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前路未卜
展眼数月悄然而过，长安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这场宁静的大雪覆盖住长安的每一幢楼宇和每一处巷道，稀释了浮华的喧嚣，平息了战后的焦灼。人们煮酒烹茶，围炉闲话，口中说的是三分之地蜀吴联军借着太古奇迹东风祭坛的威力大破魏军，对那个运筹帷幄的蜀国军师和雄姿英发的吴国大都督赞不绝口，顺带唾骂一番不自量力挑战奇迹的魏主曹操。至于沙漠里已沦为废墟的都护府和倒在都护府前那个曾是将军的“叛徒”，则成了长安人三缄其口不愿提及的往事。
不管怎样，长城守住了就行，其他国家的八卦谈起来，才不会这么沉重不是？
时光在每个人脑海中散布着遗忘，但总些人不会忘记。比如说以缔造盛世为夙愿的女帝，埋头于案牍之中寻找真相的治安官，还有那个灾难的始作俑者，在长安城静静蛰伏着，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在这严寒的天气，大明宫中的太液池却是暖意融融。这里坐落着几处依温泉而建的小型宫室，温泉水质清冽水温适宜，冬日里浸浴不仅身心皆暖且能润泽肌肤。因此每逢严冬腊月，这片富雅秀丽的温泉宫殿就成了皇室亲眷最常造临的地方。
其中最大的宫室叫华清宫，女帝甚至把它定为了临时寝宫，日常理政起居都是在这里，理所当然的，清瑶也跟着挪了过来。
此刻她就披着月白色的斗篷，站在华清宫旁一个四角亭中，出神的看着亭子旁边盛开的数株浮欢花。
红色的花瓣凝结着冰晶，像一朵朵雪绒球固定在枝头，让清瑶再一次想起了那天晚上伴着千灯漫天飞舞的轻盈花絮。
原来又是冬天了吗？时间过得真快。可她不仅没能淡忘李白，反而会更加频繁的想起他。
一旁的喜鹊把整个脑袋都裹进兜帽里，嘴唇一张一合呵出白气。
“公主，虽然你说就这么几步路走回去就好，可也不能站在这里吹风吧，外面好冷呀～”
刚泡过温暖的泉水，陡然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强烈的反差让人更加不适应。
听到喜鹊这么说，清瑶才后知后觉的拍了拍冰凉的脸颊，露出一丝怅惘的笑。
“我又走神了，回去吧。”
……
两人出了亭子没走几步，斗篷上忽的落下几片冰晶，周遭一阵窸窣之声，抬眼望去，原来是又开始下起了雪。
“哎呀糟了，没带伞！”喜鹊急忙拉着清瑶躲了回去，亭外白雪纷洋，很快新雪覆盖旧雪，整个天地又是一片纯洁无比的白。
“公主，你冷不冷？”
喜鹊握着清瑶的手，明明一起从温泉宫出来的，她的手还是温热的，清瑶的手却是凉的。
眼看这雪一时半会没有停的意思，喜鹊有些纠结的鼓着脸，想回去拿伞，又不放心清瑶一个人在这里。
“你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看雪，不会化掉的。”清瑶冲喜鹊眨了眨眼睛，无敌乖巧的样子让喜鹊心跳漏了一拍。
“但是……”喜鹊还是有点犹豫，可就在此时，簌簌落雪声中蓦然响起一阵踩雪声，由远及近，似乎有什么人过来了。
喜鹊探出头去，在连接着女帝温泉行宫的小道上，缓缓走出一个人，撑一柄红色的伞，白衣鹤氅，温步从容，似惊鸿踏雪而来。
喜鹊眼里陡然亮起了小星星，甚至扬起手臂朝那个人挥了挥。
“明大人！”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直到真正见到那个人，清瑶才发现传言都是真的。雪中的男人的确有一种不出世的仙人气度，静谧出尘，时间仿佛都因为那份从容而放缓，落雪声也一下子安静下来。
男人朝这边走过来，清瑶再一次闻到了那股不合时宜的牡丹香味。
那天，就是他救了自己。
明世隐俯身，雪花从他肩头的白发滑落，分不太清。
“公主殿下。”
男人的声音低沉柔和，好像天生就能让人轻易放下戒备。
清瑶温和的微笑，“明大人私下里不用对我行礼，而且你上次救了我，我还没有谢谢你。”
“这是我分内之事，岂敢让公主言谢。”
“大人从华清宫出来，是与皇姐商讨什么事吗？”
“是，刚同陛下商议朝会事宜。”
“原来是这样，新的一年又要到了啊。”
清瑶想起去年的朝会，那个时候，她第一次见到李白……
瞬间的失落一览无余，明世隐眸光闪烁，将伞上的雪掸了掸。
“殿下滞留在此，想必是没有伞的缘故，我这里正好有一把。”
清瑶摇头，“那明大人就得冒雪回去了，从这里到西市还有很长的路。”
看着明世隐过于苍白的脸色，清瑶理所当然的认为他的身体也不怎么壮实。
喜鹊也在旁附和。
“没错，既然明大人在这我就放心了，我回去拿伞，很快的！”
喜鹊抛下这句话就冲出了亭子。
看着公主和明大人在一起，总有种配一脸的感觉，喜鹊表示磕到了。
明世隐温文尔雅的外形和洞察人心的睿智，不仅让他能够在朝堂之上左右逢源，甚至在宫女女官之间都有极高的人气，喜鹊也是被牡丹方式“俘获”的迷妹之一。
可清瑶直觉眼前这个人其实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温和，就好像他把所有的情感都藏的滴水不漏，所有展露给世人的都是精心刻画的完美一面。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在以往出现过很多次，而且从没有出错的时候。可明世隐看上去并不像一个魔物，也不是魔种混血，还会有这种感觉就很奇怪了。
就在清瑶怀疑是自己搞错了想在明世隐身上找出耳朵尾巴之类的东西时，明世隐突然朝她靠近，一双异瞳直直对上清瑶探究疑惑的目光。
四目相对，清瑶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是她生平看过的最好看的眼睛。波澜不惊的平静下暗藏着汹涌的漩涡，注视太久就会情不自禁沉沦其中。一红一黑的异色瞳，优雅且神秘。
“即使女帝许我随时入宫进言，可要见殿下一次也不容易呢。”
这句话听起来十足有些暧昧，可明世隐仍旧只是谦和有礼的微笑着。
清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疑惑他为何要这么说。明世隐又朝前走了一步，两人现在的距离不过一拳，由于身高的差距，明世隐稍微弓着身子俯视着她，这样的压迫感让清瑶感到紧张，她往后退了一步，贴上一根柱子。
明世隐一手撑着柱子，面具下的肩带
轻飏于风。他逆着光，俊美的脸晦暗不明，一双眼睛仍旧摄人心魄。
“真漂亮。”清瑶只是这么想着，不知不觉竟说出了口。
明世隐陡然一愣，似是没想到会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
“你的眼睛。”
清瑶注视着那双幽暗的异瞳，眼神清澈的微笑起来。
！！
明世隐面色陡变，随即像是被火燎到毛的猫一样向后退开，并下意识的捂住了左眼——那只灰黑色的左眼。
这般失态的模样，与他平日里的形象大相径庭。
“明大人？你还好吗？”
明世隐看起来有些痛苦的模样让清瑶有些担心。
明世隐捂着隐隐作痛的左眼，他的心不知为何在那一瞬间动摇了。这双眼睛早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模样，他牺牲灵魂换取了力量，这只眼睛就是最直接的证据。没有灵魂的躯壳，哪里还有美感可言？
“没事……”
他放下手，有些懊恼刚才的失败，他决定再试一次，而这一次，一定要成功。
清瑶没再追问下去，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的纹路中慢慢融化。
“听他们说明大人的卦象很准，可是这世上的事真的早已注定吗？”
“卦象千变万化，取决于人的选择。可百川争流，终究还是要归于忘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清瑶感觉明世隐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有深刻的悲伤。
“那请明大人也为我算一卦吧？”清瑶温润的眸子漾着笑意，这样纯净的眼神在明世隐看来却很扎眼。
方士转头注视着浑天仪中的牡丹——还是什么也看不清。
可是有些事，并不是靠算的。
灰黑色的瞳孔中弥漫出隐约的黑气，黑气之间漂浮着一颗黑色的晶石，那里寄存着堕世之神的力量。
只有神的力量，才能唤醒少女身体里藏着的秘密。
清瑶一接触那只眼睛，就敏锐的察觉到它和之前变得不太一样。她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变了，只知道不能再继续盯着它看。可意识明明很清楚，身体却不受控制，因为黑色的漩涡已经将她包围。
“你……”
清瑶艰难的张开口，却不能再吐出半个字，只能看见那只黑色的瞳孔里映出自己无助的模样。
“我算出了殿下的三件事，不知殿下可有兴趣知道？”
明世隐，又或者是某个借着明世隐的身体对她说话的陌生人，声音低沉喑哑，像是从深渊传来的恶魔的低语。
清瑶喘息着，目光渐渐涣散。
“第一，你有一段记忆缺失了，它们是被刻意抹去的；第二，你的身体里隐藏着还未被唤醒的强大力量；第三……”
“明世隐”俯下身，俊美的脸上是扭曲的笑，他靠近少女，近到他言语间的魅惑气息清晰的扑在她的耳廓。
“你根本不是大唐的公主，女帝不是你的亲人，长安城也不是你的家。”
“现在，你该回家了。”
该回家了……
……
喑哑的低语渐行渐远，那一刻禁锢周身的黑暗也解除了，清瑶无力的朝前倒了下去。
“殿下！”
耳畔传来明世隐带着一丝急切的惊呼，她下坠的重量将明世隐也带倒在地，黑色正从他的左眼慢慢消散。
“回家……”
清瑶紧紧抓着明世隐的衣襟，口中说着无意识的呓语，失神的眼睛不受控制的流下泪来，就好像“家”这个字眼触动了她记忆深处的执念……
当喜鹊抱着两把伞赶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清瑶躺在明世隐的臂弯，而明世隐低头望着她，白发如瀑散落在身侧，遮住了如玉的侧脸。
如果清瑶没有倒在地上，这副美的像画一样的场景够她看好久，可她现在急得连伞都扔了。
“公主！”
她才离开这么一会，怎么又出状况了？
喜鹊气喘吁吁的跑进了亭子，这才发现清瑶只是在昏睡，身上还盖着明世隐的斗篷。
“明大人，这是怎么了？”
“……”
明世隐没有回答，只是自然而然的抱着清瑶起身，手臂却突然被人拉住，伴随着一个严酷的声音。
“等等。”
明世隐停下动作，看着制止他的那只手，蓝色护腕，褐色宽袖——
“狄、狄大人？”喜鹊看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治安官，正一脸防备的盯着明世隐，两个男人之间仿佛有一道电流在滋滋涌动。
呃，这是什么情况……喜鹊冲狄仁杰身后的元芳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元芳晃了晃脑袋表示不知道，大耳朵上的铃铛清脆的响了两声。
“呵，躲墙角偷听可不像狄大人的作风。”
还是明世隐率先打破了沉默的对峙。
“论起角落里的勾当，明大人才是当之无愧的行家。”
狄仁杰眸光犀利，针锋相对。
明世隐对这番嘲讽充耳不闻，反勾起一抹浅笑，撤回了手站起身来。
“既然狄大人来了，那明某就先告辞了。”
狄仁杰没说什么，沉默的目送明世隐消失在雪道上，然后蹙着眉看向了清瑶。
他和元芳赶到时只听见了明世隐的最后一句话——回家。他到底和公主说了什么？看来只有等清瑶醒过来才能问清楚。
“元芳，”狄仁杰扭头，“你去找一辆轿撵，送公主回宫。”
“诶？”元芳有些懵，看着自家大人刚才恨不得把明世隐捅几个窟窿的眼神，他还以为大人终于要开窍了，原来还是这么直啊……
元芳默默的吐槽，然后朝一旁显然还没弄清楚状况的喜鹊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而狄仁杰凝视着明世隐留在雪地上的脚印陷入沉思。
这些日子泡在档案室里，他从一些陈年旧案里找出了许多不能归类为意外的巧合，这些巧合都隐隐指向同一个神秘的组织。除此之外长安城里突然开始流传起初代长城守卫军的故事和二十多年前牡丹方士的传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一连串的怪事都在魔种侵袭事件之后发生，就像一块石头扔进长安城这片平静了太久的水域，激起了一连串的涟漪。
初代守卫军，消失的牡丹方士，神秘组织，这中间是否有什么关联呢？还有明世隐，他接近公主又是为了什么？
“保护清瑶，保护她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庄周的嘱托言犹在耳。
所以贤者早就预料到了吗？明世隐就是别有用心的人之一。
狄仁杰紧握双手。他有预感，眼前的安宁就要结束了，他必须在更大的暴风雨来临前查出真相。不管怎样，他都会保护她，就像他守护长安城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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