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寒衣
阳光洒落,如水般倾泻在地面,于枝叶婆娑处坠下片片斑驳的暗影,将青年面上弄得明明暗暗,有种不在人世的恍惚感。
闻清徵坐在树下,低着眸,静静地等着一人。阳光落在他身上,感觉到一丝丝的暖意,但却好像透不进那身体里去。
足音远远地传来,步伐缓慢,每一步都似踏在人的心上,闻清徵陡然抬头,感觉有人握上了他的手,轻声说着,“师尊,咱们走吧。”
是沈昭回来了。
闻清徵动了动唇,没说出什么,心中有什么一直坚持的东西好像悄然破碎了。他知道沈昭回来了意味着什么,那些人已经死了么?以往还鲜活的人影顷刻间便化为灰烬,有点让人恍惚。
但闻清徵没有问他结果,只是沉默着,由他攥着手。
沈昭握着他的手,把他拉起来,伸手护着他腰间,“怎么手那样冷?还流了汗。”
闻清徵的手冰凉,好像是刚从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一样,沈昭抬头看了看日色,正是一派暖阳,天色正好。
闻清徵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沈昭便不问了,扶着他,一路沿着暗牢外面的方向出去。沿途的狱卒看到他们出来,立刻会意,将牢门给关得严实,将那一地鲜血隔绝。
日色尚早,沈昭怕他觉得闷,没有径直带他回去,而是在魔宫各处角落里游逛着。
魔宫占地几十里,宽广无垠,宏伟壮观,比凡俗界的皇城更要气派几分。因为沈昭喜欢江南地界小桥流水、白墙黛瓦的缘故,魔宫便仿了江南园林来修建,处处都可入画。
沈昭陪他一路逛着,开始,侍卫们见到他都还下跪行礼,被沈昭使了眼色之后,几番下来明白是要他们告退。凡他们所到之处,侍卫们都提前避开,把宫娥们也都遣散了,落了一个清净。
耳边唯有风声、流水声、莺啼鸟啭的细细婉转声。
两人都静静地走着,谁都没有言语。
沈昭走了一会儿,陡然出声,“师尊,今日是寒衣节。”
闻清徵停了脚步,“嗯?”他知道寒衣节是人间的节日,为了祭奠已逝的亲朋,许多凡间的人都会焚烧寒衣,但不知沈昭为什么要提这个。
“我没给您烧过这些东西。”
沈昭声音慢慢地,说,“一次都没有。”
“……”
十月一日,家家修具夜奠,呼而焚之其门,约送寒衣。新丧,白纸为之,曰新鬼不可衣彩也。送白衣者哭,女声十九,男声十一。
闻清徵坠入饿鬼道之后,再过一月,便是寒衣节。
沈昭那时元气大伤,正在休养中,但不知为何,他在看到师尊被拉下饿鬼道之后,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样悲痛欲绝。经历过之后反而平静,就算在养伤的时候也在处理着宗内的事务,与往日没什么不通透。
赫舒在寒衣节的时候,备了白色寒衣、纸钱给他送过来,说,给闻仙长烧些寒衣吧。
在所有人的眼里,闻清徵已经是死人了。进入饿鬼道的人没有过一人是可以回来的,金丹期的修为到了那里,无异于自寻死路。
赫舒也是这样想,所以备了寒衣和纸钱,但沈昭一直以来平平静静的样子却被他的举动给打破了。赫舒从未见过他那样震怒的样子,沈昭把所有的寒衣和纸钱都撕了,让他去领罚。他看到宗主的眼角发红,紧抿着唇,好像下一刻便要失控。
沈昭没有给他烧过寒衣,也没有烧过纸钱,但哭是哭了的,不止十一声。
“我就知道,师尊不会死。”
直到现在,他再说出这话的时候才觉得是异常笃定的,终于不再是自欺欺人,满足得让人心酸。
闻清徵感觉他握着自己的手紧紧地,好像怕他下一刻便离开一般,可是他现在还能到哪儿去呢?
“师尊,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闻清徵想要退缩,却又被他这样近乎恳求的温柔弄得不忍。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风中飘荡,有些喑哑,“好。”
……
与许多人想的不一样的是,艮山并非是连绵不断的山脉,而是数十座城池的中心位置,为了方便称呼,修士们都把那些城池们称为艮山一带,也直接称为艮山。
戚怀香正在城墙上,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修士们,他心中有些感慨,嘴角勾着笑意,对着身边的青年道,“昔日那么难,都已经熬过来了。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身旁的青年发冠高挽,身着一身玄衣,有金纹纹饰,比以往更添了几分贵气和威仪。
柳眠迟微微颔首,看着脚下如今已经初具规模的城池,道,“是啊,以前谁能想到道修还能卷土重来呢?魔宗占了中原地界几十年,如今却将这小半城池拱手相让,不知是不是计。”
“不会的。”
戚怀香嗤笑一声,道,“沈昭才不会这么做。他既然是愿意把艮山相让,便不会在私底下弄些阴谋诡计。更何况,我们都占了艮山将近一月了,你可见魔修那边有什么异动了没?”
“未曾。”
柳眠迟摇摇头,“倒是,魔修们比以往都要平静,未曾与我们约战,也没有任何回应,实在让人纳罕。”
“没什么好惊讶的,他应该是被别的事情束缚住了吧。”
“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重要么?”柳眠迟问。
戚怀香想了一会儿,却是忽然问他,“你说,前些天探子来报,说魔修们最近在各地寻找能治眼伤的医师,还把医仙给抓了回去是不是?这消息可靠吗?”
柳眠迟虽不知道他问这是什么意思,但也坦然回道,“消息是可靠的。医仙和家父交情不浅,前些时日他受了惊,我还派人去送了些东西。”
“你就没问他是去给谁治病了?”
“不曾。”
柳眠迟看他神色,蓦地想到一个人,却又下意识地在心中否认了,“怎么会?闻师叔不是已经……”
戚怀香思忖着,抚着下巴,喃喃道,“真的有可能是他,他也许回来了,要不然,沈昭还会给谁治眼伤?他自己可好好的。”
可是,若是闻清徵真的来了的话,不就意味着,饿鬼道的入口已经破了么?
戚怀香神色肃穆,立刻便给离饿鬼道最近的属下传音,让他们去看看那个被封印住的入口到底是不是被破了。
但他没存多少希望,因为他一向都知道,饿鬼道那地方一直是魔宗重兵把守的,他派去的人应该是无法靠近那里的。
令人诧异的是,半个时辰后,那边便有了回复,说是魔宗不知为何,竟然从饿鬼道撤下的人,他们没有感觉到魔修的踪迹和气息,想是已经撤走了一段时日了。戚怀香心中的猜测愈发重了,再过了片刻,听到属下来报说,饿鬼道的出口依旧被封印得严严实实,但在那出口处却有了一道裂缝,好像是曾经被开启过。
听到这里,戚怀香心里的猜测彻底地变成了现实,他紧紧攥着柳眠迟的手腕,心中悸动,“他肯定是已经出来了,肯定!”
柳眠迟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却眉目依旧温柔,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手背。
“我知道了,前辈。你先平静一下,这边可有许多人呢。”
他说着,往周围看去,已经有许多人都在往他们这边看了,那神情像是在说光天化日之下手牵着手,实在有违风化。
但戚怀香现在心中激动,才不在意这些,瞪了周围那些看过来的人一眼,冷冷道,“看什么?”
“……”
那些道修们忙转过视线。只是叹息声此起彼伏,不免都在叹息家主被狐媚所惑,越来越宠着他了。
而柳眠迟现在也确实是他们所说的那样,被蛊惑得太重了,连那人任性的时候都只能是无奈,说不了重话。
他只是牵着戚怀香的手,走下城墙,去找了个偏僻的地方。
戚怀香由他牵着,等到了无人的地方,才拉了他一下,示意他站住,小声抱怨着,“我真是受够你身边这些人了,整天就知道针对我。”
他说的时候愤愤地,自己都没意识到有些撒娇的感觉,倒叫青年忍俊不禁。
柳眠迟不说话,揽着他的腰,陡然便带着他一起飞身跃上前方那棵枝叶繁盛的古树,两人都坐在横生的树杈上,面容都被遮掩住,看不太清。
戚怀香有些诧异,“做什么?”
“在这里,被叶子挡住的话,那样前辈再说他们的坏话,他们就听不到了。”
“……”
戚怀香被他噎住,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堵他,瞪了他一眼,便运起灵力往下飞去。他起先稳稳地将要落地,到了半空中不知怎么了,身影斜了斜,好像下一刻便要坠下去。柳眠迟在树上看到了忙运转灵力跳下树来,好在他从未荒怠过修炼,所以很快就接住了戚怀香。
“前辈,怎么了?是昨夜太累了吗?”
戚怀香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青年熟悉的气息将他完全裹挟,声音很关切,但内容却让人羞愤。
戚怀香尽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瞪他一眼,咬牙道,“闭嘴。”
说过,却是闷头往外面走去。
柳眠迟以为他这一句玩笑得罪了他,忙去赔礼,但戚怀香不理他,只是说自己有事儿要做,便径直要回去。
只留青年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苦恼,想着今晚到底要怎么赔礼道歉,前辈才能原谅他了。
而戚怀香在回去之后,却直接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有人问也不说话,又听到有人说他性子古怪。
他阴沉着脸,抬起手,蓦然把袖子拉上去,露出一截白皙细长的小臂。
他的小臂上不知何时已经慢慢地爬上了黑色的纹路,虽然细微,却不容忽视。
青年眸中划过一丝黯淡,紧紧攥着拳,手上青筋迸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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