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要毁约了
他虽皮相年轻,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但确确实实已经活了一百三十多个年头。虽不能说年轻,但在寿命均在八百岁上下的金丹期修士里,也只相当于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的年纪。
戚怀香知道万蛊教历任教主都因蛊虫早逝,自己也逃不脱那命运,却没想到仅仅才一百三十岁,他便迎来了这一天。
戚怀香看着他眼前蒙着的白绸,苦笑一声,面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神情,问,“你知道吗?戚景是活到一百九十九岁才死的。”
戚景是他的师父,也是上一任的万蛊教教主,照样也没逃脱不过二百岁而逝的魔咒。
闻清徵微微侧了下脸,“怎么忽然提起他来了?”
他对戚景的观感不好,因为知道戚怀香这个师父对他并不好,动辄打骂,极为严苛,以至于他和戚怀香在戚景死之前都很少见过面。戚怀香是没有休息的时间的,寒霜酷暑都要修炼。而贺銘昔日虽也待他严厉,但至少还有些空隙。
戚怀香说,“他也知道自己活不过二百岁了,便拿我来采补,吸食我的寿命来为他续命。”
“什么?”
闻清徵耳边如炸起惊雷,他又惊又怒,想要坐起,却被戚怀香抓着手按下。
戚怀香的手冰冰凉凉的,没有一点温度,即连声音也细弱,在耳边亦如天边外一般渺远,辨不清在说什么,“都过了那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跟你说这个。”
他说着,笑了笑,道,“其实,我小时候很羡慕你的。你看你们断情宗学的东西都多正派啊,要么是练剑,要么是习丹,就算是对这些打打杀杀的没兴趣,也能研究道学在宗内备受尊敬。但我就只能跟那些毒虫待在一起。那时候小,哪有不怕那些蛇虫的,更不要说让那些虫子在身上爬来爬去了。但是也不能说不愿意啊,要不然,他就把我丢进千蛇窟里去了。”
“……”
闻清徵静静听他说着,握着他的手,想用自己的温度为他暖热,但手心却好像含了块寒冰,怎么都热不了。
他眼角微红,心中酸楚,竟从不知戚怀香这些往事。戚怀香在他面前总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对任何事情都了如指掌,放荡随性,云淡风轻,从未对他吐过什么苦水。
“你就不恨他吗?”闻清徵问他。
“恨啊,怎么能不恨。”
戚怀香说着,苦笑一声,“小时候恨得咬牙切齿,只想着等到以后强大了之后便杀了他。但终究是直到他死,也没能摆脱得了。”
当他看着戚景痛苦地在床上慢慢迎接死亡的时候,那时候还有一瞬觉得他可怜,可现在,昔日那一丝恻隐之心都没了。
他能在现在就被蛊虫反噬,可是拜那人所赐,若不是他十几年如一日吸食他的寿命,他又怎会……
怎会在现在就被迫散了教,离开柳眠迟。
他本来,应是至少还可以和他有十几年温存的时光的。
闻清徵喉结动了动,道,“你也可以和他一样做的。”
后面的话已说不出,因为,他知道戚怀香不会那般。
戚怀香沉默着,看着天边,勾起嘴角,轻声道,“是啊,我也可以像他那样做的。”
他亦可以像戚景那样,收一个徒弟,然后让这徒弟来继承他的衣钵,把万蛊教继续壮大下去。在他将死的时候,还能吸食那徒弟的寿命来为自己续命。至少,是要比现在活得要多六七十年的岁月。
但是,“不必了,这万蛊教,也没什么继续存在的必要了。”戚怀香的声音像叹息,慢慢道。
以蛊虫为本修行,本就逆天而行,历任教主早逝便是上苍的惩罚,戚怀香不想为了自己的寿命抑或是那所谓的教义再去牵扯到一个无辜的生命。
由他来承担这最后的孽果,已经够了。
他散了万蛊教,今后,也便不存在二百而逝的魔咒了。
只是,终究意难平。
叫做戚景的人把他带回南疆,说要收他做徒弟,却让他在无数蛇虫里摸爬滚打,稍有不如他意便是无尽的责打。戚怀香还记得他被丢进千蛇窟两次,每次都被蛇咬得遍体鳞伤,不成人形,却又在最后的时候被救下,苟延残喘着一条命,继续炼狱般的生活。
戚景让他随了他姓戚,取名怀香,说是取怀中带香,无限风雅之意。
但戚怀香知道,那怀的不是香,而是毒,能致命的毒。
闻清徵静静听他说着,开口,耳边皆是风声,“你都从未跟我说过这些事。自从那年之后我便很少见你,宗主不许我外出,更不许我到南疆去找你。”
万蛊教在道修的眼中始终不是正派,闻清徵自幼时和戚怀香不再联系之后,在他继任宗主之前几乎没再见过他。就算是戚怀香当了教主,每每来找他也是偷偷摸摸的,不能从正门进入。
戚怀香听了他的话,笑了笑,说,“就算是一直都没见,你不是还记得我么?居然还记得我说过想来往生湖。”还就这样找到了他。
闻清徵眉眼舒展了些,神情柔软,说话的声音也格外温和,不再是昔日那样冷冽的样子,道,“怎么会不记得?以前,你和我玩得最好,乳母还常常一起喂养我们。”
“是啊,你小时候那么弱,风一吹就倒了,若不是我护着你,你早就被那些捣蛋孩子欺负哭不知多少次了。”戚怀香笑他。
“嗳……”
闻清徵想起幼时的事情,轻轻碰他一下,“不要提这种事情了。”
他小时候不知是怎么了,爱哭,被大孩子们欺负的时候也不知道去找大人,只是自己委委屈屈地哭,最后总是戚怀香来替他出头,打跑那些坏孩子。
但自从那次横祸之后,闻清徵便没再哭过,也许眼中的泪都在那时流尽了。
他被乳母藏在柜子里,柜子里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外面仆役的哭喊求饶声,还有父母亲人们的惨叫声。
再后来,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走出去,地上全是尸体,还有将要干涸的鲜血,踩得脚底黏黏地。他的亲族在那一夜全都被来寻仇的魔修所杀,只剩他一个人,愣愣地坐在尸堆中,失了语,被路过的贺銘,也就是当时的断情宗掌教带走。
而戚怀香一家作为他家邻里,也在那一夜被灭,唯独留下偷偷翘课溜出门去玩的戚怀香活了下来。
他们两人都捞回了一条性命,又阴差阳错地走上了迥异的修道之路,每个人的命数早已注定,只是等待各自去发现。想要改变,却又只能无可奈何地沿着命运的轨迹走去。
想起以往的事情,苦痛和梦魇慢慢都变成了尘封的锈迹,唯有那幼时一起约定着的往生湖还熠熠生辉。稚嫩的童声在耳边回响过,眼前的一切却是真实的,让人欣喜得几乎要落泪。
“以前就说过的,若是要死了,才不乖乖地躺在棺材里。任着尸身腐烂尘封,那样也太无趣了点。”
“嗯,说好了,要一起来往生湖。”闻清徵轻声应和。
“所以啊,就到往生湖来,把骨灰撒到湖里,干干净净地走。”
戚怀香说着,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盯着他,那目光似散非散,在努力地将焦点汇聚在他身上,但却疲倦无力地连看他一眼都觉得累。眼皮沉重得撑不起来,只想入睡。
他的声音有些愧疚,说,“对不起啊,我这次要毁约了。”
“……”
“等不及你了。”戚怀香的眼皮慢慢地要阖上,声音微弱,“我要先走了。”
闻清徵陡然握住他的手,眼前发热“说什么呢。”
他有些焦急,看不到戚怀香的样子,只感觉他把全身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但就算这样,戚怀香也没什么重量,比以前轻多了。
但戚怀香那边却沉默着,让闻清徵心中的不安愈重,“你怎么了,说话!”
戚怀香勉强没把眼皮阖上,眼前一团黑影,看着闻清徵的面容都看不清.
他把头搭在闻清徵的肩上,靠在他身上,小声说,“闻哥哥,我身上好疼啊。”
“……”
闻清徵鼻尖一酸,感觉他靠在自己身上没了动作,伸手揽着他。
他出生时略比戚怀香早了几天,比他大,但戚怀香只在小时这样叫过他,后来便再也没这样叫过,倒是没正形地常常让闻清徵叫他哥哥。
闻清徵抱住他,怀中冰冷,戚怀香沉默得让他心头发慌。
他的手指有些颤,轻轻地触在他背上,感觉隔着薄薄的衣衫都能摸到他的骨骼,“别怕,我带你去找大夫,我带你出去,你别睡,别怕……”
他陡然想起褚先生,那人不也是善于用毒的么,对蛊虫也有研究,定能救得了他的。
但他却在怕,怕得话说到最后,戛然而止。
“戚怀香?”
青年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扰他。靠在肩上的人无声无息,一点动静都没有。
很久,都没有得到回音。
身边一切都静了。
闻清徵把他放下时,伸手在他鼻息间碰了碰,怔了好久,才缩回手。
往生湖很静,连飞鸟扑动羽翼的声音都听不到,如其名一般,是个往生的好地方。
他耳边又响起多年前的约定,稚嫩的童声变成了青年轻浮低沉,带着笑意的声音,他说——
记得啊,去往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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