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重逢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春三月。
日光和煦,鸟儿拖家带口在屋檐下住着,一天大半都叽叽喳喳地唱歌。
康康那家伙又是闲不住的,跟在后面嗷嗷大叫,没一点狼的样子。
桐儿年岁小爱犯困,不然现在就该躺在孟元怀里,奶声奶气地喊“娘亲”。正儿担心弟弟被康康吵得睡不着觉,时常带着聒噪的康康出去散步。
掐指数来,距离回科尔沁已经过了六年,和伯颜图成亲也过了五年半。
孟元今日穿一身藕粉色的春裳,头发盘成了妇人的发髻样式。
夏荷还是喜欢给她打扮成做姑娘时的样子,什么簪子珠光宝气就往上堆,还爱给她化花钿,引得小姑娘们争相模仿。
好不容易才拒绝了夏荷的好意,她捡了几件相较而言素净的首饰戴上。白皙的脖颈修长纤细,领子微微敞着,露出里面的八宝珍珠镶金软璎珞。
她坐在庭院里,给儿子缝补起小帽子。明黄色的底子,两颗乌黑滚圆的宝石做老虎眼睛,胡须都是金线缝的。做了一大一小两个虎头帽,桐儿一个,正儿一个。
伯颜图前日送了信回来说马上到家,她想到丈夫略一出神,手上的针就扎破了手指,多兰忙不迭地掏出自己的手绢把血给擦了。
她暂时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和善地问,“夏荷和嘉玛都告假了,你今日怎么还在这?”
多兰是个圆滚滚的胖姑娘,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神,有几分憨态可掬,和她嫡亲的姐姐罗雅有几分相似。
她的眼睛是不寻常的灰蓝色吗,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和某个消失在大家记忆里的人有几分相似。
宝塔特见到她的第一眼都被惊到了,忍不住用余光偷偷看妹妹的反应,孟元倒是很淡定地点了她来身边伺候。
“奴婢要是也告假了,谁来伺候主子,旁的人我不放心。”
孟元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贝齿,“你就这一个亲大哥,嘉玛又是你姐姐从小的好姐妹,他们二人的婚礼你不帮着把把关?”
回想起六年前和这些姑娘们在梳妆间调笑的情景,真是恍如隔世,现在连年纪最小的嘉玛近些天来也要嫁人了,幸好有情人终成眷属。
活着人按照规矩干自己该干的事情,死去的人在天上庇佑他们。
多兰帮着把针线盒收拾收拾,撅着嘴愤怒地道出真相。
“他们都说我小孩子不懂事,不让我参加!还有阿妈说告假的人已经太多了,主子把夏荷姐姐都借给我们帮忙了,不好再……”
“再……”
“嗯,就是不好再仗着主子家慈善,太贪心。”
孟元看着她苦恼的样子,好心给她提了个醒,“得寸进尺?”
多兰捋了下自己的小卷毛,开心地笑了起来,“对!就是得寸进尺。”
“格格把自己也借给你们,过几日我也去吃酒去,不知道你阿妈愿不愿意?”孟元看着手里做好的虎头帽,打趣道。
小七刚刚约莫是在午睡,现在睡足了,连草也不嚼了,亲昵地跳上她的膝头。
这几年府里的饮食很好,把当初那么小小一只的兔子养得胖胖乎乎的,毛茸茸的耳朵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她的手背,有点痒。
孟元很溺爱它,什么干草兔粮紧着它吃。反正家里就这一个独生子,不宠着又能怎么样呢,多的就当替小六吃了。
也不知道小六怎么样了,当初一并买下的时候那么病弱,也不知道有没有饿瘦,病有没有治好。
细长洁白的手指一下下拂过它的雪白背,小七觉得很舒服,红彤彤的圆眼睛也半眯了起来。
“阿娘!阿娘!”
里间的桐儿也醒了,他原本安静地躺在床上,满足地啃自己的脚趾,藕节似的胳膊肘用力地掰着脚自给自足。
但他啃了一会觉得不行,得把阿娘叫进来一起享受。
孟元听见里面的声音,忙把小七放在垫子上,去看看里面的幼崽情况。桐儿从出生起就不要旁人抱,非得呆在她怀里才安心。
乳母们果真束手束脚地站在一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这个小魔头又大闹起来。
她摸了摸桐儿脑袋底下的枕头,果然已经有了不少汗,孟元花了吃奶的劲儿把小崽子抱起来,再让多兰换一套小褥子。
“桐儿怎么了?想阿娘啦?”
孟元语气欢快地和他聊天,小朋友浑身都是小肉肉,抱在怀里可舒服了,就是抱久有点压手。
桐儿也忘了要请阿娘吃脚丫子,圆圆的脑袋抵住她的额头,然后缓慢地给了她一个沾满口水的吻,“啵啵,香香。”
母子二人沉浸在愉快的亲子时光里,说实话,孟元还是对婚后生活很满足的。成亲当晚即分居,伯颜图又给了她这么个好大儿。
孟元陪小崽子玩了一下午,中途小七还帮她带了会儿娃,虽然它本人也不是很愿意就是了。
日头西斜,鸟爸爸鸟妈妈也满载而归,给孩子们带了食物回来,一家人又快活地唱起歌。
“阿娘!我回来了!”
正儿撒丫子朝孟元跑了过来,朝母亲行了个礼,又把肉球似的弟弟抱起来转圈圈。桐儿笑得合不拢嘴,口水都流到他好哥哥的头上。
“你瞧你,这脸上都跟花猫似的,”
孟元细细地把他身上的灰拍赶紧,一边接过绞干的帕子给孩子擦擦脸。后面没见康康的影子,不知道这老小子又去哪里玩了。
正儿自己把手伸进铜盆里洗干净,大大咧咧地说,“康康这家伙在外面玩野了,不愿意跟我回来,我吃过晚饭再去接它。”
康康虽说一直养在人身边,但骨子里还有野性,喜欢在外面撒开腿玩耍。孟元他们都不愿意把他关着,就随它去了,周围的老乡都认识它了。
正儿想了想下午和他们一起玩的陌生哥哥,还是先别告诉母亲吧,父亲说大事和他讲,别把娇贵的母亲吓坏了。
虽然当天阿娘就把阿爹揍了一顿,但正儿在心里偷偷认同这个观点,女孩子嘛就是用来宠的。
约莫过了几日,嘉玛和多兰长兄成亲的日子就到了。伯颜图这几天都没消息,孟元估摸着……罢了,他不算数,府里都是她做主,少一个人也没大碍。
本以为夏荷不在,她今日能简装出行,没想到多兰更是梳妆打扮的一把好手。
最顶上一支东珠金凤翔云钗,下面是玛瑙掐丝珍珠步摇,玳瑁金丝珠花簪,后压是院里剪下来的海棠。
多兰给她挑了件初樱色的衣裳,配着八宝珍珠镶金软璎珞煞是富贵逼人。
孟元这些年长开了不少,古灵精怪的少女气息和高贵出身带来的天然气场完美融合。
她看人的时候,远山眉偶然会挑起,水汪汪的杏眼里透着一股狡黠,让人疑心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一肚子坏水的时候,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慈悲的给对方一些细微的提示。
她像无拘无束的公主,像意气风发的富家小姐,就是不像两个孩子的母亲。
如果长子正儿能听见别人的腹诽,他也会深深同意,阿娘哪里都好,就是经常在他们身上恶作剧,家里的三个男人加上康康和小七,都深受其恶作剧之害。
不过他都习惯了,家里就这么个女孩,除了宠着还能怎么样呢。
门口停了几辆马车,正儿多兰随着孟元坐前面一辆,桐儿随着乳母坐在后面一辆。肉团子虽然不愿意,但看见阿娘威胁的眼神,只好哼哼唧唧地趴在乳母的肩上。
“桐儿真乖。”
孟元上车前笑嘻嘻地亲了他一口,在旁人看来真是一番母慈子孝的场面。
马车晃晃悠悠地把一行人都带到了多兰的家中,她大哥在弼尔塔哈尔手下做事,二哥跟着诺日布。
两个王子对手下人一向很慷慨,因此她家中也早早建起了大房子。经过这几日的布置,家里处处张灯结彩,红布一匹一匹地装点屋子。
新嫁娘还在家中等着,夏荷在她身边伴着。孟元提前送了许多金银首饰和布匹,还让府中的绣娘跟着去裁了嫁衣。
“格格金安!真是蓬荜生辉啊。”
多兰的母亲是个热情的蒙族妇女,嗓门很大,在这个日子显得格外喜气。她笑容满面地拉着孟元的手往屋里走,处处透出她对这桩婚事的满足。
“格格这么标志的人物,真真是神仙妃子下凡了,也让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够见识到仙人的模样。”
因为阿瓦额吉的缘故,孟元对长辈很是宽和,当即热切和她聊了起来。大娘说,大王子等今日都会来添喜,就是可惜了雅图公主,一对鸳鸯就这么……
孟元的嘴角没有动,梨涡却一下子消失了。
是啊,她开头的几年不好过,怨父母怨兄长,整日浑浑噩噩。
阿瓦额吉好过到哪里去,大哥又何尝好过。顺治十三年,大嫂应诏回京,到现在都被扣在京城。可惜一对甜蜜夫妻,就这么被福临生生拆散了。
门外一声吆喝声,花轿已经到了门口。
嘉玛今日穿了一身大红色嫁衣,羞涩地拉着红缎子,另一边是她的夫婿。显然,她的夫婿并不比她熟练到哪里去,豪迈爽朗的蒙古汉子脸上一片红晕。
孟元跟着人群善意地起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真诚地祝愿这对新人白首偕老。
大娘热情地招呼先到的客人坐下休息,门房大声喊出新来客人的名字和给出的礼金,或多或少,都是一番心意。
眼看着人手不够,孟元悄悄钻进了人群当起了账房先生,美其名曰给新人沾沾福气。
“贺喜格,五头牛!”
“白仓,一匹马!”
“都冷仓,七匹羊!”
“满达尔夫,六头猪!”
……
孟元自得其乐地写着帖子,直到她听见一个名字——
“李兰因,黄金百两!”
手中的毛笔一下子落在了红纸上,留下了一滩墨色的痕迹。
她猛地抬头看见一双翠绿色的眼睛戏谑地盯着她,眼里是轻薄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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