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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九章


  是谁?杜暖怒目圆睁,刚要呵斥无关闲散人员不得入内,结果却对上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风眠因步履急促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很是狼狈,几乎是哭丧着一张脸扑在杜暖身前:“杜观主,您快救救我吧---”

  迎面受一大拜,任是谁都要愣上一愣,杜暖惊得向后一跳,赶紧打断膝盖骨扑通一声对着风眠跪下了,刚刚还竖眉要怒的表情瞬间变得谦和恭顺甚至有些诚惶诚恐。

  “您老真是折煞了下官啊---”

  好一个苦鬼对拜,再加上气息奄奄几乎没了血色的薛如忱做背景,鬼使神差地构成了一幅诡异搞笑的画面。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进来,必然要为这场景哈哈大笑。

  嗯,也确实有人从快步疾行中在这门口猛地刹住脚步,风凛照例是表情木木的,严肃得很,但是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在看见杜暖与风眠滑稽对面而跪的样子时,也不禁闪过一种介乎于惊愕和忍笑之间的变化。

  “那侍卫肯放行了?”风眠算是国公府最有头面的人了,最恨丢脸之事,平日里虽说与风凛以兄弟自称,可是叫人看见自己这样狼狈的样子也不免红了脸,急忙直起身子上前道。

  “不肯。”照旧是简短生硬的两个字,那表情的变化只有一瞬,风凛便又是那个木头人了。

  “什么不肯?”杜暖身子一歪,盘腿坐在地上困惑地眨着眼睛。

  “东郦国主的侍卫不肯叫御医诊脉---”风眠可算缓过来自己刚刚冲进房时惊慌失措的狼狈劲儿,却还是忍不住跺起了脚。

  原本在家宴上发生这样的意外,他已经没办法向主子作解释,这会儿又碰上这样难缠倒霉的事情,简直是焦头烂额,只得低声来向杜暖求助。

  “那我guo/qu?”杜暖几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国公府上上下下,哦不,整个帝京上上下下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完颜朔青觉得最靠不住的人就是杜暖。

  好家伙,如今这等关乎国公府颜面的事情居然要落在杜暖身上了!

  好家伙,她总算不用在这儿不情不愿地守着薛如忱这个倒霉冤家了。

  哈哈!拜拜了您嘞!杜暖动作麻利得很,抬脚便走。

  这一刻,风眠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杜暖眼睛亮得并不像是接到了什么棘手的任务,更像是有人告诉邀请她去赴一场几百道佳肴的大餐。

  就在杜暖马不停蹄准备离开的时候,薛如忱不知是不是有意识地轻咳了一声,三人这才注意到这房里原本也有个病人。

  “没说什么原因?”杜暖顿住想要离开脚步,想了想又掏出随身的小药瓶,伸手把风凛揪了过来,灵巧地避开他条件反射一般的防卫攻击,将小药瓶向那武痴子手里一塞,抬脚便走。

  “只是说要先回府中,叫东郦的郎中看才好。”风眠焦急地搓了搓手,还不忘担心地看了看拿着药瓶却依旧如木头一般波澜不惊的风凛:“亲王这边情况怎么样,要不要---”

  “没气了就喂两颗,塞在舌头底下。”杜暖不等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仿佛这中毒昏迷的薛如忱是什么传染力极强的疫病,叫她唯恐避之不及。

  没气了就喂两颗,这算是什么方子。风眠一时无语,心里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这样低三下四地来寻杜暖究竟有没有道理。

  啧,那你要我来又有什么用。杜暖腹诽,但是看着风眠焦头烂额、无法交差的样子,想来他今日是难逃执法堂一行了。

  想到自己往日挨罚,虽从未由那位渊实少爷直接动刑,可是那阴沉沉的地方也不是好呆的地方。每每被关得久了,这风眠或多或少地会在大青鹰身边含蓄地替自己分辨几句,杜暖心中不免多了些同情,于是加快了步子。

  再说了,主子中毒,哪有侍卫拦着不叫医治的道理,太医院来的人向来医术高明,绝不会是因为查不出毒性而特特来找她这三脚猫。

  八成是遇上了什么糟心难办的事儿,权等着她来接下这烂摊子。

  毕竟众人都知,杜暖虽不很受王上待见,可若真是落到了什么刑罚上,她受的苦怎么着都要比他人轻上几分---总归表面上还是自家人。

  因此一众急如热锅蚂蚁的御医看见风眠带着杜暖姗姗来迟的时候,有那么几位收敛不住的人差一点都要欢呼起来了。

  到了地方,杜暖才觉得这事情并不简单。

  完颜朔青不知所踪,一众御医被拦在临时腾给东郦国主的休息室前,急得团团转,有一武夫打扮的壮汉手持长刀站在门前,煞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杜暖:好了,我知道自己又被诓了。

  话说回来,这侍卫倒是颇有死士的感觉。她被那柄寒刀横拦的时候竟露出几分欣赏的意味。

  欣赏一秒足矣,杜暖先惊叹再皱眉,然后立刻想出对策。

  死士为忠,威胁恐吓的手段怕是不管用的,此人或许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一味服从于主子先前的命令。

  好办,好办,杜暖先前奉命前去北燕时就见识过这样的人。

  “此毒甚烈,一刻耽搁不得。”她也不硬闯,只沉静道:“你每拖一刻的时间,你家主子的命就悬着一刻---”杜暖索性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看不看随你---三钱草毒罢了。”

  那侍卫的鼓起的红脸刷地瘪了下去,颓废地像一只放了气的黄皮囊。

  三钱草毒,杜暖说得轻巧,凌海湾最阴狠的致命奇毒,取自深海毒株,一钱毒,症状微,中毒者只有心慌气短,头脑昏昏;两钱毒,不过是神思呆滞,常有浑身痛苦之感;三钱毒,最初不过是口鼻有血,神思不明,过了半个时辰便会迅速毒发,与先前的两毒并起,将中毒之人置于死地。

  “三钱草毒要分三次---”侍卫的脸又鼓了起来,还要辩驳什么,却被杜暖接下来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半个时辰。”杜暖掐指,嘴角微微上扬:“三钱草毒的毒发速度也因人而异,本观若是没有记错,国主殿下是有气虚体寒之症的---”她故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在耳语。

  下半句话自是不言而喻的:体弱毒发快,毒发死得快,爱治不治。

  侍卫憋着一大口气,憋得脸都紫了,他咬着牙看着杜暖那张不紧不慢气定神闲的脸,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个字:“请。”

  于是杜暖在众人看不出是羡慕还是怜悯,分不清是轻蔑还是担忧的注目礼中,慢悠悠地提着从某个御医手里抢来的小药箱进了那休息室。

  相比于定远亲王薛如忱那边的情况,梁念安的状况显然是不容乐观的,最初口鼻出渗出的清浅的淡红血迹早已干涸,凝固成了黑紫的痕迹,气息已是不能更微弱了。

  “我身边有东郦随行的大夫,不过半刻便会到达,就不劳烦杜观主了---”梁念安好容易喘匀一口气,嘴唇惨白。

  刚刚杜暖那不管不顾狠狠的一针是叫他快快醒来,这会儿急着说话,一时竟心慌气短得很,顿时开始呼吸困难,险些一口气没缓过劲又要昏过去:“刚听、刚听说定远亲王伤情更要紧些,您还是---”

  “嘘---”杜暖示意他噤声,她的目光在梁念安系到下巴的扣子和前xiong来回扫了扫,又伸出三指摸了摸梁念安的手腕。

  还好,并不是什么奇异的毒药,虽说药性微烈,但好在药量很少,并不致命。

  只是,梁念安的气血虚浮得很,按照常理来讲寻常的青年男子都是极其火旺的体质,除非是早年受过极大的身体损伤,不然万万不会出现这样的体质。

  再或者,再或者他并不是他,而是,她?

  这个念头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杜暖的脑子里,她早已怀疑这一切了。

  “国主不必这样拘束,女子何苦为难女子。”杜暖索性一试,她眨眨眼,俯身在梁念安的耳边低语道。

  她刚刚仔细而毫不害臊地研究了一番梁念安的脖颈和身体的曲线,越瞧越觉困惑,再探这脉象,细微变化间便探查出他并非男子。

  “你怎么---”梁念安错愕,挣扎着要爬起来,却一口气闷在胸中,痛苦地栽了回去。

  当心毒药发作更快。”这样的表现简直是在大声告诉怀疑着他的人:你说得对,我就是女子。

  “不要作声,杜暖叹了口气,伸手将他的眼皮合上,叫他凝神,莫要作声。她耐心地等梁念安顺过气,然后麻利地扒开他的衣领,拿出银针熟练地扎在腕心、耳后,又沿着锁骨齐齐地下了四针,最后在脖颈正中间的位置轻轻地划开个十字口子。

  衣领敞开得有些过分,Xiong前裹布的带子不经意间露出一角,杜暖仔细地替他整好衣襟,小心遮盖,不至于叫一会儿进来探望的人看到。

  她将银针夹在指缝,借着手腕的力道扎在伤口旁的穴位上,熟稔地操作着。几滴毒血落了下来,被杜暖托在手里的帕子接住,在雪白的布料上绽开如曼陀罗般鲜艳诡异的血花。

  梁念安的气终于喘得均匀了些,又颤着嘴唇仿佛要说些什么。

  “国主安心休养就好,不必担心其他。”杜暖拍了拍他的头:“这里的其他事情就交给你的人了,杜某留下的方子要按时抓药。”

  梁念安盯着她拎着药箱奔向下一地点的背影,心里涌起复杂的情感,不知是感激,还是担忧。

  “我下的毒?”银针“叮”地一声落在玉杯中,杜暖冷笑:“按罪是要讲证据的---”

  “有人看见是观主差人送了一碗不知什么汤。”某位老臣,看不惯杜暖身无所长,担着一个虚职为所欲为。

  “尽管带来对质”

  完颜晟头一次对杜暖大吵大嚷发脾气。

  “微臣不知。”杜暖的口气有些生硬,最近遭遇的事情实在太多,她胆战心惊地一步步向前走,如今又平白无故地挨了顿吼,实在是心累。

  “姑姑,你最近不太对。”完颜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东郦国主毒发太快,杜暖理应先去查看,必然脱不开身,是他心急了。可是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他自觉理亏却又碍着自己身为天子的颜面不愿道歉。

  “这一声‘姑姑’小观属实担不起。”

  “死牢里有个叫岑生的老头,南疆来的,我需要他。”杜暖盯着完颜晟的眼睛。

  我不但要拥有引魄秘技,还要通晓天下的药经医书。

  “圣上既然这么说,那微臣也把话说开。”杜暖把手伸到炉子前烤着,不再看完颜晟。

  完颜晟看着火光描绘下的她的侧脸,坚毅又决绝,竟然有些心慌。

  “大齐是完颜氏的天下,我名义上是皇亲,可我不姓完颜,血脉上与皇家毫无瓜葛,也谈不上要为了守卫国家鞠躬尽瘁。”

  “我拥有的东西很少,世道乱与不乱,我只想守住自己拥有的人、事物、感情。我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伤害它们。圣上愿用三分真心待我,不伤害它们,我便能拿出五分的忠心倾我所有替圣上保卫江山。”

  “在此之前,请圣上尽管将我当做一介草民,义妹是摄政王的义妹,---”

  “姑姑---”完颜晟抓住她的手臂,紧紧抱住她,像个孩子一样伏在她肩头,声音有些颤抖:“侄儿不知做错了什么,竟让姑姑说出这样伤心的话。”

  “浮萍,你还听见什么了?”心思细腻的秋明夜早已察觉到浮萍的情绪的变化,却又毫无头绪。

  浮萍张了张嘴,几乎要哭出来,他破天荒地整个人站在亮处,任凭明亮的烛光描绘出他脸上每一道浅浅的,错杂而丑陋的伤痕。

  秋明夜无言地看着他不会说话的随从缓缓跪下身子,痛苦地捏着喉咙,发出困兽般嘶哑的低吼。

  他颤抖着手用别扭的姿势提起笔,边缘破裂的眼圈越来越红,最后滚下一大颗泪,打在纸上晕开了一片墨渍。

  宽大的一张宣纸上,只写了两个笔画生硬,有些歪扭的字。

  渊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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