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二
她站起来,往前面走了数步,月光下只见她身着五彩霓裳,早是盛装。她微微侧开脸,像是想淡化旁人对自己脸孔的注意,衣袖拂了起来,柔软的腰肢带动肩膀,顺到手臂,袖子遮住了脸庞。
邱广寒好半天才恍惚觉出原来有歌声与伴,这歌声是邵霓裳自己在轻哼。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凌厉近水,朝水中望她的倒影。她的倒影好似也流动了水波,将月亮都切成了舞动的碎片,衣裳在暗色的水中无比耀眼。
他再抬起头来看她。她身材修长而柔软,面容姣好而素净,这月下之舞真的令人有种嫦娥出尘的错觉,令他一时间也有几分发怔。若不是始终惦记着邱广寒会出事而略略分心,他只怕是要走火入魔起来的。
邵霓裳也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舞得这样畅快了,所以格外地投入,直至那最后几丝吟唱从她口中渐渐消逝,她的袖子才一摆,又遮住了脸庞。
袖子一拂,邵霓裳的两个眼睛露出来,表情居然有三分羞涩。邱广寒先鼓起掌来道,真是好看,邵姑娘。招呼她回来坐下,又道,累不累?
邵霓裳早没了先前的冷淡,甜甜一笑道,不累,没什么的。说着抬起目光去看凌厉,似乎也想知道他的评价。
凌厉微笑道,姑娘这一首用“雨霖铃”改编的曲子,我以前听人唱过,却没见人舞过。照我看,有你在,歌舞俱全,旁人都可以不要了。
你知道这个曲子?邵霓裳似乎很是高兴。凌公子,你——你们——真觉得我这样跳舞好么?
凌厉心里知道这曲子原本算不得什么高雅之作,想到她与凝香阁的姑娘交好,想必也是从那里学来。不过这话却也不能这么说,当下只是道,自然是好的。我原先还不知道邵宣也有你这样一个妹妹——我倒是希望我也有一个,可以每天跳个舞来看,那多养眼。
邵霓裳抿嘴道,大哥他很忙的,他是没有闲看我。不过——不过他带来你们两位朋友,真的很好——你们可以当我邵霓裳是朋友么?
』要邵姑娘不嫌弃就好。凌厉笑道。一边邱广寒也连连点头。
邵霓裳全然一扫之前的颓然与冷漠之色,给两人甄了酒,一起指点映月之景,三个人聊得很是投机。
我平日里也不喜欢热闹。邵霓裳又道。练武也不勤,江湖上的事情也不怎么明白。可是这几天家中有客人来,却也非让我一同陪坐,实在也无聊得很。她叹了口气。生在这明月山庄,真没半点好处。
邵姑娘也不要这么说。邱广寒道。我们知道你心里也有不如意,不过总算在这大户人家,也是别人做梦都得不来的福气。
邵霓裳展颜一笑,道,不说这个。你们吃好了么?我带你们四处走走吧。
三人月下散步,邱广寒于谈话中,渐渐知晓了邵家的情况。原来邵准死后,他尚有一个二弟邵凛,但这二弟早年也不问江湖事,无甚名气,加之本是侧室所出,论起来还不如晚辈邵宣也名正言顺,因此邵宣也的“少庄主”称谓渐渐地变成“邵庄主”的时候,邵凛仍然还是个“二庄主”。
邵凛多年无出,前年刚刚张罗要再纳妾,却碰上邵准身故,此事便搁下了,不想他夫人去年总算有了喜,此刻再有两三个月便要临盆,因此邵凛也很是紧张。邵准的夫人——也就是邵宣也和邵霓裳的生身母亲,刚刚过了四十五,邵宣也不在庄内的时候反倒是扛起了庄中诸种事宜。她嫁予邵准之前亦是世家女儿,做事干练有加,万事心中皆自有主意。…
明月山庄,指的其实不是满月。邵霓裳道。你们也见过我大哥的那把刀吧?邵家刀法的刀,就是弯月形状,最早建下这山庄基业时,本想就叫弯刀山庄,但我们那几位祖上恐怕觉得不好听,恰逢一弯月儿在天,正如弯刀,于是就叫明月山庄了。洛阳地方广大,又水陆通畅,一贯是四方豪客聚集之地,所以明月山庄也渐渐成了江湖中人常来拜访之处。邵家世代性侠仗义,积累了好名声,到现在,也算一大世家了。
她一笑道,我所知的也就这些,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的?
邱广寒摇头道,我全然是第一次听说。
邱姑娘看来不是江湖中人,那不奇怪,但是凌公子……那布包着的,想必非剑亦枪?
凌厉乌剑层层包住了,一直拿在手中,此刻笑道,是剑。来明月山庄这样的地方,兵器示人,太失礼了。
三人又走了会儿,绕了池子半圈到了对面。邱广寒赞道,真好大地方。临安的夏家庄也很有名,不过比起这里来还是小得多了。
月已上中天。邱广寒始终并无异样,凌厉心里放下一些。几人又从中间的小桥走回,再喝了几杯酒,邵霓裳站起来道,我要去换件衣裳了,不然又叫桂兰阿娘看见我穿这一身,怕又要说。
既然这样,我们也回去了。凌厉站起来道。
邵霓裳似觉有些遗憾,也只好点点头道,是啊,你们今天刚赶到,想必也累了。我们改日再聚。
凌厉目送着她走远了,回过头来,邱广寒正看着他。她头上的白色发绳在月光之下,散发出幽冷的色泽。
如果不是因为心里想着的那种可怕后果,这样的一个邱广寒,在如此月色之下,绝对会令他难以自持。他转头不敢再看她,口中低低地道,我们回屋吧。我送你回去,早点休息。
也不等邵大哥了?万一他又来呢?
他还不知来不来,今天这么累了。凌厉有点莫名的烦躁。回去吧!
邱广寒依了她,由他将自己送到了厢房。凌厉始终一言不发地朝地上看,只看她的影子,看自己的影子,直到到了屋前才猛地一怔,立住了。
魂不守舍呢?邱广寒取笑他。你到底有没有在照看着我?
她说着,推开了门进屋,回头只见凌厉还是这样用力地盯着自己看,倒有点害怕起来。我随便说说的,好啦,谢谢你,我这就去睡了。
等……等一等。凌厉上前几步,跟进她的房间。我……
嗯?
凌厉看着她的嘴唇,嗓子却干涩了。此刻已在屋内——应该已经安全了,没有月光,所以……
我想亲亲你,可以么?他哑声道。
邱广寒一怔,凌厉已经俯下来,轻声道,好么?
她被他的气息轻轻呢在唇角,不由退了一步,道,你真多事。说着转开了身去。
凌厉有几分不甘,不过见她已经转开,也只得罢了,站住道,那我也回去了,有事叫我,我能听见的。
谁料邱广寒并没转回头来答应。她扶住了花架,样子很有几分古怪。
广寒,你……不是生气了吧?凌厉很有几分忐忑。算我不对,其实……
他突然听见邱广寒的呼吸声,话顿时停住了。她的呼吸从来就很轻,怎么能这样清晰地被听见?
他才注意到她一手捂住了嘴,呼吸急促而不均,人倚在了花架上,吃力地抓紧。他连忙走进去。怎么了?他抓她的手臂。…
我……我不太舒服。邱广寒被他一碰,猛地一躲,回过脸来的表情惊慌失措。
他看见她面色惨白,身体都颤抖起来,连忙回头看——门没有关,那亮如明灯的圆月正直直地照射在这方天地中,先前的暗淡只是被云暂时地遮挡而已。他连忙把邱广寒再往屋里一推,掩上了门。我方才是怎么回事。他心下暗道。我居然会这种时候去对她……
好在邱广寒的呼吸在这一片漆黑中渐渐平复下来。凌厉松了口气,去摸她的面庞,她却后退,从她手中逃开。
不要……她的声音好像充满了骇怕,一股与那个晚上一样的熟悉充塞了她整颗心。我会……伤了你的……
怦地一声,邱广寒仓皇的后退中,身体撞倒了桌上的酒具。你冷静点!凌厉上前,用力按住她的肩膀。先坐下来,好不好?
邱广寒似乎仍然恍惚失神,黑暗中只是沉默了半晌,才拂去他在肩上的手。
我没事了。她口气忽然极度冷淡。你出去好么。
凌厉被这一下子冷到极点的口气呛得说不出话来。
好。他总算吸了口气。你休息吧。
他不再多说,真的走了出去。
邵宣也再到池边时,一桌残羹冷炙还无人收拾。回去了么?他自己在桌边坐了坐。他也实在累得很了。
月色……真好啊。他抬头看看。只可惜过了今天,就不知道还是不是这么好了。
夜晚实在有几分寒意。他见终于有人来清理杯盘,也就站起来,往凌、邱二人的客房处走去。
凌厉的房间,灯已经熄了,他料想他已经睡下;再绕到邱广寒那里,灯也熄了,只是——
谁?他隐约看见这房间门外有个人影。……凌厉?
你怎么在这里?他走近去。果然是凌厉。他坐在邱广寒门外阶上,半倚着墙,并不言语。
我问你呢?邵宣也俯下身去。不用这样不放心吧?在明月山庄,你还怕有人敢对她不利?
凌厉只是抬起头来,嗯了一声,却并不动。
你怎么了?邵宣也觉出蹊跷。邱姑娘在里面吧?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凌厉道。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不放心她。
所以你就门神一样地守住她屋子?邵宣也忍不住笑道。别这样,凌厉,我去多派几个人来这里看着,你是我的客人,这样我们也太过失礼了。
凌厉只是摇了摇头。没关系的。
邵宣也见他不听劝,甚至态度冷淡,话语也很少,与先前全不相同,不禁大是摇头,伸手一按地面也坐下了,道,既如此,我这个做主人的,也只能陪在这里了。你要坐到何时,我便陪你到何时。
你这又何必。凌厉总算道。只是方才广寒心绪不宁,所以我才担心她会有什么事要我照顾。
我看你比她更心绪不宁。邵宣也笑道。一段日子不见,你愈来愈把她捧在手心里了。
凌厉没有办法对他解释今天有多么特殊,只好不说话。
邵宣也双臂向后一撑,照例仰脸去看月亮。
邱姑娘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他问道。上次分开之后,后来怎样,还没听你说过。
倒也没什么。凌厉道。只是机缘凑巧,找到了广寒要找的人,还帮姜菲姑娘找到了她的师姐。这之后——便来洛阳了。
是么。邵宣也道。顺利就好,难得你们还这么把我这个朋友放在心上,连我那个几乎不搭理人的妹妹,刚刚也说你们人很不错。…
霓裳姑娘人很单纯,爱憎分明,也是个不错的女子。
你可不要想打主意?邵宣也笑道。
凌厉一笑。只可惜我没那心思。
邵宣也叹口气。愈是单纯的人愈麻烦——我们家里最麻烦的就是我这个妹妹。我娘总说她年纪也不小了,早该定门亲,可是来提亲的那些个世家哥儿,莫说霓裳看不上,连我都看不上。娘勉强觉得有一两个不错,可惜霓裳自己却另有所钟,坚决不肯听从家里的安排,弄得人人都头痛不已。
霓裳姑娘原来已有心上人?凌厉道。是什么人?
别提了,就是洛阳城里一个琢玉的匠人。邵宣也道。一不是世家子弟,二没有半点积蓄,三又不是习武之人,你说这还不叫人头痛么?
这……霓裳姑娘是任性了点,但他们若两情相悦,也没什么不好的。
都像你这么想也就罢了。邵宣也苦笑道。我倒并不觉得如何,平日里她偷偷出去与人私会,我也护着她,只是他们这样也长久不了,至少我娘是决不会同意的。这出戏到头来怎么收场,我都不敢想!
邵夫人知道那个人么?
知道——现在家里没人不知道的,也知道她爱与凝香阁的姑娘混在一起歌歌舞舞的,但就是拿她没办法。我也懒得劝她,毕竟真说起来,她也不算做错什么。
你呢?凌厉道。你娘就不给你定门亲?
我急什么。邵宣也哂道。先父之事还未了,此刻哪得这闲。
两人聊了大半夜,凌厉紧张的心情略放松了些,听屋内也没有异样,不觉倚在墙边,闭目小睡过去;邵宣也也是疲累之身,也不知不觉地靠着另一侧睡了。
月亮渐走渐偏,慢慢地,在天上变成了一个白白的小圆。
她在屋里睡着,而他们在她的屋外睡着——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这样的温情画面,竟然也只是过眼云烟。在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冒着被撕得粉碎的危险,随随便便一个人,一件事,都可以将一切改写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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