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记准了
当沈昭看到闻清徵踉跄着往这边走的时候,他身后是绵延无尽的碧草,似乎要蔓延到天边,生生不息。而那人的神情却如死灰一般,让他心悸。
“师尊……”
沈昭动了动唇,刚喊了他一声,看到他身后倒着的白衣青年,蓦然再也无法说出什么了。
闻清徵的表情是岑寂的,听到他的声音,茫然地回头,眼前一片漆黑,唯有刚刚抚在戚怀香身上的冰凉触感格外清楚,像是要深深烙印在心里一样。
沈昭猜到了什么,下意识要去扶他,但却被耍开了手。
闻清徵很抵触地,声音也哑哑地,“不要碰我!”
沈昭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成了这样,他们才刚刚找到了戚怀香,却迎来的是这个结局。
沈昭心中亦是愧疚难当,喉头哽塞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着青年眼前渐渐晕开的水渍,小声道,“对不起。”
他伸手,轻轻把闻清徵眼前遮着的白绸掀开,看到他满脸的泪痕。
青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无声地流泪,神情寂然,耳边唯有风声,却比什么样的哀声恸哭都要让人难受。
沈昭以前总想着,什么时候悄悄地赶走戚怀香就好了,甚至有时候还想过取他性命,让他再也缠不了师尊。但现在他死了,沈昭却并不觉得开心宽慰,反而心头重重地,像是压了石头。
沈昭伸出手,慢慢地要替他把脸上的泪痕拭尽,但却怎么都拭不净。
闻清徵很久没流过泪了,这一次像是打开了匣子,怎么也流不尽。沈昭为他擦不尽,只是看着他,自己也压抑得要死,开口,轻声道,“师尊,别哭了,你哭得我心疼。”
闻清徵冷冷地把他的手拿开,弯下腰,只是怔怔地抱着怀中冰冷的身体。
谁的衣袍猎猎,在风声中掠过,却在他身前陡然重重跪下,声音颤抖,“主子……”
闻清徵闭上眸子,耳边的声音格外清楚,却又像是远隔千里,渺远难闻,只记得戚怀香最后跟他说的那一句闻哥哥,心痛得要喘不过气。
青延痛苦的声音渐渐消匿在晚霞的烟云中,闻清徵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宛如木石,等到青延的声音渐渐嘶哑,再不可听的时候,告诉他戚怀香之前说的心愿。
他说,他不想要被封在陈朽的棺材里,只想和这清澈的湖水融为一体。
青延却始终抱着戚怀香的尸身不放。
闻清徵陪着他,从日暮到深夜,再到第二天的清晨。沈昭也站在他们旁边,顶着寒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他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了。
如果,他早些告诉闻清徵戚怀香来找过他,会不会,就是另一种结局?也许,沈昭想他还或可帮戚怀香去找一找名医高士,来治他的蛊虫。
但是,总是没有如果。
青延守了他一夜,一夜未眠,眼底都是通红,有些吓人。他一直怔怔地,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现在更如木偶一般,讷然无话。
当第一缕晨曦洒下来的时候,青延看着怀中人的样子,戚怀香本苍白的面容都被那晨光照得熠熠生辉,好像,还只是安睡。
他终于同意了,把戚怀香的骨灰小心地装在一个小小的玉瓶里,然后,洒向湖面。
湖水湛蓝,清澈得能看到天空的倒影。
灰白色的粉末一经洒下,很快便被湖面小小的旋涡吸引进去,青延动了动唇,伸手想要去抓那粉末,但很快,粉末便沉了下去,和湖水融为一体。
往生湖一如既往地清澈宁静,湖面平如铜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临走的时候,沈昭默默地牵起闻清徵的手,要带他回去。闻清徵不躲也不避,只是由着他,许是知道了他的反抗也是毫无用处。
他现在竟是什么都由不得自己了。
闻清徵不发一言,临走之时,转身,问青延,“小青,跟我回去吗?”
青延愣了愣,许久,沉默着摇了摇头,“不。”他依旧怔怔地看着那平静的湖水,好像无知无觉。
只是,冰冷的湖水并未带来什么奇迹,望穿秋水也不能看到湖面一丝的涟漪。
沈昭带着闻清徵走了,他一路上想和闻清徵说话,但不论他问什么,闻清徵只是不回,神色寂寂,好像是不会说话不能听声的木偶人。
沈昭最见不得他这样,他想尽各种办法,想和闻清徵搭话。他告诉他,青延还是离开了,他回了南疆,只是还是守着万蛊教的遗址不愿意离去。他都派人去劝了,可青延只是握着那个曾装过戚怀香骨灰的瓶子,不论白昼黑夜地守在那里。
他还告诉他,柳眠迟现在其实过得很好,戚怀香应该是达到了他的心愿了。
都说,柳家家主要娶谢家的姑娘了,柳家后继有人,道修的念想也续了。大婚之日就定在初夏,那时候处处翠意盎然,繁花夺目,是个生机盎然的好日子。
闻清徵听到他说柳眠迟的时候,才终于有了点动作。
只是那豆大的泪珠从脸颊滑落的时候,让沈昭慌了心神。
“师尊——”沈昭一瞬间后悔他告诉闻清徵这个消息了。
“可是,他不会开心的。”闻清徵声音哑哑地,喃喃道,“他不会的。”
若是他还在的话,知道柳眠迟要娶别家女子,也不会开心的。
尽管,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安排好的。
……
柳眠迟的婚事举行之时是四月初,四月天风和日丽,连枝头的鸟雀叽叽喳喳地都热闹得很。来贺喜的人都说,那是鸟雀都知道要带来喜气。
人声喧嚷,却只有柳眠迟一人静静地待在屋子里。
桌面上是鲜艳的红衣,那颜色亮得有些刺眼,柳眠迟看着看着,想起,他第一次穿这种红衣的时候,是去南疆。他穿着新郎的衣裳,戚怀香亦是如此,一身朱砂般的衣袍穿在那人身上时,愈显得他面白如玉,眉目昳丽。
他笑的时候,明媚了十里长街,连过路的小孩子都指着说这家的新姑爷真好看,都纷纷来讨糖吃。
戚怀香那时挑着眉,眼眸弯弯,很不客气地要那些小孩祝他们百年好合,才给糖吃,于是,满屋子便都是稚嫩的童声,和嬉笑声。
在说着,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
叩叩的敲门声阵阵传来,暂时惊断了思绪。
“家主,是时候了,该换衣裳了。”门外小童的声音讷讷地传来,有些试探性地朝里面说道。
这是他来催的第三次了,外面的人都等急了,新娘子那边都准备好了,可是家主却连衣裳都没换。
小童在心中犯着嘀咕,不都说人生三喜其一便是洞房花烛么,怎么家主却一点都不开心的样子。从翁老让他定下亲事的时候,家主就一句话都不说,到现在都好多天了,几乎是茶饭不进。
柳眠迟看到桌上的红衣,伸出手,停在半空中,却是怎么都拿不起。
只是稍微一碰那红衣,便想到那时的场景。
戚怀香说他穿着红衣比以前亮堂不少,更俊俏了,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便把新嫁娘的盖头盖在了他头上。柳眠迟隔着红纱,只能看到眼前模模糊糊的人影,正乐不可支地弯腰笑着。
那笑声沉沉地,不论做什么都似调情,戚怀香拿了细银杆挑开盖头,对着他的眸子,三分认真三分随意地说,“掀了你的盖头,你就是我的人了,记准了吗?”
他轻声回,“记准了。”
记了很久,一直到现在都忘不掉。
眼前那昳丽明艳的容颜却陡然破开,成了虚影,苍老严厉的声音将这一切打破,“家主,您怎么还没准备好?”
他怔怔地抬头,看到门被推开,外面的阳光正盛,光柱裹挟着灰尘飞舞。
“翁老……”
柳眠迟看到他,只觉头疼欲裂,他倦极了,脑海中无论如何总是拂之不去那人的音容笑貌,让人心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您别逼我了,我,不想再娶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翁老眼睛怒瞪,如铜铃,呵道,“你爹要是还在,看到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看不打断你的腿!你从来都没让我们操过心,怎么、怎么就在这儿女私情的事上犯了糊涂!”
他说着,更是难以启齿,“更何况……还是那样一个败坏门风的人。”
“您……别这样说他。”
柳眠迟心里乱极了。
就算是亲眼看到了那副景象,就算是他早已和那人分道扬镳,但却听不得任何人说他哪点不好。就连他自己气极之下说的那句‘自甘下贱’,在之后不知又生出了多少悔意。
习惯了原谅和委曲求全,连愤怒时说他那一句重话都觉得是自己罪大恶极……
翁老看着桌上的红衣还纹丝未动,又看他颓然模样,气极,“人家新娘子都快到门口了,你居然说不娶了,成何体统?难道让天下人都看你们柳家的笑话吗?”
柳眠迟低着头,只是不语。
许久,才道,“对不起,翁老。我忘不了他。”
翁老气极,口不择言,怒道,“你就是放不下他又能怎么样?他都死了,你也找不了他了。今天你必须去谢家娶亲!”
“……”
柳眠迟怔着,沉默了很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意思,只是喃喃问,“您说什么?”
“我说,他死了!已经死了!你、你作甚么……”
翁老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青年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好像浑身戾气都激了出来,那熬了许久的面容上,倦意亦带着痛苦的疯狂。
柳眠迟努力压抑着,声音却忍不住都在颤,“您别吓我,他……他到底怎么了?”
翁老看到他样子,陡然意识到自己刚刚那番话可能要起到反作用,只是板着脸,冷冷道,“万蛊教散了将近一月了,据说戚怀香也因蛊毒发作而死,只有他身边那个奸夫还活着,守在南疆呢。”
“……”
“你去哪里?!”
翁老还没说完,便看到柳眠迟往外走,气急攻心,要喊他,却又陡然噤声。
他看到柳眠迟的眼底全是血色,如同死人一般,是绝望又疯狂的神色,好像下一刻就要失控。
翁老跌坐在地上,直到再也看不到青年的身影,才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来、来人,把家主给找回来!”
【作者有话说:收到的刀子太多了,瑟瑟发抖。不要吃烤鱼了,大家等番外一起吃糖吧,我也心疼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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