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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那一边邱广寒还在哭得伤心,以至于邵宣也跟着走了半天,想不出可以说什么。

        别哭了——别……别伤心。他好不容易扶住她的肩膀,慢慢地搂过她。你若还生气,那我替你去教训他?

        邱广寒说不出话,只是抽噎着,半晌,总算渐哭渐止。她低着头从他怀里退开,低声道,我没事。

        你若不介意,能否告诉我发生了什么?邵宣也道。

        你不是都看见了么!邱广寒转过身去。

        是,但是……为什么他会突然……

        他问到这里,自己也语塞,心道这问题显然应该去问凌厉,而不是邱广寒。

        他苦笑了一下。他想他真的从没弄明白过他们的关系。说他们不亲密,却总是粘在一起;说他们亲密,方才的事又算什么?他只是觉得既然邱广寒生气了,那么凌厉必定是不对的;但他也没办法否认凌厉已经在以一种超过旁人相信的可能在对她好——只能说这种好并不能换来他期待的结果而已。

        他伸手去擦她的眼睛。别想了。他对她笑笑。回头我一定叫他给你认错。

        不用了。邱广寒的声音疲倦而低沉。我想一个人想想清楚。

        那……邵宣也沉吟了一下。也好。我送你回房去。

        邱广寒还是摇头。就在这里吧。她垂着眼睛。你不用在意的,我自己走走,你有什么事就去忙吧。

        邵宣也只好点点头道,那么有什么事随时让人来叫我就行。

        他心里并不是十分地担心,因为他历来相信邱广寒是个很开得开的人。被一个男人强吻了对姑娘家来说固然不算小事,但邱广寒与凌厉的情谊也并非一朝一夕了,最多隔两天,哪怕凌厉不认错,邱广寒自己也会原谅他的。

        他回过头去本想去找凌厉,但心下这么一想,也就停住了。我还是不要去掺合了吧——怎么能哄女孩子开心,凌厉需要我教吗?

        他于是又调转脚步,慢慢地往自己房间回去了。

        似乎还太早。他躺着小睡了一会儿,直到隐约听见有笃笃的小小敲门声。

        这声音的怯意让他直觉来的是邱广寒,一骨碌爬起来开门。

        门外的邱广寒似乎犹豫了一下,但随即迈了进来。邵宣也看见她的表情,让进她道,怎么了?

        邵大哥,我想求你件事。邱广寒低低地道。

        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想……跟你借点钱。

        那——自然可以。邵宣也笑。你要多少?

        五千两。邱广寒抬起头来,看邵宣也的眼睛。

        邵宣也微微一怔,瞌睡醒了大半。五千两?

        你……担心我不还你?邱广寒窘迫起来。

        不是……只是……你难道是要……

        对。邱广寒轻轻地道。我要还给他。

        邵宣也大是吃惊,心道她说一个人想想,怎么想出了这么个决定来,忙先让她坐下了,道,你真的这么生气?这种事不是好玩的,你的意思要跟他一刀两断不成?

        邱广寒咬着嘴唇道,你借是不借。

        我……我是想叫你不要那么冲动,过两天你就后悔了——我现在就去找他,你生气的话,要怎么打他骂他,我给你撑腰;但你可不能就这么……

        邱广寒不语,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想听任何劝告。

        邵宣也也没了办法,只得道,你也该为自己想想,若跟他一刀两断,往后你到哪里去?这事儿要是叫你哥哥知道了,恐怕连我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邱广寒涨红脸道,大不了我留在明月山庄。

        邵宣也喉咙一梗,咳了一声道,你要留在明月山庄?

        我……邱广寒掐着自己的手背。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我知道这样会给你添麻烦,但是我也真的想不出别人……

        你别误会,我当然高兴你留在这里。邵宣也道。只是你真的想清楚了吗?我总相信凌厉方才之举并无十分恶意,他不会真的伤害你的,过两天你们就又好了……

        不要提他!邱广寒像是不能忍受一般站了起来。你要帮着他,那就算了;我原以为你不会这么不干脆!

        广寒!邵宣也脱口喊她,将她已经要走的人一把抓了回来。我借给你就是。

        邱广寒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垂着了。

        五千两,如果真的换成了纹银,几个邱广寒大概也搬不动;可是捏在手中薄薄几张纸票,却好似没了分量。

        邵宣也也再没劝她,因为知道已经无用了。他只是总觉得有点怪——好像这是一场交易——好像是他用五千两,把她留在了明月山庄。

        银票我交给你了。他说道。我也不想干涉你的决定,只是——你们两人终究都是我邵宣也的朋友,所以我还是希望你们不至于反目。就算你不想接受他,至少还可以是朋友吧?

        邱广寒却不答,只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身离去。

        广寒!邵宣也叫住她。你不回答我,那是也不把我当朋友了?

        邱广寒站住了。不是。你还是我朋友。她像是在解释,但既没有转过身来,语气也平淡得好似没了感情,说完,只是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邵宣也没办法。这算是个什么事儿。他想。明明昨天晚上这两人还好好地在池边赏月饮酒,甚至与霓裳也交谈甚欢——我看错了么?我所相信的邱广寒和凌厉的情意,这么脆弱、这么淡漠么?或者——但愿如此——她只是在赌气吧?

        邱广寒拖着脚步往回走,到凌厉屋前,拍门,然而,他却好像不在。她原本是下定了决心、一鼓作气走过来的,当此情形忽然有点怅然若失,信步走开,在明月山庄乱转起来。

        离自己这里不远似乎有两座小楼,她走近去看,只见头一幢小楼上一块匾额写着“藏兵楼”三个大字。

        是放兵器的地方。邱广寒想着,朝里看了一眼。几名庄卫都认得她是贵客,向她行礼。邱广寒好奇心起,便往里走去。

        小楼共有两层,一楼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其中以各家刀居多。邱广寒也只是看个热闹,上了二楼,角落里正在擦拭的一人忙站起来道,邱姑娘早。

        邱广寒点了点头,只随便看了看。那人显然看出了她的茫然,上前道,楼上放的都是江湖中闻名的精兵奇器,一共是二十三件,没有一件不是价值连城。

        真的么!邱广寒感兴趣起来。你们怎么有这么多?

        都是世代承传下来,也有一些是异人相赠。

        这么多精兵神器,为什么只是收着,却不拿出来用?

        其实我们庄主用的刀也是大有来头的,至于其余——人择神器,神器择人,大家本就有自己用顺了手的兵刃,倒不一定合适用这里的了。

        邱广寒哦了一声,也无谓多问,又转了一圈,从窗洞中眺见邻边小楼,指着问道,那里又是什么?

        是藏书楼。那人道。姑娘若有兴趣,也可以去看看。…

        藏书楼……邱广寒喃喃说着,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她在藏书楼里仔仔细细找了许久,翻了有数十本书,总算在一册专述奇特体质的医书中见到了关于纯阴之体的说法,连忙找个地方坐下,紧张读来。

        只见水性纯阴的那一页,绘着一名风姿绰约、美貌异常的女子,边上一行极细的小字写着她名叫南璃,乃是有所记载的唯一一名水性纯阴女子。

        比之前几页说到金木属的纯阴之体不同,这一篇先特特强调了属水的纯阴之女世无出其右的天生丽质,随之语锋一转,开始说到其水性杨花与冷漠无情。

        邱广寒只觉得身体微微发颤。没有人告诉过我。哥哥,还有凌厉——他们一定都知道,却不告诉我。

        她愈读下去,心里就越凉。对了,都对。那关于满月的传说,明明白白地印证了上个月那件事,甚至——甚至昨天晚上——

        她想到了昨天晚上,就想起了今天早晨,头脑里竟是微微一眩,合书闭目,良久,竟淌下泪来。

        我始终努力着,有时候觉得我已经足够喜欢你,可是一到要我真正接受些什么,却还是发现不能下定决心——原来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天生“水性杨花,冷漠无情”?你既然早知我是这样一个人,何苦还要逼我?

        她没有注意到对于这个问题,书中早有答案——书中说,就算把一个水性纯阴的慈悲放到最大,她也无法明白情爱为何物——她不会知道理智在情爱面前的无济于事。

        如果是在以前,她读到这些,必会在心中否认,暗自不屑一顾;只是在心境已经变化的此刻,在她自己也说不清与凌厉的关系忽然变成什么样了的此刻,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悲凉的认命之感。又或许之前的自己只是没有长大,只是还太天真,而现在的自己,却已经可以承受任何命运了。

        她翻过一页,继续读起南璃的故事,那个隔了四百多年与她同病相怜的女人。她清楚地看见了对她的几个形容之词:残忍、放荡——不外乎此。

        南璃一生共杀十四人。邱广寒第一眼瞧见,心里咚地一跳,手指发起颤来。南璃出身青楼,自然有过无数男人。二十二岁终于被心仪她的人赎买走之后,竟于某月夜将这娶他为妻的男人残忍地杀死。

        当时此凶案并未被查明。她随后孀居洛阳,天生的美貌与风流立时令她名声大噪,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之人不计其数。南璃亦不在意所谓名节,夜夜放纵,上至王公贵族,下至穷苦书生,也有风流剑客,甚至传言当时天子也曾到洛阳与她有过一夕之好。

        南璃本性淡漠,本来是完全不在意任何人、任何事的,只是有一天,她忽然发现一件事。

        她发现自己的纯阴体气消失了。

        那些异于常人的特征是在和一个陌生人纠缠了一夜之后不见了的,而当她意识到那是因为他留给了她一个孩子的时候,陌生人早已经消失不见。

        怀上孩子这件事情,对于一个水性纯阴来说几近于不可能,因为拒斥一切的流水又怎可能接受异己之物的侵蚀。她不知道是因为哪一种阴差阳错才令这种事情发生,只是,这一刻,她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经变化的事实。

        南璃第一次觉出自己的身体也是温暖的,浑身的血液都是温暖的,甚至心里也是温暖的。她立时闭门谢客,不再纵情声色,却不料她想从良时,却似乎已太晚了。不问是非的男子夜夜欺上门来,终至将这怀有身孕的女子强暴。愤怒已极的的南璃趁男子睡梦时,取火钳将他杀死。…

        只是世人又怎分得清那许多,染血的床铺不多久就成了送南璃进牢狱的证据。南璃在狱中又数遭凌辱,终于连同腹中胎儿一起自缢身死,时不过二十七岁。

        这一段故事,任何记载中皆语焉不详,只说她杀人后畏罪自缢。邱广寒也看得模模糊糊,但靠在椅背上,却想得痴了。若说世上还有谁会对这样一个女人起了同情之心,也只能是她邱广寒——可是一个“残忍凉薄”的人的同情心——太过讽刺了吧?

        世人又怎会懂得我们。她在心里冷笑。在那满月之下忽然充塞于心的其实是种憎恶,对于一切肮脏事物的极度憎恶——南璃,你也是因为对那些男人憎恶无比,才会动手杀人吧?而这个世界偏偏充满了让我们憎恶的人,憎恶的事情,以至于终有一天,要无法呼吸。他们不懂,所以才认为你残忍冷血,薄情寡幸——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要与别人在一起,免不了就会变成那样——所以合该一直孤独吧?

        她只不知自己想了多久,心里说不出来是恐慌还是难过还是别的什么感受,忽听一个声音在后面道,你在这里——找过凌厉了吗?正是邵宣也。

        邱广寒心下一慌,忙将书塞了回去,转身道,还没,我随便走走,正好走到这里来。邵宣也一笑道,方才我娘来找我,还问起你们俩,说想见见我的朋友,中午一起用饭,你看怎样?

        我没所谓。邱广寒低着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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