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兔子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几乎整个身子都浸泡在漂着朽木、煤灰的水沟里。水沟里的水很大,已从料石砌就的沟体中漫了出来,漫到了他的肚子、他的胸脯。他的上半身伏在水沟一侧的小铁道上,冰凉的黑水便顺着小铁道、贴着他的肚皮,悄无声息地流到煤壁的另一侧,然后,又沿着煤壁,穿过两架塌落的棚子流向一个低洼的老塘。
小兔子醒了,被浸泡着他的冰凉的地下水激醒了。他那没穿鞋的脚板,他那像蛤蟆一样整日鼓胀的肚皮,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脯都感到了水的流动、水的撩拨。坠入水沟中的腿有点发颤,压在铁道上的瘦胸脯有点发痛,继而,这痛感又迅速传播到他那裸露在水面上的肩头和后背。
他想把两条腿从水沟里抽出来,可仅仅试着扭动了一下身体,就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他喘息了一下,咬了咬牙,狠命一挣,使自己的上身从小铁道上移开,两只手抱住了黑暗中的一块巨大的矸石,顺势将两条腿从水沟里抽了出来。
这使他消耗了很大的精力。他听到了自己胸腔里那颗弱小的心在“怦怦”跳动,他喘得很厉害,脑袋像要炸开似的,昏沉而疼痛;前胸和后背仿佛被人割了几刀,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现头上戴的柳条帽不见了,而且,整个头部好像还糊着层黏糊糊的液体。他将沾着液体的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立即嗅到了一股夹杂着毛发焦煳味的血腥味。这难闻的气味刺激了他的嗅觉,使他在这被黑暗笼罩的地层下嗅到了另一种枯木燃烧的气味。
他坐了起来。
在他挣扎着坐起的时候,穿在身上的对襟粗布小褂从他的两只干瘦的手臂上脱落下来。他感到很奇怪,想把小褂扯扯正;一扯,却把左边胳膊上的一截袖子扯了下来。这时,他才知道,他身上的那件小褂的后背已被随风掠过的大火烧掉了,他那露出水面的身体也被大火烧伤了。
他觉着有点怪。他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这是什么地方?这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又是水,又是火?那团把他烧伤的火现在在哪里?怎么看不见火的燃烧?莫不是窑神爷到这里来过?
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
他不是一直在追他的大白马么?怎么会睡在这个脏水沟里?怎么会被大火烧伤?
是的,大白马!他想起了他的大白马!大白马将他的思路沟通了,使他的记忆恢复了,灾难发生前的一些事情重新展现在他眼前。
大白马是在东平巷十二号柜煤楼附近挣脱缰绳跑掉的,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
当时,十二号柜煤楼里的煤已经放空了,煤楼簸箕口下停着一排溜空车皮,他便将他心爱的大白马从车挂钩上解下来,扯着缰绳把马从排满空车皮的铁道上牵到了煤楼底下,想趁着等车的空儿,给他的大白马喂一把豆子。他把豆子放在手心上,让大白马吃。大白马吃得很香,吃完之后,还用热烫而粗糙的舌头舔舔他的手。他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粒豆子,准备再喂一回,可就在这时候,放煤楼里的黑大个和赶车工“杀人刀”从大巷一侧的洞子里出来了,他们一见到小兔子,便硬扯着他胡闹。
那黑大个他不熟悉,往日也很少开玩笑,如果不是“杀人刀”硬挑着黑大个上,那黑大个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他开这种玩笑的。归根结底怪“杀人刀”。
“杀人刀”并不姓“杀”,可姓什么、叫什么,他也不知道。恍惚大伙儿都不知道。东平巷的老少爷儿们都喊他“杀人刀”,他也跟着喊了,就这么回事。他原以为“杀人刀”杀过人,或者是有一把可以杀人的刀。后来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大伙儿说的“杀人刀”是指他身上的那个家伙特别大,据说,新婚入洞房的那夜,就把他老婆吓得叫了起来。他按住老婆说:“怕什么,这又不是杀人刀!”这话被听房的小伙子们听到了,传了出去,于是便有了这么一个外号。
“杀人刀”大名鼎鼎哩!
大名鼎鼎的“杀人刀”将他抓住了,三把两下扯掉他那补丁叠补丁的破裤子,那时,他手里还抓着缰绳。
“马,我的马!别放跑了我的马呀!”他喊。
“杀人刀”一只手扭住他的两只小腕子,一手夺过了缰绳,顺手抛给了身边的黑大个:
“伙计,你给兔子牵着马,老哥我来教教这只小公鸡怎么使刀!”
黑大个笑呵呵地抓住了缰绳。
那时,大白马还没跑。
“杀人刀”开始用那只空下来的、沾满煤灰的黑手摸他的那个东西,边摸边骂:
“妈的,像粒花生米!”
“不,像粒黄豆!”
黑大个戏谑道:
“像黄豆的也是刀么?”
“哈!哈!哈!”
两个大汉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被“杀人刀”拉到了煤楼簸箕口下的那节煤车皮跟前,煤车皮的车帮上有一个比大拇指稍粗一点的圆孔,“杀人刀”便逼着他把那东西往圆孔里放。他不干。他将干瘦的小屁股扭来扭去,怎么也不答应。
黑大个过来帮忙了,他抓住他的那东西硬往圆洞里塞。就在这时,大白马挣脱缰绳跑了,它先是跑出十几步,站在一盏巷灯下嘶叫了两声;尔后,自由自在地顺着它跑熟了的小铁道向外蹓去。
看到大白马挣脱缰绳跑了,他急了,卡在煤车孔里的那东西自然软了下来,他慌忙提起褪到脚踝上的破裤子,大骂了一声:
“‘杀人刀’,我日你姨!”
他顺手拽过一盏油灯,甩开脚板上的两只破布鞋,像只机灵的兔子似的,一路朝巷道里急追过去。
大白马在前面撒欢儿跑,他在后面拼命地追。大白马显然知道了主人在追他,有几次似乎是有意放慢了步子,眼看小主人快要追上了,又“吧嗒、吧嗒”地扬蹄飞奔。
在东西平巷分叉的岔道口,大白马稍停了一会儿,管岔道的三大爷赶紧上前去拾缰绳,不料,手刚碰到缰绳的梢儿,大白马又甩开蹄儿向前跑去。
大白马跑进了西平巷,他跟着跑进了西平巷。
大白马钻进了一条支巷,他也跟着钻进了一条支巷。
一路上,很多工友帮他抓马,可谁也没抓到。这时候,他有些着急起来,按照规定,他还要拉一趟重车到大井口,如果不能立即抓住马,十二号柜煤楼里放满了煤运不出去,他就要吃车头子的鞭子了。
大白马又从一条支巷,跑进了另一条支巷。这条支巷里没有灯。
他不敢跑了。
他开始唤马,他希望能用衣袋里残存的黄豆诱惑马停住脚步……
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知大白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把大白马丢了!
他吓坏了,急得几乎哭出来,他点亮了自己手中的油灯,大步向支巷里跑着,带着哭腔喊:
“白白!白白!”
支巷里很静,除了他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脚步声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其它声音。
他又开始拼足力气,用最快的速度奔跑,他要跑到这条支巷的尽头,找到他的马。
就在这时候,支巷里的空气骤然动荡起来。一股来自大巷深处的强大气浪,带着火、带着烟、带着飞舞的煤尘岩粉,甚至带着斗大的矸石,顺着大巷的风道呼啸而来,当小兔子听到那隆隆巨响,还未及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急速而又猛烈的气浪已扑进了支巷,他仿佛被一双巨大的手猛然推倒了……
他倒在脚下的这条黑水沟里。
黑水沟和沟里缓缓流动的黑水救了他的命,骤然掠过的烟火仅仅烧着了他的半边头发,仅仅将他的脊背和肩头烧伤了。他倒地时,脸紧贴在地下,鼻孔和嘴几乎紧挨着地面。他没把致命的烟火吸进肚里,否则,他就完了!他听年长的老窑工说过,如果吸进烟火,整个口腔、食道和胃都会被烧伤,而这种内烧伤是无法医治的。
艰难的回忆,使小兔子的神智彻底清醒了,他判断出他置身的这座矿井里发生了一场脏气爆炸!
他的大白马会烧死么?
他扶着身下的那块巨大的矸石慢慢站了起来,不料,腰刚刚直起,他尖削的小脑袋便碰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他用手摸了摸,发现那是一架塌下来的棚梁。
他突然惶恐起来,想到了爆炸会造成严重冒顶!
他重新贴着那块矸石躺下了,不敢动。他知道,在包围着他的黑暗中,四处都是危机、四处都是陷阱,只要他稍微不慎,马上就有可能被冒落的矸石或倒塌的煤帮砸死。
他想起了自己原先拎在手上的油灯,想起了嵌在灯盏底座旁的那一包洋火。他得立即找到他的灯,找到他的火,找到他的光明!这是他生命的依托,此刻这灯、这火比大白马要宝贵十倍、百倍!
他暂且忘掉了大白马,也暂且忘掉了疼痛,忘掉了危险,竟不顾一切地离开那块矸石,手贴着地面到处乱摸。他摸到了一片片木楔子,摸到了一块块矸石,摸到了他的破柳条帽,惟独没摸到他的那盏灯!
他累了,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在喘息的时候,他绝望了,觉着在黑暗中找到他的灯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盏灯可能被压在哪一块冒落的矸石下,可能被埋进了哪一堆倒塌的碎煤堆里,也有可能掉到身下的水沟里。
水沟。
他想起了水沟。他认真回忆了一下他伏卧在水沟旁的位置,开始沿着他上身倒下的方向去摸索,他推测,他的灯一定是顺着上身倒下的方向跌落的。
然而,一无所得。
他绝望地哭了,像一只落进陷阱的狼一样,哭得十分凄厉。他知道,他是孤身一人,没有人能听见。而他多么希望有人听见啊!只要有人听见了他的哭声,就会赶来救他。他又想起了黑大个和“杀人刀”,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来找他的,他们亲眼看见他跑进东平巷找马的,他们一定会来找的,一定!
可是……
可是,如果黑大个和“杀人刀”也死了呢?
小兔子不敢想下去了,他拼足全身力气,用变了腔的声音大喊:
“来人啊!来人啊!”
“救命!救命啊!”
…………
没有任何回声。他的呼喊声没有传出多远,便被撞了回来,像一团团驱赶不走的幽灵,固执地在他身边转悠……
力气耗尽了,他不喊了。喊也没有用。这条支巷里不会有人,他的生命现在已不再属于他,而属于万能的窑神爷!窑神爷叫他死,他随时得死;而窑神爷要他活,他必定能活下去!窑神爷或许是想让他活下去的,灾难发生时,他没被烧死,没有被气浪推到煤帮上撞死,便足以说明窑神爷对他的厚爱了。他才十六岁呵!
黑暗中,窑神爷的面孔在他眼前出现了。窑神爷满面金光,眯着眼在笑,大大的耳朵几乎坠到肩上。须臾,这面孔似乎变了,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人脑袋硕大,眼睛小小的,鼻子歪到一边,额上嵌着疤痕。他看到了那疤痕在扭动,那歪到一边的鼻子在抽颤,他甚至感到,那老头儿正用鸡爪一般无法伸曲的手在抚摸他的脑袋哩!
他打了个激灵,幻影消失了。他将信将疑地把刚才见到的幻影又重新回忆了一遍,证实这是确凿的!他确凿地看见了这么一个面容丑陋、他从未见过的老人!
他真想和他谈几句什么。
他虔诚地闭上了眼睛,但那陌生的丑老人的面孔却没有出现。
他有些失望。
他又开始进行求生的努力。他认定,有这么一个确凿存在的活窑神的保护,他是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这座地狱、回到充满阳光的地面上的。
他不再寻找那盏失落的灯,他要尝试着靠自己的摸索,走出这段冒落地带。他大致判定了一下方位,便自信地沿着自己伏卧的方向摸过去。他机灵地穿过两架冒落的棚梁,在顶板上的一块矸石即将跌落下来之前,迅速地越了过去。
就在这时,他**的脚板无意中踏到了一个硬硬的、冷冷的、圆乎乎的铁东西上,他弯下腰,用颤抖的手一摸,天哪,他简直不相信,这竟是他的灯!
他找到了他的灯!
他把灯抱在怀里,像抱着自己的生命,他用满是泪水的瘦脸亲它、用尖尖的舌头舔它,当他的舌尖触到油灯时,他嗅到他早已闻惯了的那种生豆油的气味。
油灯的提把摔坏了,但整个灯是完好无损的,灯壶里的半壶油还在,卡在灯盏底座旁的洋火还在;而且,这灯躺在一堆干煤渣上,没受到水的浸泡。
他的手哆嗦着,将那卡在灯盏底座旁的洋火取了出来,尔后,又将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磷纸取出来展开。
他擦火了。
第一根洋火擦着了,不料,因为灯头上的灯芯缩到了铁皮卷成的灯管里,油灯没点着。
他拨了拨灯芯,又擦着了第二根洋火,极顺利地点着了灯。黑暗的地下重现了一星微弱而可怜的光明。
小兔子激动得浑身颤抖,呆呆望着那黄豆粒大小的灯光愣了良久、良久!在那微弱的灯光中,他仿佛看到了大地上那早晨和傍晚的太阳,看到了母亲凄苦的笑脸。
他开始打量他栖身的这个地方。
这地方的冒顶是严重的,灯光所及之处,至少有三架棚梁冒落了,有些冒落的棚腿和棚梁的表面已被烧焦了。他头上的两架棚梁还没冒落,架在两架棚梁之间的顶板安全而稳妥地保护着他头上的一方天地。煤帮边上的水沟已被冒落的煤块、矸石堵住,沟里的水溢到了地面上,有一段地方的水淹没了走马车的小铁道。
他决定立即离开这里,寻找上窑的道路。他揣摩,只要沿着找马的道路退回到西平巷的大巷口,就可以得救了。他记得他在这条黑暗的支巷里没走多远,充其量不过半里路。这条支巷的一端连着一条装有照明灯的、斜插过来的支巷,他要先走到那里,然后,朝西平巷的大巷口摸。
他没有把握,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走。
这时,他无意中看到了一个他所熟悉的带箭头标志的小木牌,那小木牌吊在一架歪斜的棚梁上,那个红红的、标志着通向西平巷道路的箭头,坚定地指着他刚刚摸过来的那个方向。
他有了一丝疑惑,不是对那木牌,是对自己。他不能怀疑那木牌,尽管他不认识那木牌上的字,可他知道:红色箭头指的是上窑的道路!他下窑的头一天,柜上的工头就向他郑重交代过:下窑不能乱跑,迷了路就看木牌,红箭头指通向井口的路,白箭头指通往各个迎头,各个窝子的路。这一点,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怀疑自己从昏迷中醒来时搞错了,在黑暗中朝大巷的深处摸了几步。
他不再犹豫,端着灯,按照红色箭头指示的方向,一步步摸过去。他重新穿过那两架塌落的棚梁,机灵地越过正在往下掉渣的冒顶区,然后,脚膛着溢满地面的黑水,顺利地向前走了大约十余丈。
再往前,道路不通了,横七竖八的支柱、棚梁、冒落的矸石几乎将整个巷道堵死了。
他用灯照着堵在面前的障碍物,最终发现,这些障碍物当中有许多空隙。他试着往里钻,没钻进去。于是,他一跃爬上了几乎连着棚顶的废木乱石堆,硬是贴着棚顶的木梁爬了过去。
又走了不过丈余,整个巷道完全被冒落下来的矸石渣堵住了,这堆矸石渣堆得严严实实的,像山一样挡在面前,根本没有任何缝隙。
他只好用手去扒。他将灯火拨得更小了一些,把那半截挂在胸前的湿漉漉的褂子脱下了,和灯一起,摆在一根打断了的棚腿上。
冒落的矸石很松,他扒得不算太吃力。几块大矸石被掀掉后,他发现了一根圆圆的、光滑的木头柄。他不知道这是一把镐,还是一把锹,他拽了几次没拽动,只好又伏下身去扒。
这时,他扒出了一个人的脑袋,一个已经血肉模糊、无法辨认的脑袋。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往他鼻子里灌,他简直吓坏了,猛然转过脸去,继而,便是一阵痛苦的呕吐……
这是他碰到的第一具尸体。
二牲口年轻时据说是很英俊的,腰杆决不像如今这么弯驼,脸上也没有这么多的伤疤、皱纹,两只眼睛大而有神,曾使田家铺的很多女人为之倾倒。那时,民国尚未开元,大清皇上还在北京坐着龙廷。皇上热衷洋务,要自强求富,于是乎,便钦命直隶总督李鸿章操办此事。李大人派了一个年轻的候补知县到邻县青泉开办官窑局,二牲口在那时就下了窑,地地道道是个老窑工。那时节,这地方上的风气尚没有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但已世风日下,男女之间的事也已无法防范。二牲口就是在开窑的第四年春上,被一个在野地里挖野菜的年轻女人勾上的。那时节,他刚刚二十出头,在年轻的女人面前,是无论如何不能保持冷静的。
他脱了那女人的裤子……
他和那女人结了婚。
似乎为了报答他,又仿佛是为了惩罚他,那女人开始卖力地替他生孩子,一年一个,十二年中生了八个;其中,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没满月便死了,活着的六个孩子像六只狼羔子,一睁眼就要吃。他只得没黑没夜地干,累弯了腰,累驼了背,累得只剩下一张松弛的老皮和一把僵硬的骨头……
那六只狼羔子把他从一个英俊的男子汉变成了一个只知道干活的牲口。
灾难发生的时候,二牲口正往五号柜的窝子里送木料。运木料的马车通过西平巷,通过有灯的西一支巷到达无灯的西三支巷后,脚下没有铁道了,马和车都进不去了,车头子便叫大家扛,一人一次扛两根。他扛了两根木料没走多远,肚子便一阵阵隐隐作痛。他想忍着,想把肩上的料送进窝子后再找个地方去方便。然而,他忍不住。他把木料往大巷边一竖,便猫腰钻进了一个不通风的老塘。
车头子在身后看见了,吹胡子瞪眼地骂;一边骂,一边还用赶车的马鞭“叭叭”敲着料车的车帮:
“二牲口,我操你娘!你他妈的哪来的这么多屎?这么多尿?能干就干,不能干明儿个就给我滚!”
他不答茬,又猫着腰向那不通风的老塘里跑了几步,然后,急急忙忙脱下了裤子。为了怕车头子看见,也为了不招徕那些肮脏的屎苍蝇,他把手中的灯熄掉了火。
就在这时,他觉着发生了点什么事!他蹲着的那个地方恍惚颤动起来,继而,他面前的整个巷道也颤动起来,一阵轰隆隆、格啦啦的可怕声音从支巷的一端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在那可怕的声音压过来的同时,一阵强大的、乳白色的、夹杂着火光的气浪,在他面前的老塘口呼啸而过……
他当时是吓懵了,竟慌忙提起裤子往老塘外面跑,结果,刚刚跑到老塘边上,一阵带着岩粉、煤尘的气浪便把他掀翻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都被碎煤屑、矸石渣埋住了;额头上冒出了血,那腥湿的血已经凝固了,一些像孑孓般细小的屎苍蝇在叮他的脸,他感到一阵阵难忍的奇痒。
他抖落压在身上的煤屑、矸子,倚着一根长满绿苔的、潮湿的木柱坐了起来,叮在他脸上的屎苍蝇便在黑暗中四处散开去。
依着木柱不知坐了多久,他才木然想起他的破裤子后面的一个小口袋里装着一包洋火,他从那口袋里掏出了洋火。洋火是包在一块黄油布里的,总共只有七根。他知道。他太穷了,连下窑必备的洋火都买不起,只要别人的灯亮着,他决不会浪费自己的洋火。有时候,他能连着三五天不用一根洋火哩!这口袋里装的七根洋火,是他前些日子一根根数着放进去的,下窑后就一直没用过。
他展开磷纸,擦着了第一根洋火。
骤然爆出的炽黄色的火苗照亮了他面前的一切,他意外地看到,他置身的这个老塘依然和以前一样,长满白白绿绿霉毛的一根根支撑顶板的木柱安然无损,无数屎苍蝇仍像往日那样迎着火光上下乱飞。他还发现一只活着的老鼠,那只老鼠正趴在一块尖尖的矸石后面探头探脑地向他张望着。
第一根洋火烧完了。
他凭着第一根洋火留下的记忆,向老塘深处摸了三五步,又划着了第二根洋火。
屎苍蝇又嗡嗡飞过来了,那只老鼠已蹿到矸石前面的一块朽木旁,正用牙齿飞快地咬着那块朽木,发出轻微的“格格”声。他看见,老鼠的长尾巴拖在地上不停地动,像一根被刨出了土的蚯蚓。
第二根洋火烧疼了他的手。
他划着了第三根洋火。
不知咋的,他竟觉着那只老鼠有点像他。洋火擦着的一瞬间,他看到了老鼠绿幽幽的眼睛,那眼睛里闪动着一种警觉的光亮。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想,想把这只可怜的老鼠带回地面;他觉着,它不应该像他一样,整日生活在这危险而阴森的地层下。
他捏着那根燃烧的洋火,试探着向那只老鼠走了几步。
老鼠逃走了,闪电一般消失在老塘深处的黑暗中……
第三根洋火眼看要燃尽时,他看到潮湿的地上有一盏灯。
他划着第四根洋火,将拿到手的灯点亮了。
他提着灯向外走,仿佛这里根本没发生过什么灾难似的,他还记挂着他竖在大巷边上的那两根木料,还准备着用自己的皮肉去领教车头子的马鞭。然而,一走出不通风的老塘,他惊讶了,他觉着自己仿佛在做着一场可怕的梦,在梦中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巷道里,几架棚子正在燃烧;火光一明一暗,火光照亮的地方,许多棚梁塌了下来,倒塌的棚梁下压着一具具焦煳的尸体。运料的铁皮车不见了,车上的料也不见了。那匹拉车的枣红马已像一堆烂肉,倒在巷道一侧的煤帮上,它的两只白色的前蹄别到了支架的棚腿里,身上的皮肉有一大半被烧焦了。整个巷道里散发着木头、人肉、马肉燃烧后发出的腥焦的气味。
他的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两条腿一下子竟不能支撑住身体的重量。他像中了什么魔法似的,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上。
他怕,怕得不行;他挣扎着要站起来,要走出去!他不能死在这座地狱里,他有六个未成年的孩子。他的生命不是属于他个人,而是属于那六个孩子的!
费了很大的劲,他才挪到一架倾斜的棚腿旁,扶着棚腿站了起来。
他四处打量着,准备寻找逃生的路。
这时,他再一次注意到那匹死马。他极为聪明地想到,得充分利用这匹死马。直到眼下,他还不知道这场灾难到底有多严重,他要在这深深的地下挣扎多长时间,他得为自己的生存,做好长期准备。
他决定割一些马肉带走。却没有任何刀具。
他急切地四处寻觅。先找到了一块尖削的石块,割了很长的时间,花了很大的力气,也未能将死马的厚皮割破。他扔了石块,又找到了一块木楔子进行新的试验,结果还是失败了。
他气急了,像饿狼一样扑向死马的臀部,用黑黄的牙齿去咬,用僵硬发直的大手去撕,用穿着破布鞋的脚去踢。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原始的、野兽般的低沉而可怕的吼声,鼻孔里流出了鼻涕,流出了血。
马皮终于被他啃破了,他用脚蹬着马的腹部,硬是连皮带肉、带血地咬下一大块来。他迫不及待地试着将马肉放在嘴里咀嚼起来,嚼得满嘴流涎,腮肌发酸……他还是未能将那块马皮、马肉嚼烂,便一使劲将它吞了下去……“呜哇”一声,他又整个儿将它吐了出来。
人类长期的进化,已使二牲口无法消受他的祖先们可以消受的东西了……
呕吐之后,他清醒了些;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割下一块肉带走。
他想起了死去的工友,他记得他们当中有人带着一把砍料用的斧头!他们人死了,这把斧头不应该死!
他翻动着一具具尸体,像翻动一截截没有生命的木料。最初的一阵恐惧过后,他变得麻木了。最后,他在车头子孙胖子的尸体下找到了那把斧子。
他顺利地砍下了整整一只马腿,把它背在背上,然后,嘴里咬着油灯的提把,手提着那把斧子,踏上了逃生的路。
马腿太大了,他背不动,仅仅穿过两架燃烧的棚子,他就气喘吁吁的了。沉重的马腿顺着他弯驼的背脊使劲往下滑,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一身热汗。而且,巷道损坏严重,每一架棚子、每一寸空间几乎都潜伏着危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久留。
于是,他将马腿一截两半,然后背起那小半截马腿向前走去。大约走了二三十丈,穿过了残火燃烧的区段,在一大堆冒落的矸石面前,他停住了。
二牲口开始凭借手中的斧头和面前这堆矸石拼搏,他不知道他是否能成功,但他还是要拼拼看……
小兔子只要昏昏沉沉睡过去,便能看见他慈爱的母亲。母亲永远穿着件整洁的蓝底白花对襟褂子,褂子的前襟、后背上打了几个同样是蓝底白花的补丁,使人一下子看不出是补过的。母亲的针线活很好,据说在娘家做姑娘时就很好。她还会绣花。父亲在世的时候,她绣过,小兔子记得,他儿时的肚兜上就有母亲绣的花,他的小鞋子上也有母亲绣的虎头。在朝夕相处的儿子眼里,母亲总是这么年轻、温柔、美丽。他刚记事时是这样,现在,母亲还一点没变,依然是这样。
小兔子爱他的母亲,从小,他就和母亲睡在一起。每天夜里,都是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在母亲亲昵的抚摸中入睡的。下窑做工之后,母亲给他在外间屋搭了一块铺板。他开始还不习惯,还和母亲闹了几天——直到后来他终于发现了母亲的一个秘密……
知晓了那个秘密之后,他很震惊,他觉得不可思议,他不敢问母亲,也不敢问任何人,他觉着自己受了欺骗。他曾经想过,要像父亲一样,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杀掉那个既污辱了父亲,又夺走了他母亲的人!
他真的动过手。
那是一个雷雨夜,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一个高个男人披着一件水淋淋的蓑衣,轻手轻脚地绕过他的床沿,撩开母亲房间的破布帘子……他听到了母亲和那男人的喃喃细语声,听到了破木床有节奏的摇晃声,他那男子汉的热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脑门,他顺手抄起锅台上的一把切菜刀,踉跄着要往母亲房间里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母亲惊恐而严厉的声音:
“别进来,兔子!”
为了不使他母亲难堪,为了他这惟一的亲人,他没有掀开那条破布帘,只是握着切菜刀守候在外头。
他默默地哭了。
许久,许久,母亲才穿着衣服从里间屋里出来,流着羞愧的泪,给他讲了许多——关于那个男人、关于他们母子俩以往的生活来源,关于生活的艰难。
那夜,那个男人是从母亲屋子的窗户逃出去的……
他梦见母亲又在向他哭诉。他清楚地看见母亲睫毛很长的大眼睛里聚着泪,甚至感觉到了母亲眼里滴出的泪,在他的瘦脸颊上缓缓地流,泪水流过的地方痒痒的……
睁开眼时,母亲已不见了,他面前依然是一片无边无际,没完没了的黑暗,他依然像狗一样地蜷曲在这片冒顶区段的矸石堆里,他的两只手被煤镐把磨得血淋淋的,衣袋里最后一粒黄豆已经吃完,油灯里的油也耗掉了大半,而前面的路还没打通……
他干活时已不敢点灯。
在黑暗中,人变得十分渺小;他有时甚至觉着自己的肉体已经不存在了,已经被这地层深处无所不在的黑暗融化了,他自己也变成了黑暗的一个组成部分。
黑暗能使人发疯。
从睡梦中醒来后,他又一次点亮了灯。当他端着灯转过身子时,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已把矸石堆扒开了好大一段,他用脚量了一下,竟有三大步。他兴奋极了,他固执地认定,堵住这段巷口的矸石,不会再有一个三大步,因为他知道,巷道冒顶,一般来说规模不会太大。
然而,就在他准备抡起煤镐继续开拓道路时,他看到了一块画着白箭头的木牌。这块木牌是用大钉钉死在一架棚子的棚腿上方的,棚腿没倒,木牌也是完好无缺的,木牌上的箭头明确地指着他为之努力的那个方向。
他怔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两块木牌上的箭头,怎么会指向同一个方向呢?红箭头所指的方向,是上井的通道;白箭头所指的方向,是大井的纵深部位,它们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一致!
他拨亮灯火,睁大眼睛,又将那木牌看了一下:没错!他的眼睛没有欺骗他。
他又试着用手上的煤镐去打那木牌。
木牌发出“砰砰”的响声,纹丝不动。
他还不相信,又手忙脚乱地退回去,想到那块红木牌跟前去看个究竟,然而,向后跑了没几步,脑子马上就转开了,他想起来:那块画着红箭头的木牌不是钉在棚梁上的,而是用铁丝松松地吊在棚梁上的,爆炸的气浪完全可以把它打得翻几个身。
他上当了!
明白这一切以后,他几乎来不及哭,便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似的颓然倒下了。他带着破柳条帽的小脑袋撞到了身后的棚腿上,手中的油灯跌落到矸石堆上,灯盏上的火苗蹿了几蹿便熄灭了……
他昏了过去。
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呢?
命运总爱欺骗那些陷入绝境的人们!
当意识重新恢复的时候,他再一次绝望地认识到,他以往的一切努力都是无效的。这就是说,他用尽了力气,非但没有向着生路走近一步,反而向着死亡、向着坟墓逼近了许多。他被命运出卖了。他完蛋了。
他的精神和肉体同时垮了下来。他像一堆可怜的、任人宰割的肉一样软软地瘫在了他自己挖掘出来的矸子窝里。他大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棚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等待着命运判决。他再也没有力气和命运抗争了,他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做了多少荒唐而可怕的梦,不知昏过去、醒过来重复了多少次——他早已丧失了时间的概念,当他最后一次醒来时,他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那声音亲切而沉重,不停地、有节奏地响着,并夹杂着松垮的矸石倒塌的声音,他判断出:他身边有人!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觉着自己是在做梦。他死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大腿上竟没有多少痛感;他又将手臂放在嘴边咬了一下,这才分明地觉出了疼痛。他眼里一下子涌出许多泪,他想喊,可张了张嘴,胸腔里却没有足够的可使他喊出来的力气。
他只好支起耳朵听,他听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撞击矸石堆的“砰、砰”声,听到了“哗啦、哗啦”的矸石倒塌声,甚至听到了一个人发自胸腔的粗重的喘息声。这些声响,不是来自他身后通向井口的方向,而是来自那堆矸石后面,这确凿地说明,矸石后面还有人!
他想:他要告诉那人,他的努力是成功的,他的身边还有活着的生命存在着。他觉着,传递这个信息是至关紧要的。
只要那人知道了身边有活着的伙伴,生命之火就或许会发出灿烂的异彩!
再也没有比孤独更可怕的了!
他抓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矸石,在身边的一根棚腿上敲出了“砰砰”的声响。
那边的刨击声停了下来,大约停了有三五秒钟,传来了同样敲击棚腿的声音。
他竟一下子坐了起来,疯狂地扑到矸石堆前,用鲜血淋淋的双手继续去扒面前的那堆矸石。他觉着,他不是在拯救另一个人的性命,而是拯救自己的性命!他的性命,是和那个人的性命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他想,凭着自己的力量,他是无法走出这座地狱的,只有救出那个人,他自己才能得救了,那人在开拓自己求生道路的同时,势必会将他带出去的。
扒了没有多大工夫,矸石上方便出现了一个斗大的洞。他感到一股清凉的风从那洞口里一阵阵吹来,使他的头脑多少清醒了些。这时,他听到洞口那边的黑暗中传来了一个苍老而阴沉的声音:
“伙计,有洋火么?”
他带着哭腔慌忙答:
“有!有!我……我还有灯!”
“快!伙计,快、点上灯!”
“哎,我就点!就点!”
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下,没费多少力气,便摸到了他的灯——他已习惯于在黑暗中生活了,记忆力和方位感都出奇地好。
他划根洋火,将灯点着了。
借着灯光,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孔,那人竟是本家二哥二牲口:
“二哥!”
“兔子!”
“二哥,快,快爬过来!”
“好!好!兔子,你先把这块肉接过去!”
二牲口费力地将那块黑乌乌的、沾满了煤灰岩粉的腥湿的马肉递到了洞口上,小兔子站起身子去接。二牲口一松,马肉从洞口上滑落下来,小兔子一下被击倒了,倒在矸子窝里。搂着肮脏的马肉,小兔子的脸上挂满了泪水,突然,他不可抑制地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
“二哥,肉!肉!肉!哈哈、哈哈……我们有肉吃啦!哈哈哈哈……我们饿……饿不死了!哈……”
二牲口费力地从洞口爬过来时,小兔子还在那里笑:
“哈哈,肉!肉!肉!哈哈哈哈……”
小兔子笑得浑身直抖,笑得眼睛发直。
二牲口害怕了,抡起手来对准小兔子的脸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小兔子被打愣了,他松开了紧抱在怀里的马肉,呆呆地看着二牲口。二牲口一下子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用刚才打他的那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蛋说:
“别怕,兔子,别怕,咱们不会死的!不会!窑上的伙计们会救我们的!公司的人也会想办法的!别怕,兔子!”
小兔子伏在二牲口怀里呜呜地哭了:
“二哥,有你……有你我就不怕!”
二牲口又道:
“来,咱们吃点肉,再往前走吧,说不准前面的巷道就有人在救我们哩!”
望着二牲口木然中透着自信的脸孔,小兔子安心了,他觉着他有了依靠,他也和二牲口一样相信,地面上的人决不会见死不救的。此时此刻,一定在为寻找他们、搭救他们而千方百计地动脑子,或许他们就在这条支巷的外头挖掘那些冒落的矸石哩!
他又一次想起了他的母亲,仿佛看见母亲穿着那件蓝底白花的对襟褂子,正守在大井口等着他上窑。
他默默在心里对她说:
“娘!我会爬上窑的,我不会死!有二哥和我在一起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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