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五章 昌平侯谋逆(4)
(一)
昌平侯的葬礼隆重地举行,各路官绅纷纷到场吊唁,宫中也有抚慰的旨意和奠礼着内侍官送来。
颜观心舅舅自年老致仕之后,就不大管朝中的事情,安心在家颐养天年,每日风花雪月,还又娶了三房小妾。
他心知自己虽然是刘申母子的恩人和至亲,然而,如今皇太后已经薨逝,与皇帝的亲情,自然也随之略减了几分,加上自己的诸多政见主张趋于保守,和刘申的锐意进取不太相合,刘申虽然始终对自己客气尊敬,但自己到底不是刘申心目中开创新朝新气象的倚重之臣,如今也年纪老大了,经常因为政事与皇帝冲突,毕竟不是好事,为儿孙们将来的福泽着想,不如趁势告老退休,换取儿孙们的仕途晋升为好。他又始终看不惯刘申对我的宠爱,认定我婚前不贞,与故大将军情感暧昧,实在不适合位居正宫,然则不管他怎样旁敲侧击,刘申始终充耳不闻,不为所动,他也无可奈何。眼见得岁月如梭,而我恩宠依旧,与刘申的王子公主生了一个又一个,世子也选立了,位分明确,就是再看不顺眼刘申和我的婚姻,也一切木已成舟,只能随流去了,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退休回家,也就不用每日总看着我的种种不守妇德,看着刘申的种种为情所惑,自己内心痛苦难受了。
昌平侯的事情出了之后,颜观心凭着多年在朝为官的老道直觉,认为事情绝非如此简单。他将儿子与昌平侯的从人们逐一叫到自己的院子,反复讯问,终于猜知了昌平侯的作为,对于他为何会有如此结局,也了然于胸。
昌平侯的葬礼上,颜观心表情严肃,阴沉着脸一直端坐在灵堂上,看着百官往来穿梭,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刑部官员前来吊唁时,更是一直低头看着地面,不要说起身相迎,就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大家以为他年老丧孙,心情悲痛,看在汪氏皇太后平素为人良善懂礼,深受百官敬重的份上,也对他多加体谅,没有与他生出什么芥蒂。
昌平侯的遗体送入墓庐之后,颜观心在自己的院落里数日闭门不出,沉默寡言,饮食稀少,也不肯见家里人。家人正在担心他会不会过度悲伤而精神有些问题的时候,他院子的大门突然打开了。颜观心从院子里走了出来,让家人准备,说次日要进宫谢恩。
颜观心的儿子、昌平侯的父亲,看着颜观心铁青到发黑的脸色,知道父亲此番入宫必定不是去谢恩的,而是去兴师问罪的。他想劝谏父亲,此事就大家心照不宣,到此为止,不要再去兴风作浪了,然而,他刚一开口,就被颜观心匕首一样的眼光迫了回来。
颜观心冷冷地说:“现在你来劝说我了。我孙儿活着的时候,你可有这样好好劝说过他么?!”
颜观心的儿子自知管教不严,心内发虚,不敢答言,只好在心里默默祈祷,父亲这次进宫不要引来什么新的暴风骤雨,不要进一步祸及满门。
(二)
那天是一个阴天,快到正午了,天空还是漆黑一片,天气潮湿闷热,就算坐着不动,也能一身汗流浃背,感觉透不过气来。这样的天气,对于正患心疾的刘申来说,肯定是非常难熬的。
处理宫中事务已毕,我打算再过去看看刘申,检查一下他那边的伺候情况,就在这时,内侍来报,说颜观心在昭阳宫外请求谒见,他说自己是来向皇帝皇后谢恩的,因皇帝病着不能接见,故而来昭阳宫觐见。
内侍官压低声音悄悄地对我说,他觉得颜观心的脸色不太像是谢恩的样子,而且没有带儿子同行,不合谢恩的规矩,他小心地问我要不要接见,或者,还是打发颜观心直接去刘申那边隔着宫门问个安就好了。
我心知他必定为昌平侯的事情而来。这个时候我不能躲起来,让他去刺激刘申。于是,我同意接见他。
走进大殿,便见颜观心身着黑色的丧服,拄着一根刘申赏赐的黄杨木龙头拐杖,垂垂老矣地站在那里。几年不见,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背也不那么挺直了,走路颤巍巍的,脸上手背上遍布着黑色的老人斑。我心里不免有些感慨,时光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颜观心见我进来,回过头来看着我,他冷冷地站在那里,立而不跪。
内侍官觉得很愤怒,想要呵斥他,被我举手阻止了。
我在颜观心冰冷的目光追随下,从容踏上了大殿的台阶,在皇后位上就坐。
我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颜观心。颜观心毫不服软,目光炯炯地抬头盯视着我。
我再次挥手,屏退了从人。
现在,大殿里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我说:“听说昌平侯的丧事已经办完了,人死不能复生,舅舅节哀,保重身体。”
颜观心闻言,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他仇恨地看着我,咬牙切齿地说:“皇后不用假慈悲!我知道,这件事情就是你干的!我孙儿,是你卫队的那些人杀害的!”
我悲哀地看着他,完全能够体会和理解他的仇恨。这也并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三)
我说:“舅舅,您说错了。昌平侯虽然死于刀剑,但却是被他自己的野心所杀。”
我说:“既然您过来兴师问罪,我也就不必支吾隐瞒。这件事情,因为皇帝病着,是由我代为做主处理的。昌平侯年纪轻轻,如此结局,虽然令人惋惜,但也实属罪有应得,并没有怎样冤枉。如果按律审理,由皇帝来亲自处理,恐怕,届时不会有这样的身后哀荣,舅舅此刻,也不会有机会来昭阳宫里耀武扬威,立而不跪。”
颜观心愤怒地以杖敲地,大声道:“陈琴儿!你虽然尊为皇后,可依然只是一个女人!昌平侯是宗室子弟,国家命官,就算是有什么过失,也轮不到你后宫来管!你一介女流,妇道人家,有什么资格生杀予夺,擅行惩戒?!有什么资格可以指使卫队,夜半三更在京城的大街上公然绑架朝廷命官,私设公堂,逼迫讯问?!你做了这样胡作非为的事情,早已没有德行再位居中宫!早已违犯了女人不得干政的祖制!皇帝应该知道,后宫干政,是亡国之兆,应当果断处置,废黜你的后位,罚入冷宫反省!”
我说:“清平世界,本自安宁,皇帝病重,全宫忧心,我本也没有心情去管外面的事情。可是,有的人,却偏要趁人之危,撺掇我的一个儿子,去谋害我的另一个儿子,违抗他们父亲的心意,破坏整个国家的安宁。眼看着箭在弦上,变生生目前,身为一个母亲,我岂能坐视不管!难道,管教儿子不要为祸苍生,不要骨肉相残,不可祸乱国家,不正是父母的应尽之责吗?难道,我为人之母,应该视而不见,任由这些孩子胡闹,令兄弟反目,令宫闱之中血流成河,令皇帝痛心疾首,让皇帝的病情雪上加霜,令先皇太后死难瞑目,这才是有荣妇德,这才是配得上位居中宫的吗?!”
我说:“舅舅,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但这不是你放纵自家子弟卷入立储大事,撺掇皇子们发生夺位争斗的理由!我一生里经历了两次兄弟阋墙,深深知道里面的痛苦,我不会坐视我的儿子们重演它。”
我说:“皇帝的儿子们就是国家的将来。如果他们彼此为敌,争斗厮杀,就意味着国家的分裂与重新开始的战争。皇帝和故大将军一生致力于加快统一,结束战争。皇帝头上的每一根白发都为此而生!每一分心血都由此而耗!大将军更为此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尸骨到现在还曝露在荒野之中,无人能够找到!”
我对他说:“而您呢,舅舅,您现在白发苍苍,还能养尊处优地坐在府第里,妻妾成群,仆从如云,什么样的荣华富贵,您都享受到了。但是,那些为了国家的统一与太平而死去的将士们呢?那些没有娶妻生子,没有享受过一日的安定与和平的人呢?他们在荒野中痛苦而孤独地死去,他们的家人连安葬遗体的机会都没有!”
我迎视着他仇恨的目光说:“想想他们所放弃的,想想他们所付出的,想想您对儿孙的管教!他是被您的骄纵与放任所屠戮的!您这样做一个祖父,不觉得愧对皇帝的信任和汉军的牺牲吗?您还有底气来这里兴师问罪!您今天所该做的,应该是来伏地请罪!”
我说:“舅舅,您听着,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利用我的儿子们,为了自己的私欲,去破坏皇帝和汉军将士们的牺牲和理想!去再陷天下人于水深火热!”
颜观心再次用拐杖捣着大殿的青砖地面。他声嘶力竭地用拐杖指点着我,说:“你花言巧语,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真的有这样公正坦荡吗?四皇子!你的那个宝贝儿子,他!才是犯事的正主!皇后为什么私心偏袒自己的儿子,只责罚别人家的子弟?!难道我孙儿的性命,就贱如草芥吗?难道皇子们不应该首先端正言行,不起杂念,成为宗室子弟的榜样吗?难道皇子们犯了如此弥天大罪,就可以轻易逃脱,不受惩处吗?你就是这样徇私枉法地来维护天下人的安宁的吗?”
我说:“舅舅,不管您相信不相信,我本来的用心,是想在他们事情发动之前,劝说阻挡一下您的孙儿,给他一个悬崖勒马,改过自新的机会,也免得他祸及家族,损伤舅舅多年忠心护主的英名。可惜,他不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执迷不悟,这才造成了意外。不过,舅舅,您也没有什么可以感到不平的,我也绝非是针对舅舅往日的种种而挟私报复。就凭昌平侯做下的这些事情,就凭他临死之前还要构陷皇太子的言论,若皇帝知道,若公开审定,他也断难逃脱一个死罪。”
我说:“舅舅。太平是天下人的太平。帝后的职责,就是替天下人守护好这无价的珍宝。否则,天下人为何要拥戴皇家?不管是任何人,不管他与我们皇家是何种关系,只要他想要做这种有悖天伦,有伤国本的事情,我都一定会阻挡他。哪怕为此付出我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根本就不在乎背负上您的仇恨!”
我说:“舅舅,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只处置你的孙儿,等皇帝身体好一点,我也会请旨处置自己的儿子。”
我说:“没有人可以做这种事情而不受惩罚。包括我儿子,也同样,包括您!”
我说:“请您好好记住这些话。”
我说完,就站起身来,看了他一眼,然后离座拂袖而去,离开了大殿,留下因为悲伤和愤怒而浑身发抖的颜观心,独自颤巍巍地站立在昭阳宫的大殿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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