽就像一张张血盆大口,吞噬着他岌岌可危的江山,多可笑,他一双明目却辨不清到底何为忠奸,落寞幽深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为首那道素白佛衣上,仿佛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开口时喉咙有些涩疼喑哑,“太傅,你有什么意见?”

        不懂抹了一把天灵盖并未应答,豁然看向宁王,“宁王殿下您的看法是?”

        宁王很好地掩饰了纷乱心绪,淡淡与不懂投射来的犀利视线对视,“杨御史说得有些道理,瓦剌兵强马壮,意图我朝江山已久,如此大事还是要从长计议,不过本王一直恪守藩王臣子本分,只知道拥护皇上的圣明决断,不必有自己的看法。”他唇角轻弯,想套本王的话呵,想都别想!

        走出太和殿离开宫门,宁王马不停蹄地赶回王府。

        共用午膳后将应籽言送走,娄玉珩就在房中等着了,纠结是真的,担心也不是假的,东跨院那边还是一片寂静,最后忍不住到书房去等,听朱阙说王爷在沐浴更衣,神色颇有古怪,她旋即扬起衣袖推开偏殿的门,撩开水气弥漫的珠帘,只见屏风旁丢着一副沾满灰土尘垢的重铠,护心镜上闪烁着数道凄厉斑驳的划痕,头盔一侧的护甲碎得七零八落,满地残垣,汇聚成眼眸里的惊恐和内心处的担忧。宁王还未跨进浴桶,听到帘外响动立时警觉合上内衫,看到来人面孔眼中的紧张不减反增,系好襟带才露出几分放松,“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我一直都在,见你还分什么时候吗?”娄玉珩愣了下,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宁王穿着玄色衣衫,果真应了那句男要俏一身皂,衬在铠甲里面的内单稀疏挺括,衬得他白皙秀美的脸庞平添几分沙场宿将的刚毅俊朗,她清楚那劲窄的腰腹是多么挺拔有力,也领教过衬衣下的身姿体魄会爆发怎样的刚阳气息,那是何等的令人浮想联翩。

        然而惊艳与羞涩不过须臾,她快步来到他面前伸手扯他肋下两根衣带,宁王却转身一躲,娄玉珩的手僵在空气里,宁王道:“我自己来就是,你先出去等我吧。”

        她从容地笑,眼里有微光:“我闻到金疮药和白药味儿了。”

        浴桶里水温适宜,放了少许当归和桑叶碰到伤处也不会很痛,宁王在单枪匹马突袭瓦剌军帐时受了伤,左肩被蒙古弯刀划开一道三寸长的血疤,右臂也被不知名的什么利刃给刺了口子出来,伤口边缘的皮肉还是翻开的,呈现出赭红与青灰交织的恐怖之状,娄玉珩与宁王在南昌生活的这几年还从未见过他受伤,只知道他的一身肌肉很漂亮,不是魁梧粗犷但是肌骨匀称,战场上刀剑无眼,可大明的宁王就算受了重伤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肖齐他们就以为这位武功盖世的王爷真的是铜铁铸成,她小心翼翼地撒着药粉没掉一滴泪,这是他自己设的局,心疼起来都觉得牵强,可她还是觉得嗓子被什么哽得厉害,又疼又涩。

        事实上宁王也没觉得有多难忍,因为一想到即将而来的大功告成,他就从里往外抑制不住地兴奋,见娄玉珩一直抿唇沉默着给他缠绷带,他忽然想起什么露出温雅和煦的笑,“你现在沉稳多了,记得我被叶子刺伤的那个晚上,你端着止血的药到书院客房里见我,明明对本王一点担心都没有,还是硬挤出几滴眼泪来的。”

        原来他当时都看出来了?娄玉珩耳根一热赧然笑笑,“叶子动手知道轻重,我又何必多余呢?不过也不是一点担心都没有,王爷受了伤还执意要去跟人逛灯会,妾身能不担心么?”

        “区区小伤,根本不妨碍本王行动。”低哑而沉魅的话音一落,娄玉珩转身放置药瓶的功夫就被人从身后拖住,手掌撑住桶壁一个趔趄向后栽进水里,伴随着“啊”的一声惊呼,浑身的布料瞬间湿透贴在肌肤上,勾勒出无比曼妙婀娜的曲线,她顾着宁王身上的伤不敢推拒挣扎,只能由着他剥下她的衣物拔下她的发簪封住她的唇……

        不多时,水花四溢喷溅,愈发浑浊不堪。

        最后娄玉珩是被人抱到偏殿内置的卧榻上的,躺进被窝里还在余韵中哆嗦着,有伤在身也没影响宁王前所未有的亢奋,她累极了,手指头都不想动,双眼迷蒙之中仿佛看到一道淡金如流火的身影松了松领口掩门而去,更还跟门外手握谕旨等待的人发出满足又坚定的沉沉嗟叹。

        “王爷,皇上那边……”

        “走吧,是时候了。”

        夕阳西下,五彩交织的晚霞斜照在紫禁城的朱墙黄瓦,随处可见的檐牙高啄折射出数万道利剑般的光线,秋日里虽有些黯淡,却丝毫掩盖不住天子居所特有的王者气度。

        朱厚照静静地负手伫立在太和殿的高阶丹陛中央,面朝一排髹金漆大屏风,四周象征着剪邪除恶的甪端脊兽神目如电,膝前是那张无上至尊的双龙衔珠龙纹宝座,这里是他惯常接纳百官来朝颁发诏令的问政之所,也是幼时观看父王勤劳理政的庄严圣地,满目的陈设都是那么熟悉,也正因为熟悉,一种未知而陌生的天雷剧变之感才显得尤为强烈,秋风起,人心变,即便是问鼎天下的君王,又何以堪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因果轮回!

        镂刻菱花格纹的殿门窗户皆是大开,身后响起朝靴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轻而和缓,但仔细听来仍能辨别来人内力深厚,朱厚照想到肩膀上红到淤紫的手指印子仍有些隐隐作痛,那是一种深入骨髓呼吸起来都会撕裂的痛。

        天色渐晚,仿佛挟带汹涌罡风直逼着贯入大殿,宁王完全步入殿门的同时,苍穹天际最后一抹余晖顺着他束在背后的金丝绶带掠影而过,今日金乌散发光辉的使命随之完成,如今再见太和殿种种金箔龙饰,俨然浮起一丝傲视万物的雄浑之气,这是他逼近那个宝座距离最近的一次,从此世间再无人能令他朱宸濠屈膝臣服。

        “皇叔怎么来迟了?”朱厚照嗓音悠长并未转身,大殿深处的幽暗光线笼在他颀长身影上。

        “府中有些事情耽搁了,还请皇上不要见怪。”宁王嫣然轻笑,通体皆是愉悦畅快。

        “是么?看来皇叔真是日理万机啊。”朱厚照的口吻云淡风轻,转首过来的面目是他素日里的温厚祥和,仿佛连日以来的险恶军情内外震荡从未发生过,缓步走下台阶吩咐江彬率人关闭所有门窗,直到辽阔深远的大殿静得连心跳都能听见,他才继续道:“自父皇过世后,几位皇叔接连不服王化意图颠覆朝廷,朱寘鐇在陕西掀起兵灾做得太过,又因群臣上谏朕不得不诛其全家以告慰天下,四王叛乱未遂京城免受干戈,朕法外施恩将他们囚禁至死,除了庸碌志短的裕王晋王等人,唯有宁王皇叔你还肯帮朕料理国事,如今经年未见,趁着今日空闲时间,朕摒退了所有闲杂人等,你我叔侄二人不如在此一叙旧情。”

        如此情态话语,是含了几分真心,朱厚照始终不忘父皇崩逝与他登基之初的艰难,几位皇叔是如何陈兵城外咄咄逼人,宁王又是如何深明大义辅他稳坐帝位,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雪中送炭之情变了味道,纵然这其中有他不愿面对和承认的理由,但也不想两人之间沟壑日渐加深,掐灭这无情皇室中最后一丝温暖的可能……宁王不动声色,他当然对朱厚照这份故旧之情不屑一顾,淡淡道:“如今外敌压境,大战一触即发,皇上不去思考对策,反而在此空做冥想,是否太过拿国事当儿戏了?”

        亲情的感召原来在皇叔你眼中只是朕的枉然幻想,那么梅龙镇你的舍身挡刀又算什么?只是你用来逢迎和讨好父皇的戏码么?罢了,看来他真的是跟不懂待得太久,去伪存真到连皇家的残忍底色都模糊不清了,踯躅良久逼回眼底酸涩,朱厚照怆然勾唇:“好吧,那皇叔可有什么退敌良策?”

        如此扳回正题宁王才松了口气,端正容色道:“退敌之策瓦剌已经跟皇上讲明,如果需要重复的话,我便再给皇上解释清楚一些。比如说,一件物品的价值往往取决于它放在哪里,如果放在皇室的话,那自然就是珍品,但是如果放在平常百姓家里的话,那么它就是一件普通的货色,做人也是如此,要知道自己的位置。”

        “皇叔的话太深奥,朕听不大明白。”朱厚照唇畔泛起隐晦的钝痛和冷意。

        “当进则进,当退则退,现在时不与我,边境死伤无数,大明与瓦剌是不能不和的!如果皇上你不答应他们的条件,那么未来还不知道要葬送多少人的性命,既然是这样,为了江山为了社稷,恐怕就只有牺牲皇上你,尽早退位让贤了。”

        这就是皇叔你的对策是么?朱厚照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冷下来,像烧完了的灰烬,冷成浮尘,冷到毁灭,哪怕内心有翻天覆地的不愿意,终究还是走向不相与谋的对立,他别开宁王注视往前迈开几步冷声道:“大明皇帝所创的基业得来不易,皇叔你说,朕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你是不能轻易放弃,但是你把它死死攥在手里,一样是玉石俱焚!你的执着又有什么意义?”宁王转身牢牢迫视着他,凌厉的凤眸迸射出一闪而过的杀机,“等到人地皆失的时候,你一样对不起传位给你的先皇,对不起一手创建起大明基业的□□皇上!”

        “皇叔雄辩之才真是名不虚传。”朱厚照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死死与宁王对视,“只不过,朕很想知道,这究竟是瓦剌提出的条件还是皇叔你自己的心里话?”

        看来他是有所怀疑了,宁王心脏微沉怔忪一瞬,很快恢复镇定,语气有些惘然唏嘘:“瓦剌最优秀的王子死在我们大明国宴上,瓦剌上下对你恨之入骨,这自然是他们的条件!至于本王的话,亲自赶赴战场才领略战争的残酷,实在不愿看到战事这样僵持下去,如果你的退位能够用最简单的方式化解两国干戈,这当然是最好的退敌之策!”

        宁王越说越靠近,朱厚照无可避免地瞥到微微敞开的暗金色内单衣领,他脖颈上的一抹红痕清晰地刺入他瞳孔,再一想到今日宁王迟来的缘故,一颗心顿时从冷寂,到麻木,最后是一片悄怆幽邃的茫然,轻声道:“好,好,就算朕要让位,也没有一子半女,谁来继位?那……”

        “皇上,为帝真的是不易啊,早晨要早朝,晚上还要批阅奏折,那些大臣还会无事生非,可真是操劳啊。如今国家陷入危难,为了大明的江山,为了百姓,为了平息瓦剌的怒火,为了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本王实在不放心将这样一副担子交到无才无德之人的手上,唯有以身作则担此重任了。”宁王的眼中,依旧是无懈可击的肝胆赤诚,朱厚照心头一松,好似一根绷紧了弦猝然绷断,皇叔啊皇叔,你总算说出你的心里话了,如果不是这样,恐怕朕还无法心安理得地与你针锋相对,不由得反唇相讥,“皇叔一直用心于国事,朕知道,杨廷和等人拼了老命拦着朕南巡,朕还不知道皇叔在江西搞什么名堂。如果朕要让位的话,于国有利,于民有益,朕绝对会舍而不惜,况且朕答应过先帝,要将天下治理得风不动水不摇,但是,如果有人要见风使舵图谋不轨,朕是绝对不会将皇位交出来,陷百姓于万劫不复之地!”

        两道金色身影一明一暗,仿佛世间最泾渭分明的界限,空气中交汇的两道目光碰撞释放出水火不相容的万丈冷芒,宁王冷冷一笑乘势对峙,“军心不可逆,民心不可违,现在天下的民心都归向于我,本王这样做,是上承天命下顺民意,难道在宗室里还有胜过本王的人选么?秦始皇治国无道,汉高祖取而代之,元顺帝治国无方,□□皇上揭竿而起是为义事,现在皇上你无力平息外患,那么本王只有先攘外后安内,到时候四海升平,百姓只会庆幸得了明主,而历史也会称赞你让位的智举,何乐而不为呢?”

        一瞬间的静默,朱厚照再度瞥向宁王由于激愤而起伏不已的胸膛,顺着他的褐色中单往上看去,发觉他的朝服褶皱不少,心头痛楚波澜迭起,转而陷入深深的不安和犹疑,为何瓦剌犯边,宁王和阿珩就刚好在边关,为何宁王前去议和每次皆成,带回来的结果却一次比一次恶劣?回想这三年间,除了阿珩给他带来四处游玩的信,他没有听到任何有关宁王涉政的消息,倘若宁王一早存了不臣之心,当初又何必拼了命帮他?那么是从什么时候起,宁王对他有了这样恨不得取而代之的敌意?

        脑海中浮现出一种可能,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停顿半晌,朱厚照迎向宁王的森冷目光,颤动着心脏迟疑着缓缓开口:“国难当前,朕本以为可以与皇叔同仇敌忾,但是没想到与皇叔走到这般地步,但是朕实在不希望皇叔因为一己私怨使国家陷入内乱……”

        “什么一己私怨?”宁王心火中烧听不进他的话,不耐烦地拂袖。

        “朕想知道,今日皇叔冒天下之大不韪直言犯上,是否……是否是担心朕对阿珩的感情……”

        隐秘多年的一角被掀起,宁王遽然大惊,他早就对朱厚照这种寡鲜廉耻罔顾人伦的畸丑私欲厌恶到了极点,一双浅瞳似要喷出火来,环顾所处太和殿周遭,皇家圣境不能溅血,死死按耐住一掌拍死他的冲动,闭一闭眼咬牙怒喝:“朱厚照!你不要再东拉西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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