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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田大闹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睁开两只沉重的眼皮,看到了波动着缕缕红光的蓝湛湛的天空,看到了东方天际的几朵红云,看到了歪斜井楼上的红色三角旗。他没敢动弹,他的头枕在一个死去的窑民的大腿上,他的身上还横躺着一具沉重的尸体,那尸体已经僵硬了,一只干树棍一般的胳膊直直地伸到他脸前,一柄带血的大刀倚着他的胸脯,斜插在面前的地上。他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感到头很疼,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在爬,痒痒的。他慢慢将压在尸体下的手抽了出来,一摸脸,这才发现,在脸上爬动的是浓郁的血,是血在缓缓地流。他吓了一跳,他想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坐起来,可又不敢。他不知道这一夜之后,面前这个悲惨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他的伙伴们现在是否还在他的身边?他不知道他们是被打败了,还是打胜了?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枪声,没有爆炸声,没有呐喊、嚎叫声,只有风在这块黑土地上紧一阵、慢一阵地刮着,把几片早凋的枯叶、几阵飞扬的尘土送到了他的面前。那令他振奋的一夜激战,那使他忘情的一夜喧嚣已随着夜的消逝而消逝了,留在新一天阳光下的是死亡、鲜血和废墟,是一场噩梦的袅袅回音。
    过去的已成为历史。
    他正躺在渐渐消失的历史和步步逼进的现实之间的分界线上思索着,他极力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块依傍着古黄河的土地为什么会发生这么一场惨烈的战争?他为什么要投入这场战争?他和他的同伴们为什么会倒在这一片坟场、一片血泊之中!这思索是极艰难的——比赤膊上阵去拼杀去流血更艰难,他空荡荡的脑袋担负不起这么沉重的使命。然而,他要想,他要弄明白!他用一个穿上了窑衣的中国农民的大脑,用中国最古老、最传统的因果关系公式,对这二十三天来发生的一切,进行着艰难的推导、分析、判断。
    他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曾经给了他“很大觉悟”的《民心报》记者刘易华,一个是在战争爆发前曾预言过这场战争结局的算命瞎子盖神仙。刘易华生前讲的许多话,无疑是有道理,他鼓动他们从田二老爷、胡贡爷的旗帜下独立出来是正确的。我操!倘或当初他们把独立闹成功了,今天的结局也许不会如此糟糕!也许,二老爷、胡贡爷在窑民中间煽风点火,确乎是别有用心的!他们是想……是想……是想——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二老爷、胡贡爷也许是想过什么,可他不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能够知道的就是,胡贡爷也他娘的完蛋了,二老爷在这场战争中连根屌毛也没捞着,他们也败了!那么,反过来说,如果当初窑民们甩开这两位老爷,自己独立自主地干,又能干出什么名堂呢?难道向大华公司、向张贵新低头不成?狗屁!就是独立自主地干,这场战争也是不可避免的,谁他妈的挑头,都得走这条路,都得把战争进行下去!这就是说,窑民们和二位老爷想法是一致的,二位老爷是英明伟大的,不管二位老爷参加不参加,这场战争的结局都会是这个样子!这或许就是命,田家铺窑民命中注定要经受这么一场大劫哩!他一下子想起了比刘易华更高明的盖神仙。盖神仙不是说过么:“大难降临,在劫难逃。”田家铺窑民无论怎么努力,都逃不出这场大劫!事情搞到这种悲惨的境地,决不是哪一个人的过错,而是邪魔的过错。他认定他们所有田家铺人的命运都被一个威力无比的伟大神灵操纵着……
    他认命了。
    他木然地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慢慢坐了起来。他看到一个大兵的帽子像个黄色的木车轮在他面前不远处的沟沿上滚,他觉着很好玩。他用颤抖的手抓过斜插在地上的那柄带血的刀,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
    他试着向前走了两步,行,还行!他还能凭着自身的力量走出这片坟场!
    他迎着金色的阳光、迎着飞舞的尘埃,跨过面前的两具尸体,不太费力便走到了沟沿旁。他的身后是那座斜井的爬笼。爬笼像条从地下抬起脑袋的巨龙,张着黑乌乌的大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那被阳光拉歪了的颀长的身影映到了斜井井口的地面上。
    就在这时,他面前金灿灿的阳光中,出现了一片黄乎乎的身影,这些身影像一股决口的黄水,像一道运动的河流,带着皮靴踏地的“咔咔”声,迅速向他逼近。
    他本能地握紧大刀,想扑上去拼个痛快,可手却软得很,他费力地扬了几次手臂,也未能将刀举起来。
    他站住了,沾满鲜血的脸膛正对着那帮逼上来的大兵,两只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充满拼杀渴望的热辣辣的光芒。
    几个大兵将枪端了起来。
    一个人在喊:
    “把刀放下!”
    他不放,他举不起刀了,他只好把刀横到胸前,一只手攥住刀把,一只手端着钝厚的刀背。
    响起拉枪闩的声音:
    “妈的,老子开枪了!”
    夹在大兵中间的一个军官模样的胖子扬了扬手,制止了大兵们开枪射击的企图。
    “张……张旅长,他还想杀人!”
    那胖子冷冷地道:
    “把他的刀夺下来么!”
    扑过来两个大兵,他们端着刺刀像对付一只可怕的怪兽似的,机警而胆怯地朝他跟前凑。他们出现在他的身子两侧,使他不知该应付哪边才好。左边的大兵凑近时,他先举起刀砍了一下,却砍空了;他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下。右边的大兵冲了过来,摔下枪,拦腰将他抱住了。
    他拼命扭动着自己的身子,手中的刀不断地在另一个大兵面前晃。
    “啪!”那个大兵用枪托子在他握刀的胳膊上打了一下,他手中的刀落到了地下。那大兵迎面扑了过来。他怪叫一声,一把将他搂住了,用满是血污的大嘴狠狠咬住了他的一只耳朵。
    那大兵痛叫着,支着身子喊:
    “哎哟!开……开枪!快开……开枪!”
    另一个大兵松开他的腰逃掉了。
    “砰!”
    那胖军官手中的枪响了,一下子击中了他的身体,他的牙齿松开了。他转过身子,直直地望着那胖军官,骂了一句:
    “张……张贵新,我……我操你娘!”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认识了张贵新。
    他倒在地上,大睁着两只迷惘的眼睛死去了。那个吃了亏的大兵又冲着他的尸体连开了五枪,刺耳的枪声又一次打破了这片坟场的寂静……
    斜井的井口开始出现在小兔子面前时,像一颗光亮微弱的星,恍恍惚惚的,令人捉摸不定,小兔子真怕它会从自己眼前溜掉。渐渐地,这颗星变大了,变白了,后来竟像一个缩小了好多倍的尚未完全复圆的月亮,高高悬在他前上方的黑暗中。
    他的精神为之振作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向上爬。他原来是走在最后面的,他是在二牲口、三骡子从那堆矸石上爬过去的时候,才悄悄跟在后面爬过去的。在没看到井口的星光之前,他耐着性子跟在后面走,他怕前面还会出现什么堵塞物,他想在新的阻碍面前再一次保持自己最后的气力。幸运的是,以后的道路变得畅通无阻,戒备和狡诈都变得毫无意义了,生路就在前面,他再也不用顾忌什么了。
    他使出最后的力气,一步步踏着脚下泥泞的陡坡,向前、向上攀着。跌倒了,爬起来,再走,他的两只眼睛牢牢盯住那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的白生生的井口,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他怕这井口会飞掉,或正好被什么人封掉。残酷的窑下生活使他变得多疑起来,他对面前的一切都不敢相信了。
    他越过了二牲口,继而,又把三骡子甩开了十几步。
    他第一个越过了那道没关闭的斜井井口下的铁栅门。
    他倚在铁栅门上喘息时,两条腿直抖,他几乎没有一点力气再往上去了,而井口就在他面前不到十步的地方,他周围的一切变得十分明亮了。二十三天来,他第一次看到了白生生的阳光,阳光是从斜井井**进来的,顺着泥泞的坡道,铺到了他面前,他只要再使出最后一把力气,就能走进他的可亲可爱的阳光之中。
    阳光诱惑了他。
    阳光刺激了他。
    阳光鼓舞了他。
    他用两条麻木的脚,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一步步向阳光中挪。他要躺到阳光中去,躺到大地上去,他要拥抱那轮属于全人类、属于田家铺、也属于他小兔子的太阳!
    他的生命的太阳呵!
    他这二十三天的挣扎,他这二十三天的拼搏,不就是为了这辉煌的一刻么?!他不能在这辉煌的一刻到来的时候倒下去!
    他又神情恍惚地向上挣。他那嗡嗡长鸣的耳旁响起了一阵阵发自地面的声音。他听到了几声枪响。他不知道地面发生了什么事,反正他要爬上去!
    他终于站到了阳光与黑暗的交界线上,他的眼睛在长期的黑暗中变得有点不适应光明了,他站在这交界线上竟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他的眼睛疼痛难忍,泪水直流。他突然感到光明变得那么陌生。
    他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儿。
    他感到头发昏,身子发飘,腿抖得很厉害,他预感到自己要栽倒了,便颤巍巍地向前迈了一步,一下子置身于那片白生生的阳光之中了。
    阳光!
    好一片阳光呵!
    他的耳畔轰轰然、哗哗然地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哦,这是阳光的爆炸!他听到了阳光爆炸时产生的巨大的、震耳欲聋的声音,他的耳朵一下子失去了听觉。他的眼前燃起了一片连着天、接着地的熊熊大火,这大火包围着他,缠绕着他,吞噬着他,使他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浑身的血管都要涨破了,他感到痛苦万分,五脏俱裂。
    “啊——”他尖利地惨叫一声,颓然栽倒在铺满阳光的地上,干瘦的,皮包着骨头的小脑袋重重地跌在一个长满铁锈的地滚轮上,额头上流出了鲜红的血……
    他就这样倒在了他所挚爱的阳光中。
    他就这样被他所挚爱的阳光击毙了。
    三骡子在小兔子倒下的时候,抬脚跨过了那道滴着锈水的铁栅门。他是聪明的,他听老窑工们说过:在黑暗中呆久了,不能一下子走到地面上、走到阳光中去,那会伤人的。他倚着铁栅门喘着气,眼睛微闭着,不敢一下子睁开,不要说火爆爆的阳光,就是这面前的光明,他也一下子接受不了。他的眼皮好像变得透明了,闭着眼睛,依然能看到一大块红乎乎的色斑,这块色斑把他的眼睛搞得很痛。
    他扶着铁栅门转过了身子,脸孔又冲向了黑乌乌的井坑。他这才感到好受一些,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向井坑下看,井坑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那接触了光明的眼睛已无法看清这罪恶的黑暗了。然而,他那灵敏的耳朵却听到了一个不断击响的沉重的脚步声。他准确地判断出:二牲口就在他身下二十几步远的斜巷中,他想喊他,喉咙里却干得很,像要冒烟、冒火似的,胸腔里也挤压不出足以构成一句话的力气。
    他终于没喊。
    他慢慢将头扭了过来,试探着接触身后的光亮。他试了几次,才最后重新转过了身子,睁开了眼睛。
    他在习惯了面前的光亮之后,一步一颤地向那片深入井洞的阳光走去……
    脱险了!成功了!他马上就可以回到大地上,回到阳光下,回到他所熟悉的亲人们中间!他又可以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样,干他想干的、要干的一切了!
    他的眼里涌出了许多泪水,他觉着这是万能的神灵在保佑他。他当即想到了田大闹,想到了要找这个该死的混蛋报仇。他想:不管这个姓田的混球儿躲到哪里,他都决不放过他,谁来说情都不行,他非一刀捅了他不可。
    他哽咽着,喘息着,大睁着蒙蒙眬眬的泪眼,跨进了那片白生生的、银灿灿的阳光中。他的眼前也像着了火一样,一片通红。
    他猛然闭上了眼睛,将一只满是污泥的大手遮到脸前。
    他捂着脸,慢悠悠地倒下去了。他沉重的、赤裸的身体压到了小兔子的尸体上,他的一只受了伤的手压在长满铁锈的地滚轮上,一只手倒地时还捂着脸。
    他恍惚意识到自己是不行了。他不甘心,他的神智还是很清醒的,他要爬上去,不顾一切地爬上去,杀掉田大闹!
    他用脚蹬着可以蹬到的棚腿、道木、地滚轮,一寸寸、一尺尺向前摸,他终于爬到了井沿的高坡上,他捂脸的手松开了,支撑着身子向前爬,脑袋昂了起来,眼睛半睁着,辨认着方向。
    开初,他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面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渐渐地,眼睛恢复了视觉功能。他看到了斜井边的一根碗口粗的枯树干,看到了一群挎枪的、正在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的大兵。他很奇怪,这里哪来的这么多的大兵?这些大兵是来救人的么?他们为什么不向他走过来?继而,他看见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看到了一摊摊凝固了的黑血,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他呆住了。
    他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一具具尸体看。
    他在这尸体中看到了田大闹。
    田大闹倒在地上,脑袋冲着斜井口方向歪着,两只眼睛大睁着,嘴角挂着黏稠的口水,宽厚的胸膛上沾满了血,那血还没有凝固,还像水一样一点一滴地淌着。
    他突然明白了:这里发生了一场激战!
    他突然明白了:田大闹和他的伙计们为了他三骡子,为了井下遇难的窑工们,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多荒唐!多么荒唐呀!他竟要杀他!他竟要去杀这个忠义无畏的好兄弟!人,究竟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呢?人和人为什么总是要互相仇恨、互相戒备、互相报复呢?!人和人是应该像亲兄弟、亲姐妹一样和睦相处的啊!
    他要爬过去!
    他要像拥抱亲兄弟一样,去拥抱田大闹!
    他一翻身从井沿的高坡上滚了下去。
    他越过了三具尸体,爬到了田大闹面前,将颤抖的手压到了田大闹的手背上。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牢牢抓住田大闹的手,又向前爬了半尺。当他的脑袋抵到大闹满是鲜血的胸前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那被苦难折磨得变了形的脸膛,紧紧地贴到田大闹的胸膛上。
    他死了。
    他死在高远的蓝天下,死在亮堂堂的大地上,死在他的伙伴们中间。
    这是值得骄傲的,作为一个男子汉,他战胜了一个男子汉所能战胜的一切。
    张贵新真切地看见了三骡子从斜井口的高坡上滚下来。开始他没注意,他以为是一截烧焦了的木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二十三天之后,这黑暗的井坑里还能有活人爬出来。他听到了三骡子滚下高坡时发出的“扑腾腾”的声音时,只扬起脑袋看了一眼,继而,又用手摆弄着他的德式小手枪,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向省督军府禀报这场已经结束的战争。
    身边的手枪队队长郑傻子却叫了起来:
    “张旅长,人,一个光腚的活人!”
    他怔了一下,又扬起脸去看,这时他才看清楚了:斜井口的坡沿下果然蠕动着一个什么活物,他手中的枪不由得攥紧了,枪口直直地对着那一团被郑傻子称作“人”的黑东西。
    他从心里不承认这是人。他认定井下不应该再有人。他定住神认真地看,那个叫作“人”的东西浑身赤裸着,屁股尖尖的,背上的骨头凸突着,从头到脚沾满了黢黑的煤灰、污泥,像一块被人踢了一脚、正在慢慢向前滚动的黑炭。
    郑傻子和几个大兵想上前去扶他。
    他伸手将他们拦住了,手中的枪口再一次瞄准了“黑炭”微微扬起的脑袋。
    他想:只要这块黑炭站起来,他就打死他。
    然而,那块黑炭没有爬起来,他向前挣了三五步,挣到那个刚刚被击毙的窑工身边就死掉了。
    他松了一口气,走到那块黑炭面前,用脚踢了踢他的身子,向身边的两个大兵命令道:
    “抬起来,把他抬起来!”
    “张旅长,这……这是干什么?”
    “别废话,跟我走!”
    两个大兵互相对视了一下,抬起了三骡子的尸体,愣愣地看着张贵新。
    张贵新迈开脚步,爬上了斜井高坡。
    两个大兵也抬起尸体,爬上了斜井高坡。
    “把他扔到斜井里去!”张贵新站在坡上又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
    两个大兵顺从地抬着尸体往井口走。不料,刚凑到井口边上,他们就怪叫一声,扔下尸体扭头跑了回来。
    张贵新很吃惊:
    “嗯?怎么回事?”
    “人,又……又上……上来一个人!”
    竟然有这等事!
    张贵新提着枪大步走向了井口……
    二牲口从两个叉开的、上粗下细的黄色肉柱当中,看见了那轮火爆爆的太阳:太阳像一团猛烈燃烧的不断滚动的炽白的火球,在那两个黄色肉柱之间跳动着,把两个肉柱也烧得红光四射。霎时间,他的两只眼睛一下子像同时挨了枪击似的,什么也看不见了。他顺着肉柱向上看时,眼前只是一片旋转的强光。他身子摇了摇,要往后倒。他拼命抓住身边的一根棚腿,才将身子稳住了。
    他站在阳光里。
    他的脚下侧卧着小兔子瘦猫一般的身体,他想弯下腰,把这个瘦小的身体抱起来,抱上井,可他试着弯了弯腰,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他怕自己会倒下去。
    他倚着棚腿站了一会儿。他不急,他知道地上也不是天堂。他死不了,就还得下窑,还得给他的儿女们当牲口,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真想坐下来吸袋烟;然后,好好地吃一顿,不管是白芋叶、菜糊糊,还是什么猪食、狗食,他都能一气吃上八大碗。他还想睡觉,一气睡上三天三夜,把生活欠他的一切,都讨回来!
    他不急。他完全不必着急。生命的缰绳,现在已牢牢抓在他自己的手里,什么大火呀、爆炸呀、冒顶呀、片帮呀,全不复存在了,全变成了一种不值一提的记忆。他的力气还很足,他不像小兔子这么幼稚、这么傻,在最后的冲刺中,竟把生命的余火扑灭了。他想:只要好好歇一会,他就能稳扎扎地、一步步地走到地面上去。
    距井口只有五六步的样子了,太阳在这五六步开外的高空中向他招手……
    他扶着巷壁,又一点点向前挪。
    在挪步时,他的眼睛摆脱了强光的刺激,他渐渐搞清楚了:他刚才看到的那两个上粗下细的肉柱,是一个人的两条腿。这个人就站在井口正中小铁道的道心上,油亮的皮靴上滚动着一缕阳光的光斑。
    他喊了一句:
    “伙……伙计!帮……帮个忙!”
    那屹立在井口正中的身影一动不动,也不答理。他马上想到:这人也许不是窑工,他穿着皮靴,而窑工是不穿皮靴的。他认定这是公司矿警队的什么人。
    他又喊:
    “老……老总,来……来扶我一下!”
    那人还是不应。
    他急了:
    “我……我是人!不……不是鬼!我还……还活着哩!”
    就在他喊完这一句话的时候,那人慢慢抬起了一只手,他看到,那人手上握着一枝乌黑油亮的小手枪。他吓呆了,转身想往井下跑。然而,就在他笨拙地转过身子的时候,那人手中的枪响了,一粒子弹穿过他的胸膛,将他牢牢钉在又湿又滑的坡道上。他的整个身子向下滑动了约摸半尺,最后又昂起头,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
    “我……我是人!”
    张贵新将还在冒烟的手枪插到腰间的枪套里,缓缓转过肥胖的身子,跨过三骡子的尸体,向前走了两步,对站在身旁的几个大兵道:
    “废物!都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把这三具尸体都抬下去?!妈的,抬远一点,抬过下面那道铁栅门再扔!明白了么?”
    “明白了,旅长!”
    “快去吧,去吧!”张贵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两个大兵抬起三骡子的尸体,一步一滑地向斜井下走,另外几个大兵也把枪靠在井口旁,跟了下去。他们要去抬小兔子和二牲口的尸体。
    看到这些大兵下到斜井里,张贵新用白手套揩着汗津津的手,向身边的军官和大兵们问道:
    “诸位,刚才你们都看见了什么?”
    手枪队长郑傻子不知趣地道:
    “看见了一个幸存者,旅长好枪法,一枪把他撂倒了!”
    张贵新定定地盯着郑傻子的面孔看,突然,扬起手打了他一记耳光:
    “混账!没有幸存者!没有!井下的人都死绝了!窑民们是在借井下遇难者的名义要挟政府、武装暴乱!搞到现在,这一点你他妈的都没弄明白么?”
    “是!是!旅长!我明……明白了!”郑傻子捂着脸,频频弯腰点头道。
    “马上给我向省督军府发电,电文如下:十万火急,宁阳镇守使张贵新呈报,田镇骚乱,业已平定,占矿掠杀滋事之窑民匪徒已被我部尽数扫平。时下,矿区局势平静,民众安居乐业,田镇各界无不欢欣鼓舞……”
    口述完电文,张贵新又交代道:
    “就按着这个内容,给北京参众两院的委员老爷们、给农商部、给省实业厅,给李四麻子这个王八蛋也拍个电报去,让他们也安下心来,别他妈的再胡思乱想!”
    “是!”
    “马上把这五份电报发出去!”
    “是!”郑傻子敬了个礼,转身跑了。
    张贵新站在斜井口的高坡上,以一个征服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向面前这片废墟眺望着。他看到了暴乱窑民们开挖的那道用于作战的掩体沟壕,他以一个军人的眼光在心中对那条沟壕进行着评价。他认为那道沟壕是没有多少实战价值的,窑民毕竟是窑民,他们不懂得军事、不懂得战争,根本不会打仗。可这些窑民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坚强不屈的精神,他们的犷悍和勇敢却不得不让他佩服!他想,这些倒卧在地下的人们如果不死,如果跟他去当兵,一个个都会是好样的!
    他有了些感动。
    他的眼角湿润了。
    仿佛鬼使神差似的,他不由自主地两腿一并,“啪”的一个笔直的立正,对着高坡下的废墟,对着二百余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楼,对着一个个躺着、卧着、跪着的死难者的尸体,对着这块犷悍而伟大的土地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这时,镇守使署的参谋跑了过来,站到高坡下,仰脸向他请示:
    “张镇守使,省实业厅李炳池先生问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封闭井口了!”
    他点了点沉重的脑袋,木然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封!”
    “是!”那位参谋转过身,顿了一下脚,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他也走下高坡,迎着太阳,迎着带着阵阵血腥味的夏日早晨的热风,踏着一具具尸体中间的空隙,走向了二百多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楼。主井井楼还在冒烟。他想,这烟可能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地层下的大火未灭,烟也就不会断。他不知道现在封井是否还来得及?是否还能拯救这块丰厚的无限煤田?他不懂矿业。他能够对付暴乱的窑民,却对付不了地下的大火。对付地下大火是李炳池他们的事,他管不着。然而,他希望李炳池他们能控制住这地下的大火,能把这块丰厚的煤田为后人们保存下来!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能稍稍平静一些,他才不会感到愧疚,他所进行的这场战争才有价值!直到如今,他还不认为他进行这场战争有什么错。战争不是他要打的,是政府要他打的;他和田家铺的窑民们也无冤无仇,归根到底他也是为了田家铺的利益,为了这块土地千秋万代的利益,才被迫进行这场战争的。如果这场战争拯救下了这块煤田,他也就问心无愧了,也许这块土地上的子孙后代还会记住他光荣的名字。
    他还想起了用心险恶的李四麻子,想起了迫在眉睫的直皖战争。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北京城里那些将军、大帅、政治家们又在玩弄什么阴谋了。
    他置身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民国九年!这一年,整个中华民国都被一个又一个阴谋缠绕着,包围着!
    他挫败了李四麻子操纵窑民暴乱的阴谋,马上又得对付来自北京的阴谋了……
    他感到很困倦,很疲惫。他想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再起来和面前这个浑噩的世界搏斗。
    他一步步地将他参与制造的这片血腥的坟场抛到了身后,白生生的太阳将他肥胖的身子拉得长长的,紧紧压在煤矸碴铺就的黑土地上,使他的身影也带上了血腥的气味。四周很静,除了他和他身后几个大兵的脚步声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其它嘈杂的声音,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膛里那颗强有力的心脏在一下下“扑扑”地跳动。
    “哇——哇——”
    突然,几声尖利的婴儿的啼哭声响了起来,像利剑一样,一下子刺破了面前这无边无际的寂静,使这片布满死亡的坟场上响起了生命的声音。
    他一怔,举目四望,急切地寻找这声音。
    声音消失了,他什么也没找到,他认为这是错觉,遂转过脸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身后的部下们。
    一个部下怯怯地道:
    “好像……好像有个孩子在哭!”
    他点了点头。
    他点头的时候,那哭声又响了起来,真真切切,就在他身体左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
    他和他的部下们一起走了过去。
    两具窑民的尸体中间,一个年轻的、披头散发的女人正躺在一摊血泊中剧烈地抽搐着身子。她的衣衫褴褛,整个下身都浸在血水中,宽大的、已经撕破了的蓝底白花布裤子中,一个湿漉漉的黑脑袋在不停地扭动。
    一个新的生命已经诞生。
    诞生了的新生命在不安地躁动。
    他吩咐一个部下去找医官。
    他一下子变得很有耐心、很仁慈了,他守在这濒临死亡的女人和这新生的孩子身边。他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看,他无意中目睹了人的痛苦诞生的、血淋淋的场面。他没来由地想到,许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扭动着赤裸的身子,在一个女人的哭叫声中,来到这个世界的。一切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历史的制造者们,都是这样来到世界的。生是痛苦的,死也是痛苦的,人类世世代代、千百万年也摆脱不了和生命纠缠在一起的痛苦。
    惟有痛苦是永恒的……
    他一下子觉着自己悟出了点什么。
    一只黄色带白点的蝴蝶在他脚下、在那新生儿的头上飞来飞去,仿佛在为这崭新的生命唱着一支无声的颂歌。一只黑色的大蚂蚁在那已昏过去的女人身上爬着,它急匆匆地爬过那女人的胸脯,在她小腹上绕了一个大弯子,又从她的腰际往新生儿身上爬去。
    他伸出手,抓住它,一把将它捏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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