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原点(完结)
【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管能不能治好,我都会第一时间回来。】
【等我回来。】
【也等你原谅我。】
林许程坐在飞机上,给章翊发去关机前的最后三条消息。
自那天和耿鸣枫打完架,被章翊关在门外半天,最后又在夜幕降临时分被允许进门后,她就一直不理他。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怎么样制造‘麻烦’寻找存在感,她都视而不见。
尽管如此,他依旧没有气馁。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章翊产生这样的变化,并不是因为生气。
如果不是因为生气,那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什么她才能做到几天都不和他说一句话的呢?他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正一愁莫展间,突然被旁边座椅上的人‘啪’地一声拍了一下胳膊。
惊吓大于生气。他伸手拍了拍心脏的位置,缓和了几秒钟,没好气地瞪着他旁边的人,开口也不怎么友善,说:“我说老林,你都多大了?别总一惊一乍的,你这样很容易失去儿子的!”
林筑安理所当然地笑,一点不客气地给予正面反击:“我多大你都是我儿子。”
林许程感觉自己需要喷一口老血,才能安慰受伤的小心灵。于是他默不作声地在心里搜索了一遍,坏笑出声,回击:“老林,你猜你这辈子还能不能等到许医生和你领结婚证?”
“这还用猜吗?”林筑安朝自己儿子翻了一个白眼,实则语气是无奈的:“不过,这不重要,有没有证,她都是我媳妇,也都是你妈!”
林许程:“怎么又扯到我?”
林筑安:“我是在告诉你,你妈其实也是关心你的。”
林许程:“我能说,我没怎么体验过吗?”
林筑安:“你不是都说了吗?还什么能不能的!这次就让你体验体验。”
林许程惊奇:“啥?”
林筑安坏笑,说:“你妈她两天前就去燕京了,代表她们医院开一个交流会,完了就和我们会合。”
林许程:“啊?”
林筑安:“啊什么啊!你看病,也不是什么小事!来自妈妈的关心,你要不要?”
林许程:“……”
两天前,林许程先是确定好了去看病的时间,接着就是确定地点。根据章翊之前提供的三家医院资料,地址分布在不同的城市,就目前学校的考试安排,不足以三家全去。究竟先去哪家医院?林许程陷入了茫然的思考之中。
在毫无收获时,他意外地想起了老林。因为在他记忆里,似乎老林也有和他正式地提起过相同的治疗建议。
结果出乎意料。老林说的那家心理治疗中心,竟然和章翊提供的资料中的一家,不谋而合。
于是他喜出望外地对老林一口应承下来。顺带拐着老林陪他一起来了燕京,真是皆大欢喜。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许医生也参与了其中。倒不是说有自己的娘亲关心不好,他只是短时间内还无法想象,这应该要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去接受来自娘亲的关怀。
到燕京的第二天,许医生开完了交流会,准时赶过来与他们会合。一家三口,算不上其乐融融,但也有点像那么回事,毕竟是奔着同一个目的来的。
冬日午后,燕京城除了严寒交加、空气干燥以外,还有充足的阳光。太阳温暖,照得人想要闭上眼睛休憩片刻。
林筑安在一幢写字楼前站定,拍了拍走在他旁边没什么精神的儿子,说:“一会上去了,看到医生,要有礼貌,要叫人。”
林许程打了个哈欠,伸手捂了捂嘴,显得不耐烦:“哎哟,知道了老林,你都说几遍啦!邓医生是你留学时期认识的华人朋友,专攻心理学,回国发展十来年了,相当专业。”
林筑安‘啧’了一声,对这个不耐烦的儿子表示无奈:“越来越不像话。”
许送走在这一父一子的身后,看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调侃,有点想笑。在她的记忆中,这似乎还是头一次,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地为同一件事,举家出动。
其实在她看来,林筑安就像是一柄桨,一叶浮萍的飘摇动荡或者安稳如磐,全系在他的身上。这么想着,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自私了些,还有就是,有没有结婚证,也似乎都是一生了。
林许程躺在一把舒适的皮质躺椅上,仰卧的高度让他睁着眼睛,可以看到医生完美的下颌线。
说起来还挺怪,这个邓医生有着凌厉的、完美的下颌线和面相。除此之外,无论是仪态、动作、声音、语气、语调,都是他活了二十一年见过的男人里,最温和温润的那个,或者用‘温柔’形容也不为过。
温柔,总是给人一种莫名地信任感。
林许程忍不住问了一句:“邓医生,您是我爸的朋友,我爸今年51岁,冒昧地问一下,您今年多大?”
邓医生温和地笑:“是觉得我比你爸年轻?”
林许程被点中问题的中心思想,显得有些尴尬,说:“您,看不出来年龄。”
邓医生摇了摇头,解释:“事实上,我本就比你爸小。我上学比一般人都要早,成绩也还行,在国外和你爸认识那会,我刚进大学,而他已经学成准备归国了。”
“哦哦。”林许程的疑问得到解答,但他又产生了新的疑问,继续问:“那邓医生,您和我爸是怎么认识的?”
邓医生一边套着医用手套,一边回答:“说起来,你爸他救过我,还保住了我的财产安全。”
林许程惊讶:“啊?”
邓医生:“怎么?不信?”
“那时候啊我年纪小,经济上也不怎么宽裕,租住在一位华人同学的家里,地处偏远程度到你难以想象。”
“有天晚上回家,很不幸,遇到了持刀抢劫。当时我身上所有和‘财’相关的东西,都被掏空了,就在我放弃反抗的一瞬间,冲出来一个人。他操着一口中国话,骂了一长串‘中国民间母语’,然后抄起路边的断树枝,以一对二完胜。”
“那个人,就是你爸!英勇无比。至今我都没有忘记那晚的他。”
这间治疗室是全玻璃构建。玻璃齐腰线以下采用了磨砂面,腰线以上是全透明的。此时,林筑安和许送二人,正站在玻璃的一面,紧盯着里面看。而他们只能看到,邓医生在说话,他们的儿子在全神贯注地听。
林许程听完这个类似于故事的小插曲,从躺椅上坐直了身体,对着玻璃外的两个人,比了一个竖起拇指的动作。林筑安和许送对视了一眼,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表示满头问号。
邓医生跟着林许程的动作和眼神,也朝玻璃外面看去,他微笑着挥了挥手,表示没事。
“那邓医生,您今年究竟多大?”林许程想起了先前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邓医生笑:“43岁。”
林许程:“那还真看不出来!不过,我有一个认识的人,她今年42岁,也看不出来。”
邓医生温和地道:“你说的这个看不出来年纪的人,是章翊女士?”
林许程再一次惊讶:“您怎么知道?”
“呵!”邓医生笑:“实不相瞒,你的病史,我其实是从她那儿获取到的,包括细节。”
林许程:“哦。”
邓医生:“之所以建议你采用这个治疗方案,也是经手过一些类似的案例。我不能保证对你百分之百有效,但起码可以试一试。”
林许程:“我家老林也是这么建议的。”
邓医生扶他继续在躺椅上躺好后,拉上了朝阳这边窗户的白色轻薄纱帘,说:“你其实很幸福。”
林许程:“我也这么认为!那邓医生您呢?”
邓医生像是想起什么,带着满溢的自豪,说:“我也很幸福。”
林许程:“邓医生,有个问题,想问下您。”
邓医生:“想问我为什么回国发展?”
林许程:“不愧是心理医生。听老林说,您之前是在国外开办心理治疗机构的。毕竟嘛,咱们国内的心理治疗与国外相比,还不具备普遍性,我只是好奇,没有其他意思。”
邓医生:“我回国发展,是因为我的第300号病人。”
林许程:“第300号病人?”
邓医生:“对。一开始他是我的病人,后来成了我的小跟班,现在他是我的爱人。”
林许程:“神奇。”
“神奇吗?”邓医生拿过来一条暖融融的白色毛毯,搭在了林许程的身上,说:“万物生灵本就具有神奇性。”
“多数时候,人都是在做选择。”
“利己或者利他,其实都是选择。只不过,当你选择利他的机率大于你选择利己的机率时,心理上就会出现失衡,而这种失衡就会产生心理疾病。”
“其实大多数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心理上的疾病。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明辨和相信,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放轻松。相信我。”
邓医生轻缓柔和的语气,像一颗定心丸,穿透午后阳光的玻璃空间,喂进了林许程的心里。他躺在躺椅上,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闭起了眼睛。
片刻后,邓医生再次出声询问:“针对你现在的病情,有两种方式可以选择,你需要自己确定好,然后告诉我结果。”
“第一种,我们进行轻度催眠,配合药物辅助治疗,这样循序渐进,你不会出现太大的不适感。缺点是治疗时间长,具体的治疗时间因人而异。”
“第二种,我们进行深度催眠,基本不需要使用药物,直接对症治疗,过程中你的不适感程度无法预测,而且需要有你足够的意志力。一般意志力薄弱的人容易迷失在幻境里,不能及时清醒过来,存在一定的风险,这是缺点。”
林许程闭着眼睛,斩钉截铁地回答:“邓医生,我选第二种。”
邓医生站在病人身前,平举的双手,缓缓伸向病人的头部,继续说:“深度催眠,可让个体回溯到上一世乃至更久远的记忆。科学界上的说法即是——dna重组。”
“松果体,它算是一个同频的波顿器。你看到的前世记忆,有可能是属于你的,也有可能是属于别人的。所以你看到的,只是带有记忆的dna现在是出现在你身上,并不能说明一切。这是你首先要清楚的。”
“人在意识状态中的时间速率,和现实环境中的时间速率是不一样的。现实环境中的十分钟,在意识状态中可能是几个月、几百天。在意识状态中体验一百年,可能现实环境中也才过了几个小时。这是你其次要清楚的。”
“不论看到了什么,那都是过去的、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你无法参与、也无法改变。所以,速去速回。这是你最后要谨记的。”
林许程闭着眼睛,再次斩钉截铁地回答:“好。”
邓医生一只手放在病人的头部,一只手盖起了病人的眼睛,说:“放缓呼吸,照我说的做。”
“窗外的阳光温暖而耀眼,此时它正顽强地穿透了由白色轻薄纱帘遮挡的玻璃,向你的眼睛照射过来。”
“你的眼睛、脸颊、全身都能感受到被太阳照射带来的暖意,你的周围非常安静,而你此时,非常需要休憩片刻。”
“你摒弃掉所有的杂念,放松身体的每一处器官,再慢慢地放空自己的大脑,直到大脑一片空白,你完全进入……”
“……”
林许程站在一片明暗交织的地带,周围烟雾缭绕,白茫茫一片。
他完全分辨不出此时所在位置的方向与地理位置,隐隐之中,他听见不远处有孩童说话的声音。他朝着声音的来源处,缓缓前进。草丛里似乎有露水,正在打湿他的鞋袜以及裤脚。
声音越来越近,他听的也越来越清晰。在抵达某一处时,他突然站定了,因为那些孩子,都是他认识的。
草丛边站着一个不知道几岁的男娃娃,瘦弱病态,瑟瑟发抖。在他前面的空地上,一群十来岁的男娃娃围了一个小圈,一个穿着红色外套的小姑娘,被围在了中间。她撸起袖子,毫不胆怯的指着那群泥猴子威胁:“你们要是再敢欺负我弟弟,我见一次打一次。”
“有病怎么了?我弟弟就是有病也没有花你们谁家的钱看病。”
“你们没病,还不是学习成绩一踏糊涂,每次考试都往家里领鸭蛋,不嫌害臊。”
“而且,你们长得丑,不配和我弟弟玩,他不需要你们这群丑鬼做伙伴。”
“还有你,别往我家院子里丢癞□□!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丢的,再丢你就会和癞□□长成一模一样。”
群娃娃中有人起哄:“许九就是个小病秧子,治不好的,我听到我妈说过,要是过几年他死了,可哭死你吧。”
“对对对,治不好,先天性的病怎么能治得好。”
“活不了几年!我敢保证。”
“反正迟早都会死的,我们也欺负不了几年。”
穿红色外套的小姑娘没再反驳,她出其不意地各踢了其中两个男娃娃一脚,接着就是扭打成一团,没一小会儿,小姑娘就被一个男娃娃压坐在身下,流了满嘴的血,但即便这样,她还是在挣扎着反抗扑腾。
林许程看到这,看不下去了,他走上前,伸手想掀开压坐在小姑娘身上的男娃娃,却在触手时,发现手指只是虚无地穿过了孩子的身体,并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变化。他又试了一次、几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男娃娃依旧压坐在小姑娘的身上,小姑娘嘴角流着血不停地反抗,他只能这么看着没有一点办法,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所处的位置发生了变化,这次是在大学校园里。
迎面走过来两男两女,两个姑娘分别挽着两个男孩的胳膊,边走边笑,边说边闹,好生让人艳羡。他们朝气的样子,就好像时间会永远定格,没有流逝,亦没有离散。
林许程看着他们,扬起了嘴角。突然之间,耳边传来一阵轰鸣声,噪音使他不自觉地捂起耳朵闭上了眼睛。
直到轰鸣声消失,他睁开眼睛。刚才的校园凭空消失了,现在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展馆。
展馆里有很多人,还有很多的机械设计作品。他走到一处展桌前,看到支架上摆放着一个立体的汽车模型,模型的旁边站着一个穿白衬衣的青年。那人相貌清秀俊朗,笑容温和干净。
那人正在和一个银发老头儿说着些什么,两人交谈甚欢,全程没有拘谨感和约束感。氛围感就像是一个师傅在和一个爱徒,就专业或者技能在探究一般。
一阵嘈杂传来,展馆在人声鼎沸间,变成了某个机场的出行大厅。
林许程看见了一个穿白色棉布长裙的姑娘,那姑娘束着高高的马尾,站在人群中张望着出口处。片刻功夫,一个白衣黑裤的男青年手持电话转过头与白裙姑娘对视了很久,接着和谐地并肩走出了机场大厅。
沉睡中的病人,情绪出现了不稳定。邓医生看到林许程开始轻微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他知道,影响病人的干扰源出现了。他紧了紧放在病人头部的手,另一只手贴合在了病人的额头,想为他带去一星半点的温度知觉,虽然这种举动未必奏效。
林许程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套既熟悉又陌生的房子里。
房子里的一男一女,正是在机场大厅内的白衣黑裤男和白色长裙女。他们进进出去去,一会儿在厨房,一会在客厅,一会儿在卧室。他们的相处,融洽、和谐,还有恩爱、般配。
不同的场景和不同的着装,在告诉他,他在这套房子里已经待过了不同的季节。可他明明记得,他一直站就在这里,没有走开,甚至没有挪动。
他细细地打量起这套房子,总觉得非常熟悉又非常陌生,如果非要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那应该就是——恍如隔世。
恍惚间,他瞥见了电视柜上的单页日历。他挪动步子,往电视柜走去,想要看清楚日期。那日历白纸黑字,上面赫然显示着印刷体:2000年12月31日腊月初六星期日
二十一年前?林许程轻声地重复着日期。而后,他突然感觉到头部传来一阵炸裂声,痛感来的又急又汹,他甚至来不及伸手捂住头,就踉跄地栽倒在地了。
闭眼之际,黑暗与光明之间,不停地有说话声交缠在一起,清晰又响亮,一齐向他袭来……
“幺儿。”
“许九。”
“许常,你的身上有艾草香。”
“许常,让我走进你的生活,好不好?要结果的那种。”
“许常,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活得久一点。”
“许常,我需要你,为我做到,寿终正寝。”
“许常你混账!”
“许常……你有点好看。”
“许常,我错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许常,你会不会把我卖掉?”
“许常,我想抱抱小时候的你。”
“许常,我来接你回家。”
“许常,你是不是感觉到身体哪处不好?”
“许常……”
“许常……”
“许常……”
“许常,我饿了。”
林筑安和许送站在玻璃墙外面,看着躺椅上不停抖动的人,终于焦急胜过了理智,在未得到医生允许的情况下,猝然打开门,双双走进了治疗室。
邓医生朝突然闯进来的二位点了点头,并未有任何怪责,接着便缓缓地开口解释:“根据病人现在的反应状态,他应该是有一个干扰源。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替他找出来。”
林筑安摩挲着下巴,揣测着邓医生话里的意思。疏离惯了的许送,此时脸上也显露出来担忧的神色,她是医生,她知道找不出干扰源,将意味着什么。
“如果找不出干扰源,他是不是就不会醒来了?”林筑安心神不宁地问道。
“也不会。”许送解释:“意志力薄弱的人,可能会需要一段时间,但这个时间是因人而异的。”
“林夫人说的对。”邓医生朝许送点了点头,接着说:“怕就怕,病人陷入在幻境里或者某些美好的事物里,潜意识不肯让自己清醒过来。”
“我之前经手过这样的案例。”
“能问问你们,章翊女士是病人的什么人吗?”
林筑安和许送对视了一眼,惊讶道:“章翊?”
邓医生:“对,两个多月前,大概是国庆期间,她有来找过我,咨询的病情,正是你们孩子的。”
林筑安闪躲着又看了许送一眼,才强作自然地说:“她应该是这孩子的舅妈。”
邓医生:“请你们现在给她打个电话,说明情况,再试上一试。”林老哥,你这闪躲的语气就已经出卖了你,我都无需再用专业知识去识别了。
五分钟后,林筑安小心翼翼地回到治疗室,他端着手机,开了免提,调高了音量,放在了儿子的耳边。
章翊的声音从通过扬声器传送出来:
“林许程,你的投产计划书什么时候交给我?”
“林许程,你只要答应我不再打架,我就原谅你。”
“林许程,你走了两天,同同它一直在找你,狗粮也不肯吃了。”
“林许程……”
“林许程……”
“林许程……”
“林许程,我饿了。”
黑暗中,林许程感觉自己似乎是躺在地上,冷冰又潮湿。他向着声音的来源处艰难地移动身体,想要听清是谁在说话,又说了些什么。他蠕动着、挣扎着、负重前行,向着黑暗中,唯一可辨的声源处匍匐而去。
章翊停止说话的那一刻,林许程徒然地睁开了眼睛。他没有说话,而是呈现出一种完全放空的状态。半晌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泪顺着眼尾簌簌滑落,止都止不住。
林筑安收回了手机,和电话那端的人说明了情况后,就按下了挂断键。许送拿着纸巾,不停地给他擦眼泪。邓医生摘下了手套,站在一边沉默着。一时之间,整个治疗室里,鸦雀无声。
“病人家属先出去吧,治疗还没有结束,需要继续。”邓医生直截了当地下了逐客令,因为他还有最后的职责没有完成。
林筑安和许送闭上玻璃门后,邓医生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了病人的身边。他没有给病人擦拭眼泪,司空见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知道,每一个通过深度催眠找寻记忆的人,都有一份难以弃舍的执念。它可能是前世未完成的心愿,也可能是今生失去的信仰,无法一言蔽之。
约摸一小时后,林许程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冲着依旧坐在他身边耐心十足的人说:“谢谢你,邓医生。”
“我想,我知道自己是谁了,也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了。”
邓医生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声色温柔:“无论你过去是谁,现在又是谁,那都是同一个你。”
“路上买几盆水培植物,回家好好生活。”
林许程微笑着点头,走出了治疗室。
返回酒店的路上,林许程一言不发,林筑安和许送,也只得陪着他一起,大气不敢出一声,更别说询问他的具体情况了。
夜里九点半的飞机上。
林许程握着手机,慎重地给许送发去了消息。
【许医生,或许我应该叫你一声八姐。此间事了,仍感恩你们二十一年的养育之恩。】
【前程往事,无心挂怀。前路等着我的,尤为重要。】
【我走了,去羊城。待归。待聚。】
到达羊城小家的时候,已近凌晨三点。
林许程戴着口罩绕过门岗执勤的保安,悄悄地潜入了小区。他在某一幢房子前站定,扫了一眼楼道间已经脱漆生锈、残败不堪的信箱,他走过去缓缓地伸手探进去,摸到了一把钥匙。
他捏着钥匙,带着熟悉和陌生地复合型感受,上了三楼。
打开门,厚重的灰尘和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他犹豫着,抱着偿试的心态,打开了玄关处的开关。橘黄色的灯光瞬间亮起,明亮了整套房子的轮廓。的确,和下午在睡眠中看到的,并无二致。
沙发、电视柜、厨房、餐桌、衣柜、床,和他看到的,全部吻合。直到此刻,实实在在地站在了这套房子里,他才有了一部分地实感,他才愿意真正地承认这荒诞的前世今生。
在羊城的三天里,林许程换完了家里所有能换掉的家具和软装饰,也发现了众多关于许常不在人世后,章翊是怎么过来的蛛丝马迹。比如说衣柜里的衣服和孝衣;比如说两个放在书桌抽屉里的手机,号码并没有注销;比如说水、电、气都可以正常使用;比如说所有物品的归纳都是原来的模样……
她没有食言。
她做到了他们曾经说起过的一切。
她甚至没有从这里带走任何一件属于许常和章翊的东西。
这姑娘,该是用怎么样的倔强和固执,撑起了这二十一年!林许程躺在床,静静地想,静静地听,静静地流泪。
在羊城的第七天,是十二月三十日。林许程沉静过后,坦然地接受了接下来即将面对的所有人和事,他甚至把预判的工作都做好了。这天的傍晚,他准备向这个等了他二十一年的姑娘,道出原尾。
十二月二十四日,金陵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章翊最近都在严寒中忙江北新区新开综合体品牌进驻的事情。原本这些工作是招商部门的日常事务,怎知商场为了邀约到早儿儿童的进驻,开出了整层租赁的协议。这也就意味着,合作模式的多元化改变,招商部门从未经手过这样的合作模式,所以才由章翊亲自洽谈。
一场初雪过去之后,天气晴好。
这日,章翊和综合体签约完成之后,难得悠闲地漫步在能看得见夕阳的傍晚,而后不知不觉地走到一所学校的操场边。
刷着绿漆的格子网,把学校与社会隔离开来。她站在网格后面,看着操场上激情饱满、神采飞扬打球的男孩子们,想起了林许程的朋友圈。
她调出林许程的头像,点进他的朋友圈,翻看了不少他发过的关于打球的照片。
莫名有些惆怅,她不知道林许程现在病治的怎么样了!有没有效果?还需要多久?连着将近十天没有任何消息,说不担心是假的。她甚至开始自我怀疑,关于林许程打架这件事,对他的惩罚是否重了些。唯一庆幸的是,这次看病,他有父母陪着,当是不会出现什么状况。
她拿出手机,点开像机,借着夕阳的余晖,弯下腰,倾斜着角度,把晚霞和篮球架同时放进了摄像头里,定格了这一帧的美好。
她再一次调出林许程的头像,准备把这张满溢着生命力的照片发给他,以示她的原谅。
恰逢此时,电话铃声响起。
章翊看清来电显示的电话号码后,惊慌失色,竟无知无觉地摊坐在了路边的台阶上。
她没有在通讯里存过这个号码,但这个号码却是她至死都不会忘记的一串数字。
铃声响起又停止,她一直处在惊吓之中缓不过神。如此周而复始的不知道响了多久,她才颤颤巍巍地滑动了接听键。
“立立,是我。”
“我说过,如果还会有来生,我也还会找到你。”
“……”
电话那端的人,还说了些什么,章翊一个字都没有再听进去。她捂起脸哭到痛彻心扉。
不知道什么时候,电话那端的人挂断了电话,章翊再看向屏幕时,只有一条未读消息提示。
她点开查看,未读消息停在了林许程的头像上。他说:【立立,原谅我缺席的这二十一年。答应我,明天不要去贡城,回羊城的机票已经给你买好了。我在家等你,给你做叶儿粑。】
章翊无法形容此时此刻的心理感受,她觉得任何语言都不足以形容这荒诞的人生。如果这荒诞里,始终有一个你,也算无怨无悔了。
她坐在台阶上,看了看行色匆匆的人群,又看了看徒然降临的幕色,破涕为笑地解锁了手机屏幕。
她把原本准备发给林许程的照片,发进了朋友圈里,配文:
架中画
画中霞
跳跃的生命
和
待烹的三丁
同是人间最美烟火色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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