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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高考的那两天,谢景迟没留下什么太过深刻的记忆。
考场的灯光是那种压抑的惨白,空调温度打得很低,监考老师偶尔下来走动,剩余的时间都在台上坐着,沉闷的、不流通的空气中漂浮着纸张和油墨那种发苦的涩味。
最后一门结束,他茫然地放下笔,站起来和其他人一起往外走。
他的考场在五环线外的市郊,一所他从没听过名字的私立高中,路上往返至少需要两三个小时。
他说了很多次天很热,酒店就在公交车两站路不到的地方,他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但管家坚持要过来和他一起住,说什么别人家的小孩四五个人陪着,他只有自己一个糟老头子在身边照顾已经很磕碜了。他拗不过,最后还是让老人跟了来。
考试前夜,他和秦深通了一小会电话,电话里秦深没有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只让他安下心来好好考试。他挂掉电话以后,睁着眼睛看了很久天花板,久违地因为认床失了眠。
房是管家帮他订的,最顶层的套房,房间外游泳池的粼粼波光倒映在墙壁上,像一尾轻灵的金鱼。
夏天的金鱼意味着好事的发生,是很好很吉利的预兆。
从教学楼里出来的考生汇聚成汹涌的人流,在他们的终点,校门口的警戒线外也同样都是人。
媒体还有等待的家长,如果不是有安保人员在维持现场秩序,场面比现在大约还要混乱二十倍。
有人拦在谢景迟前面,他眯起眼睛,发现眼前一片模糊的虚影,怎么都看不清面前人的脸。
“让一让,我要出去。”光是这么几个字就用光了谢景迟全身的力气。
那个不懂察言观色的记者还孜孜不倦地把话筒往他面前怼,让他说一下今年的命题难度和考完后的心得。
这时谢景迟已经看到站在树荫底下的管家和另一个人,而他们同样也看到了自己。
秦深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呢?谢景迟想开口说话,但张嘴后没有发出声音。
记者的脸色变了,谢景迟困惑地躲开了他想要抓自己的那只手,同时晕眩的感觉更加强烈。
燥热的空气像浪潮一波波朝他涌来,推挤着他本来就很狭小的生存空间,将他挤压成很小的一团。
原本拥堵的人群突然散开,不少人发出阵阵惊呼。
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他就这么在所有人面前直直地倒了下去。
外面不停地有人说话,明明音量也不是很大,但就是不断地往谢景迟的脑子里钻,扰得他心神不宁。
“怎么又发烧了?”
“劳累过度加中暑,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是我的错。我好几次半夜起来,发现他房间的灯都是亮的,我都想过去敲门,让他不要这么拼命……”
……
烦人的声音消失后,安宁却并未降临。
又过了一会,谢景迟大叫着从梦中醒了过来。
他想要坐起来,可是左手细微的刺痛和阻力让他不得不打消了这个想法。
他把眼睛睁开一点,看到一根细长透亮的管子连接自己的手背和输液袋,将冰冷的液体缓缓注入到他的身体里。
“谢景迟?”
有人推开门,短暂地带来几分稀薄的光明,使得谢景迟不适地眨了眨眼。
门关上,房间里又暗了下去。
“秦深?”他试探性地叫那个人的名字。
他记得秦深回来了,这应该不是他的错觉。
“是我。”
秦深开口说话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呼吸还很急促。
他想不到要说什么,反而是秦深坐了下来,手指划过他湿漉漉的眼角。
“梦到什么了,怎么哭了?”
“我好后悔。”
梦中的内容正在以光速淡去,唯独悔恨的心情还是那样清晰。
“我好后悔。”他反复重复着这样一句话,“我从来都没这么后悔过。我梦到了那一天。”
秦深只从他没头没尾的讲述中提炼这一条关键信息,“那一天?”
谢景迟睁着眼睛,努力回想那个噩梦的具体内容。
“是江行云死的那一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我梦到了自己从外面回来,发现家外面有好多人,我走过去,揭开了盖在他身上的白布。”
“你看到了?”秦深的手上稍微使了点劲,弄得他有一点痛,但他没有说出来。
他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黑漆漆的洞。”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早就不记得江行云的长相了。
梦是现实世界的投影,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既然他不记得了,要如何凭空创造出不存在的东西?
“你还记得他是怎么去世的吗?”
“哮喘病……是哮喘病。”
谢景迟身体不住地发抖。
江行云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又有一个人想事情的习惯,哮喘发作的时候身边没有其他人在,等到接人的司机快回来了,佣人过去喊他下楼才发现尸体都已经僵了。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江行云的死因,所有人都和他说,那段时间江行云总是恍恍惚惚的——他猜江行云应该是发现了方如君和谢煊的事情,连沙丁胺醇气雾剂用完了都忘记换新的。如果不是这样,根本不会赔上一条命。
大约是人死在家里实在很晦气,方如君他们搬进来的第二个月,谢明耀将二楼彻底翻修了一遍,抹去了曾经那位主人留下的一切痕迹。
江行云的遗物都被谢明耀处理掉了,他拼尽全力只留下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小东西。
长大以后,他试着找过那两个人的结婚照或是证件照,但谢明耀处理得实在太彻底,哪里都找不到。
以前的佣人们被遣散,用过的旧物被置换,江行云这个人最后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居然只有和他血脉相连的谢景迟。
如果不是因为谢景迟是个活生生的人,大概他也会被谢明耀冷酷无情地处理掉。
江敛答应他,下次会带着江行云的照片过来,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心里那个洞始终存在着。
“如果我去看了,我会不会……”谢景迟抓着秦深的袖子,断断续续地说着心里话,“我知道那个抓着我的人是好心,可是我好后悔,好后悔。”
那个抓着他不让他过去的保姆说,江行云的死相很狰狞,如果江行云泉下有知的话不会希望他看见自己这幅样子,可是他就是很后悔。
几天前,江敛和他讲了很多江行云少年时代的事情。
他试着想象那是怎样一副光景,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
所有的东西都在加重他的悔恨,让他后悔没去见江行云最后的一面。
有人捂住了他的眼睛,他想要扒开那只手,却被人反手握住手指。
“你还在发烧,别想了,再睡会,这次我陪你。”
秦深的手凉得很舒服,缓解了他心里那股绝望的焦灼。
见他迟迟不肯闭上眼睛,男人无奈地凑过来,在他的额角落下一个吻,“乖一点,乖一点我就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亲近使得谢景迟愣在原地。
这听起来是一笔很合算的买卖。
“真的吗?”他努力不要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太过不安。
秦深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回到床上,“嗯,真的,我从不反悔。”
谢景迟尝试,他以为自己很难睡着,实际上没多会就重新坠入到无边的黑暗里。
这一次谢景迟是被灯光弄醒的。
通过室内的摆设和恒温24℃的空调,他认出这里是自己住了两三天的酒店主卧。
和前一天晚上不一样的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再加上生病的人时间观念很薄弱,他看了一圈竟然不知道现在到底几点了。
——四号的早上,班主任特地强调过考完第二天要到校,万一他直接睡过去就糟糕了。
他想要去摸自己的手机,然而身上的衣服早就换成了轻薄柔软的睡衣,贴在身上宛如另一层皮肤。
是谁给他换的衣服?他想了半天,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台灯的亮度调到了最暗的那档,勉强照亮了一小块空间,也将雪白的床单薄被薰成了烟草一样的陈旧黄色。
秦深应该是刚洗完澡,头发半干,上半身穿着一件很休闲的深色T恤,下半身搭着小半边被子,靠在床头上专注地用笔记本写邮件,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见键盘发出的细微声响。
“吵到你了吗?”
察觉到他醒了,秦深转过来,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再靠近一点。
谢景迟茫然地靠过去,秦深有手背试了下他额头和耳后的温度,“还有一点烧,待会记得吃药。”
直到碰见被子底下Alpha坚实的躯体,谢景迟昏昏沉沉的头脑这才反应过来,以他们现在的关系来说这样的姿势实在太过亲密了一点。
谢景迟把大半张脸缩在被子里用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羞耻。
被子上除了洗涤剂和柔化剂的香味,还多了一点他身边这个Alpha的信息素,这让他的脸愈发地烫。
过了会,他悄悄把脑袋探出来一点,“你还要走吗?走的话你在这边待几天……”
秦深深邃的目光让他失去了言语。
被这样看着,他害怕自己那点试探的心思会彻底暴露在这个人的面前。
就在他的不安即将到达顶峰,秦深忽然这样说着,“项目结束了,暂时不走了。”
忽略掉那个暂时,谢景迟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下来。
然而安心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处可去的不安。
他记得秦深和他说的是,直到他考试结束为止,允许他借住在这边。
现在他的考试结束了,他没有理由继续呆在秦深的家里了。
同样的,他不觉得他可以回七文山。
“你让我考虑的事情,我考虑过了。”心悸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谢景迟侧过头,小声说,“在那之前,我有别的事情想和你说。”
秦深的注意力还在笔记本屏幕上,“嗯。”
这应该是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谢景迟恍恍惚惚地想。
“几个月以前,谢明耀的助理找到了我……”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秦深就打断了他。
“等一下。”
秦深敲下回车键,然后把笔记本放回床头柜,掀开被子下床,顶着谢景迟惶然的目光,倒了杯温水回来。
“喝了再说。”
谢景迟坐起来,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全部喝光。
发烧的人味觉比平时要钝得多,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水有一些甜,还有花的香气。
水里加了蜜,而且是他平时最常吃的那种花蜜。
温水和糖分缓解了谢景迟身体里灼烧一样的痛苦,他抬起头,仰望着面前的Alpha。
秦深同样在看着他,俊美的面容沉静如水,看不出太多的喜怒。
“你父亲的助理给了你什么?”
“一份遗嘱。”谢景迟像被蛊惑了一样,顺着他的话头慢慢往下说,“江行云的遗嘱。”
作为谢明耀最初的商务合作伙伴,江行云留给他一大笔遗产,其中包括谢氏地产5%的股权和一笔巨额信托基金,凭借这些东西他下半辈子不但可以衣食无忧,甚至可以进入谢氏成为股东之一。
而他要继承这些东西并非没有条件,条件是他必须和谢明耀指定的人结婚,否则将视作他自愿放弃继承权。
“谢景迟,告诉我,你答应和我结婚是因为那份遗嘱吗?”秦深低下头,话中有清晰的残忍意味,“如果是的话,那个婚约不过是我祖父和你父亲的口头约定,你不一定要履行。”
谢景迟在那双浅色的眼中看到自己软弱迷茫的倒影。
秦深并没有大发慈悲地放过他,“你也可以跟江敛他们回去,江敛和我说他愿意做你的监护人,他还说他没有结婚生子的意愿,只要你愿意,你就是他唯一的法定继承人。”
谢景迟捏着被角的手指一下子攥紧了。
江敛都见过了秦深,那么那一位更加神通广大的江先生呢?
一定是见过的吧。
见过的话,他们又说了什么呢?他们会不会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达成了什么协议?
秦深要让他跟那些人走吗?
谢景迟心里堆满了这样那样、杂乱无章的念头,“不是。”他下意识反驳道。
“不是吗?”秦深反问道。
见他怎么都不肯相信的样子,谢景迟有些慌了。
他的逻辑思维能力似乎随着考试的结束一同离去了,他没有太多组织语言的余裕,想到哪就说到哪,“我不想跟他们走,他们对我不闻不问了那么多年,这时突然冒出来,我没有办法相信他们……你说的那些东西我都考虑过了,我愿意的。我都愿意的。”
他话音刚落,秦深扣着他肩膀的手骤然收紧了。
“谢景迟,这就是你考虑的结果吗?”
他想要点头,但是下巴被人捏住,迫使他把头抬得更高。
秦深瞳色慢慢加深,“愿意被我标记,成为我的所有物。事先说好,你只有一次回答的机会,我不接受反悔。”
谢景迟温顺和他对视,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在水里浸泡过一样,湿漉漉的,带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在里面。
半晌过后,谢景迟小声地说,“我……我都知道的,就算这样,我也……愿意。”
说完他就像等待审判的囚徒一样,垂下了眼睛。
长长睫毛遮住了深色的瞳仁,在灰调光照下滤出一片柔和的阴影。
生病又睡了太久,他左边的脸颊上还有几丝红色的压痕,眼角也有些红。
这是一种脆弱的、容易被伤害的美丽,即使被掠夺也无法反抗。
秦深摩挲着他眼睛底下那一小块细腻的皮肤,贴着他柔软的、微张的嘴唇轻声呢喃。
“这是给你的奖励,还有,这段时间不要再用抑制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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