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新嫁娘巧逢旧相识(11)
院外有人传音入室,声若洪钟,颇有几分浩渺之态。羊场巷尾传来一阵清脆的铁环碰撞声响,伴随着锡杖笃笃扣地声一齐慢慢靠拢。门房瞧见不远处的灯火中,有一老一少两个身影相携而来。
李霄与太岁斗得正酣,两个人上天遁地,刀光剑影直燎火星子。天网阵先前被李霄破开一道阵眼,喘了口气后又有了转圜的生机。
那子鼠队首领是太岁心腹,无需太岁动嘴,打了手势传令再结新阵。一干教徒当即神会飞快结阵,一字长蛇很快便要成型。
何小川心道万不可让这帮狗腿子结阵,一个太岁已是十分难以招架,再来一条大蟒蛇岂不得生吞了李霄!
何小川当即抄起一钵鸡汤砸向最近的一个阴兵,那阴兵感觉一阵风袭来,回身一瞧,陶钵囫囵个整整砸在他脑袋上,顿时被烫得捂着眼睛吱哇乱叫。李霄此时接了太岁一记手刀,余光恰好扫到此处,当时头皮一麻。
好小子,手比我还黑。
那阴兵被烫得起了满脸燎泡,活像只被开水淋过的大黑耗子。阴兵首领见他已不中用,当即将他踢出队伍,后头阴兵自行补了他的位置。
太岁亲手调出来的人自是和他同宗,旧的不中用便换新的来填。
百个不中用,还有千个好的排着队等上阵。只要世道一日不平,投奔阎罗宫的源头活水永不断。
子鼠队长冲着何小川挥手一指,大喊一声:“拿下那个捣乱的小子,他和这对奸夫□□是一伙人!”
那起散兵插不进李霄和太岁中间,又不敢去触林春风的霉头,巴不得找个软柿子捏,得了指挥当即一拥而上要来擒何小川。
何小川狠狠跺了两下脚,心道男子汉生于天地间,头顶青天,脚踏黄土,岂能临阵脱逃,便是死在这里也绝不能叫李霄和褒圆圆那个碎嘴子瞧不起,当即壮起胆气大吼一声便要和散兵们动起手来。
刘永把面一蒙拦住何小川,道:“师哥,看好秋雨,我来挡这些人。”说完袖里一转以极其隐蔽的姿势把何小川扯到了林秋雨面前,林秋雨撑住何小川的腰,小声道:“小川哥别怕,我功夫可好了,我保护你。”
刘永卷起衣摆,一脚掀起一条长凳,板凳旋起拍在了为首的一个散兵胸膛上。带倒好几个脑子不灵光的废物。有那眼疾手快的一骨碌滚到一旁,刘永比他还快,从地上抄起一把刀,晃到了他跟前,用刀背将他拍晕了过去。
几个阴兵见刘永身手没有李霄狠戾,当下交换眼色合伙拥来砍刘永。刘永是个拳师,单打独斗都能和李霄过上几招,但人一多起来难免有些捉襟见肘。他迎面接住一刀,侧身一撞打飞了一个小贼,而后来的两人一左一右冲向他,眼前架住的刀有着实有些力道,他一时半会难以抽刀脱身。
林秋雨柳眉一蹙,暗道一声“卑鄙”,抓起一把瓜子,在何小川的掩饰下,对准那偷袭的小人弹了出去。
力道不大,不足以致命,打到普通人身上疼个三五天则是必然。那人没注意到何小川的动静,在离刘永三步路的时候被弹了一脑门瓜子,顿时整个头像是滚在了热油里,噼里啪啦地疼上一回,当即扔了刀鬼哭狼嚎起来,生怕再挨上一回打。
刘永骤然一退,身前牵制他的人哪料到他陡然翻脸,没刹住连连往前扑。刘永一个侧滚,伏在地上,伸腿绊了他一脚,他应声倒地不说,反而连累了另一位偷袭刘永的人。
那人被他身躯一绊,连人带刀飞到了酒席座的外围,一干看客忍不住连连惊呼直往后退。
他跌在一双小红鞋前,晕晕乎乎瞧见鞋头一横翠枝上两只胖黄鹂在啄柿子。随后裙摆一荡,小红鞋不动声色地踩住他的手。
林秋雨又暗自蹍了两下,把何小川的手往前一推。
那阴兵也是贱,非要抬头瞧是谁踩他,亲自送上脸挨了何小川一道耳光,直打得他趔趄半边身子。
整个院子乱成一锅粥,酒席宴中在座的不是一方商贾,便是有些身份的名流,本来瞧着只是李霄和太岁过招,众人隔得远倒也不害怕,眼下何小川把火势引到了席上,座中大部分人只会些皮毛功夫,都怕这把火燎到自己脑袋上,惜命的连忙向太岁告辞改日再贺新喜。
太岁平日里和这些人兄友弟恭,一旦真到了紧要关头,他把人推出去送死可是毫不犹豫。李霄和他过了好几招都没败下阵来,还有一个不知来路的林春风,岂能在这个时候大开“城门”让这几个人钻空子跑掉,当即分出神来下令:“关门,放出一只苍蝇去本尊拿你们的人头祭天!”
太岁可不是李霄这种只会逞强放狠话的主,笑面虎发威,一干喽啰呼呼喝喝闩上大门守得滴水不漏,任是谁凑近了一步都得挨上一枪。
太岁说话的工夫叫李霄捕逮住,街肆打架斗勇拼的是快狠准,高手过招凝神静心,疾走招式不给对方留一丝缝隙。太岁的心思太杂,又要兼顾林春风那头的动静,又怕人群中谁暴起给林大人来上一刀,那他的日子可真就到了头。
李霄不同,拎起刀的那一刻心中便只有两个心念:要不我斩下你的头,要不我和你同归于尽,再无第三种念头。
李霄横刀一挥,凶猛刀光直直劈向太岁就要把他斩成两半,太岁被逼地连连后退一串点翻才躲开李霄的刀光。李霄乘胜追击,举刀便要砍他,太岁阴恻恻盯着李霄,衣袍鼓起风浪,运足内力去接李霄的刀,两人走了十来招这才是真正的硬碰硬。
林春风眼神一冽,喊道:“劈他天门穴!”
太岁心中猛地一跳,习武之人死穴大有不同,他所习浮屠功法又极为隐秘,照理来说便是姜和用亲至都未必能在短短的十几招之内看破他的死穴,怎生这小子直接点破了他的死穴!
李霄一刀已至,根本不给太岁思虑的工夫,太岁徒手接住李霄的刀,一声金戈巨响,闷重深厚,两个人俱是半边身子震得发麻。
林春风又叫道:“诶!诶!你那淬了绝世剧毒的凤尾针呢!掏出来打他!”
两人闻言手中都是一重,太岁两只眼转的飞快,李霄扯了下唇角,对他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陡然撤了刀往太岁身后一转,身手快得像一道红色闪电。
太岁心道不好,反手去挡向后退滑去,袖口翻得赫赫生风要接李霄的针,一连退了十几步都没有接到一根针才反应过来中了计。
李霄本就不敌太岁,只不过撑着一口气不服输才能与太岁走招,真要硬碰上,不消几刻,李霄便会败下阵来,到那时哪里还有他们几口喘气的工夫。她刀刀狠戾不过是虚有其表。
林春风瞧出其中门道,两嗓子硬是把李霄从太岁口里刨了出来。太岁此刻动了真怒,一脚掂了掂吉台,震起几把刀来,广袖一挥,随后拎住一把卷了刃的刀,他道:“钟馗,那滑头小子就交给你解决了。”
言毕已是跃起身斩向李霄。
李霄才偷了片刻工夫喘气,刚才的对峙震得李霄虎口裂出几道又细又深的口子,血顺着刀面往下淌,落了一片红。停下打斗才发觉脚步有些发软,李霄靠着墙没有大动作,想如何带着众人全身而退,谁料太岁被激怒已起了杀心,不顾众目睽睽就要对她一个后辈动起真格来。
李霄握紧刀把,咬了咬槽牙,挺直腰板去接太岁那一刀。
耳边一躁听得林春风又鬼喊鬼叫起来——“要死要死,钟馗名噪江湖不与齐名的好汉较量,追着我一个不会功夫的后生打做什么!别抽我鞭子,我长这么大我爹都没抽过我一鞭子,要是叫我爹知道了他老人家得多心疼!”
“嗳呦这位漂亮夫人让一下,借个光!”
林春风人如其名,像是一簇风飘进了人群,捏不住,又追不上。
哪怕钟馗再觉着太岁晦气,但到底都是阎罗宫的兵,钟馗扬着鞭子就要勾住林春风的腰,谁知这小子行动比李霄还快,一打旋避开鞭子,存心往人多的宴席中跑。
林春风一把推开两个散兵,一脚踏在刚爬起来的陶维衍头上,钻进了一行赴宴的客人中,一个魁梧的客商迎面碰上林春风,吓得面色惨然,林春风一偏头躲开一鞭子,竟还有闲工夫同这客商打招呼:“笑一个,人生苦短及时行乐,逃命咱们也乐呵一些。”
钟馗的鞭子朝着林春风后脑勺追来,那胖客商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周围女眷惊呼出声,无一不是花容失色。
林春风侧目一瞧,好,追过来就好。
他翻身越过众人,衣袍似雨中浮萍般飘过众人头顶,落在了庭院大门处,一圈守门的兵丁瞧见他紧张起来□□大刀舞成一团就要打他。
林春风装出一副怕打的可怜模样,道:“打我做什么,我又不会功夫。”
话虽讲的可怜,手里却一点不留情,他扯住一个前沿阴兵,三两下分筋错骨把人揉成了一个大肉球,手中运足力道,朝后一扔,自言自语道:“走你。”
那肉球惨叫着撞上了钟馗的鞭子,血溅了席上一干夫人小姐一头,好些个胆小的美人跌坐在地讲不出一个字来。
林大人在旁扯着脖子呵斥到:“钟馗,你做什么!拿人就拿人,这里这么多百姓,伤着无辜百姓别说是你,你主子都要下狱!”
林春风朝林大人挑了下眉,外人看是十足的挑衅和得意,父子两个自是心有灵犀无需多言。
——爹,帮个忙。
林大人摔了袖袍,作势瞪他一眼。
——好的儿子。
林大人转到了林春风身前不远处,将所有人动向尽收眼底。老头身量不高,也就到林春风肩头。脸上沟壑痕迹是岁月在他身上刻下的操劳业果,老头的背有些驼,扳不直,好似一片蜷缩的枯叶,碾上一脚,风一吹,就没了。
悬泉置大小事都是由林大人一手操办,张家长王家短都来向他讨公道,谁都欠着他的好,他有一轮红日常挂心头,身量五尺,也似明镜高悬。
“都住手,”林大人声音不大,带着一些疲惫,在场的人在他开口之后不约而同渐渐静下来,他道:“我今天是受邀来吃喜酒,不想碰上变故,该是命中有次一遇。按理说江湖的事我本不插手,但是你们江湖中人要打要杀的,只寻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作死便好。”
“今日当着我的面,对无辜百姓动起手来,简直是放肆。谁要是再动一下手,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一律就地正法,谁都别想对悬泉的百姓动手。”
林大人眼风一扫,扫过钟馗,目光落到了太岁头上,方才慈爱的老头现在已是一片杀伐决绝之势。
林大人道:“柳太岁,还不放手?”
李霄刚才踩空险些掉下房檐,太岁逮着空一掌便要拍在李霄头顶,望着李霄的脸,他陡然改了主意,改掌为爪去抓李霄,反而叫李霄抬手一刀差点削掉半只手,两个人又要缠斗起来,还是林大人几句话止住了两人。
李霄捂着脖子上的抓伤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太岁,太岁见李霄受了伤,料她段时间内不会轻易暴起伤人,分出神来对林大人道:“林大人说的是,阎罗叫小人来主持婚事,就是要小人保护席上百姓和大人,不想暗处钻出来几只老鼠崽子,小人怕老鼠咬了大人,这才打起老鼠来。钟馗一时情急不小心吓到了百姓,真是罪过。大人别慌,等小人抓住这咬人的小老鼠,马上就能还百姓和大人一个清净。”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把罪过推到了钟馗头上,就是不肯松口放过李霄一干人。
林大人神色不变,不怒反笑,道:“都住手不许再打,本官不说第三遍,太岁若是没听清,大可一试。”
林大人不给太岁讲话的机会,转身朗声道:“庭中众人听着,我是悬泉置瑟夫林如渠,今日赴宴原为见证缔结连理,不用我再把变故给大家伙讲一遍,你们都是亲身经历的人。为防误伤百姓,我现在下令都开陶府大门,大家有序出府。今日来过陶府的,都已登记在册,我会挨个上门巡查,倘或叫我查出来谁和这起贼人私下勾结,本官定不容情。”
林大人道:“开大门,送百姓走。”
话音未落,陶府的家丁早就脚底抹油从门口推到了两旁,阎罗宫的人围着大门左右为难。
林大人讲的非常清楚,会追查这群人的来历,根本不给太岁留余地。太岁拿眼直扫钟馗,钟馗收了鞭子偏过头去懒得理他,心道:我有罪,我鲁莽,我吓到百姓了,你自己解决。
林大人摸了摸胡须,倒也不着急催太岁,毕竟他横行霸道多年,林大人都没有去管过他,嚣张气焰正盛,猛地被淋上瓢冷水,需要一个反应的工夫。
林秋雨眼珠子滴溜转了一下,背着众人把绑在腿肚子上的小刀抽了出来,拿手肘碰碰何小川,轻声道:“小川哥,咱们再帮上我爹和我哥一把。”
何小川心领神会,把刀架在了林秋雨脖子上,拇指偷偷抵住刀锋,炸开嗓子喊到:“放我们走,不然我杀了这小姑娘!”
林秋雨扯着嗓子哭喊:“爹!爹救我!我不想死,我今年才十四,还没有吃上西坊的桂花糖圆子和东市的糖炒栗子,明年开春还有茯苓糕和芙蓉鸭掌,我不想死在这个人手里!爹!”
林春风心道听见了,听见了,这档子事了就给你买。
林大人捂着胸口有些站不稳,身旁几个家丁赶忙凑上来扶住他。
何小川当即道:“我们无意伤大家,只不过是为四小姐而来,太岁要是纠缠不休,我们也放开手脚,届时不小心碰掉谁的腿、切了谁的胳膊,可就不怪我们无礼。”
众人听得心里直发毛,心里把太岁祖宗骂了个狗血喷头,自行围了上去七手八脚下门栓,围门的阴兵喊到:“太岁大人,这……”
太岁吃了憋,眼瞧众人扣不住,当即恶上心头,要擒住李霄。
这是门正好被众人推开,大家忙慌往外跑,瞧得一个大和尚牵着一个小沙弥含笑站在门口,瞧着恭候已久。
那大和尚宝相庄严,慈眉善目,俨然一副活佛在世的模样。小沙弥五六岁,大眼眨巴了两下,扯扯大和尚的衣摆,问到:“师父,现在可以进去了吗?徒儿腿都站酸了。”
大和尚笑着道:“咱们就是在等这些百姓出来再进去。”
小沙弥有些不解,追问到:“师父,为什么要等他们出来呀?”
大和尚摸摸小徒弟圆咕隆咚的脑袋,和蔼道:“啊,我佛慈悲,不愿生灵涂炭。”
小沙弥抓抓脑袋,他们刚才在里头打得上天入地的,我们进去劝架哪里就生灵涂炭了,现在人都跑了出来,我们再进去,难不成是看人放开手脚打架吗?
大和尚拍拍小沙弥,道:“我们进去。”
逃出陶府的一干人有如重获新生,脚底下生花,和大和尚碰了面,认出他来,双手合十,颇为尊崇的道了一声:“释大师。”
释沿信合掌点头,道:“阿弥陀佛。”
庭院内没了百姓,三方气愤剑拔弩张,谁都没有轻易动一下。
释沿信举着锡杖踏进大门,观望了一圈,没忍住心道,真是可惜这些花花草草。
小沙弥从他身后钻出,叉腰喊道:“你们这么大的人了,打来打去的不知羞,我师父方才传音入室让你们别打你们装听不见,现在我再说一遍——别打了。听到了吗?”
李霄和太岁哪里有功夫去瞧是谁来了,钟馗背手瞧李霄身手也不理会来人,刘永回身一瞧,心中突突直跳,这不是活佛吗?谁把他请来了?
林春风飘到了释沿信身前,委屈巴巴道:“大师你怎么才来,再晚一步我和我娘子就叫这起贼人给打死了。”
李霄眉头抖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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