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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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暑气已经消散,傍晚清凉怡人。长崎最近十分繁忙,到处出差,长春、沈阳、吉林、锦州、齐齐哈尔……经常见不到他人影,这一次就更离谱了,自八月底见长崎一面,他匆匆留下些钱,要汉生汉民关照好自己,然后就消失了差不多半个月。
汉生汉民和绫子,三人坐在舞厅一角,汉生道“治夫那小子最近去哪儿了,也有阵子没见他了”
汉民道“老被你拉着跳舞、教汉语,他现在是知道怕了,见你就躲,面都不敢露”
汉生坏笑,得意道“那是!吓死他小子!”
汉民笑道“汉生你可太坏了”
汉生环顾四周,道“汉民,我记得,这舞厅前几个月还满着呢,最近怎么感觉人越来越少啊?”
绫子有意无意道“这里有一多半的客人都是各个部队的军官,最近部队好像都比较忙,所以就没什么人吧”
汉生四下一看,还真是一个日本军官都见不到,他喃喃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汉生猛一惊,道“不对吧?全都不见了,这是不是忙得有点过头了啊?”
汉民沉吟道“是啊,舅舅昨天回了大连,忙得连家都没回,里外有半个月没见了”
汉生一拍桌子,圆睁双眼,道“汉民,要出大事儿了!”
汉民一愣,道“你别吓我,什么大事儿?”
汉生皱眉道“军官全都不在,这肯定是部队在调动啊!这是要打仗了,除了中国,他们还能打谁呢?”
汉民和绫子一言不发盯着汉生,感觉他思维有些跳跃。
汉生起身道“走,看看去”
汉民拉住汉生,道“你那么急干什么,你无凭无据的”
汉生瞪汉民一眼,道“你不去我去,早知道你是白眼狼”,他一把甩开汉民,跑出去了。“白眼狼”这三个字,狠狠在汉民心上扎了一刀。
汉民和绫子追上汉生,汉民急道“你凭什么说我是白眼狼!”
汉生反道“我凭什么不能说你白眼狼?”
汉民大声道“我做过什么亏心的?”
汉生大声道“你马上就要做了!”
汉民一把扯住汉生领子,激动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汉生回头,眼睛里冒着寒光,两人顿时剑拔弩张。
绫子害怕极了,她忙挤进去,把二人分开,劝道“汉生哥,汉民,也许是我们想太多了呢,先把事情弄清楚吧”
汉民身上发抖,仍是激动地喊着“你凭什么这么说!”
汉生侧目而视,冷冷道“那我问你,你是不是冯司令的兵?”
汉民叫道“当然是!”
汉生道“好啊,你跟我走,看看日本人干什么,你证明你不是白眼狼!”
汉民喊道“走就走!”
汉生大步走在前面,汉民气哼哼跟他,绫子一路小跑,大喘气地追赶着两个人。
三人躲在长崎办公楼的墙角,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看到长崎出来,他行色匆匆,一坐上车,就绝尘而去,汉生汉民在夜色的掩护下,甩开膀子拼命追,可是,两条腿的人,终究赛不过四个轮的车,只好悻悻地返回长崎公馆。
汉生汉民谁也不理谁,冷着个脸,闷声坐在沙发上,绫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给他俩面前的杯里,换了好几次热茶,他们一口也不喝。
半晌,汉生突然坐直,叫道“有了!”他披上单衣就跑出去了,等汉民和绫子追到门口,汉生早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没了影儿。
汉民和绫子不放心,一直没敢睡,傍天亮的时候,汉民和绫子头挨着头,正坐在沙发上打盹儿,听见声音,汉民忙坐起来看汉生,问道“你昨晚去哪儿了?”
汉生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道“听消息吧”,他晃到沙发上,不到一分钟时间,就睡着了。
三天以后,玉承祖来了,汉民引他坐到客厅。
汉生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道“承祖哥,有名堂?”
承祖道“有!我手底下兄弟,昼夜不停,这几天一直跟着长崎,他跑了十几个日本兵的大营,你猜得还真没错,确实是部队在调动转进,有的营区基本都空了”
汉生凝神问道“日本兵都去哪儿了?”
承祖摆摆手道“你当老哥真是神仙啊!手眼通天?大连里的事还好说,大连外我可没那本事”
汉生连连点头,道“辛苦承祖哥,辛苦承祖哥,我去给你拿吃的”
绫子忙应道“我去拿吧”,她小步跑开,其实,她不过是想借机稍微离开会儿,她觉得别扭,几个中国人在她面前谈论日本军情,就算作为一个“听众”,她心中也有隐隐的“背叛感”。
汉民沉思道“汉生,我这几天想了很久,没来得及跟你说,你记不记得,中原大战开战之前,各方就已经开始口诛笔伐,不断造势了,这一点,连王天存一个山寨头目都看出来了,你回过来想,大连的部队频繁调动,如果真是为了打仗,为什么一点舆论造势的迹象都没有,民间似乎看不出什么风吹草动,所以,我判断,不太可能是打仗,有可能只是普通的调防”
汉生道“他说不定就是要搞突然袭击呢”
汉民道“不会的,如果真是那样,日本在国际社会就陷入险象环生的境地了,国联不会置之不理”
承祖摊摊手,道“打还是不打,干脆你俩定吧!”
汉生道“承祖哥,汉民那套不灵,你接着说”
承祖道“没什么可说的了,就是到处瞎跑,在哪一个大营也呆不长,赶集似的”
汉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承祖忽然眼睛一亮,道“等等,有那么一个地方,好像不太一样,是一栋洋楼,长崎进去呆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出来,那栋洋楼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别提有多森严了!”
汉生问道“是什么高级别的指挥部?”
承祖皱眉摇头道“不像啊,我还真没见过高级别指挥部,不过,你是常在指挥部里待的人,我问你,指挥部是不是经常有人进进出出呀?”
汉生十分确凿道“对”
承祖道“那栋洋楼,就没见长崎以外的人进去过,也没见他以外的人出来过”
汉生沉思道“没人进出?那是什么?”
承祖道“倒挺像是个监狱的,要不就是里面看管着什么重要东西吧”
汉生浑身一抖,他有不祥的预感,道“里面会不会关着阎司令和冯司令!我早觉得这事蹊跷得很”
汉民当即反对,道“不可能,他们早就回南京了!”
汉生道“你亲眼看到了?”
汉民道“报纸上都写着呢”
汉生道“报纸就不能做份假的吗?”
汉民道“你纯粹是疑神疑鬼、无端猜忌,为什么要做份假的,舅舅他干嘛要骗你?”
汉生冷冷道“我疑神疑鬼,可我也没下断言,我只说可能!”
汉民硬生生道“就没这种可能!”两人的眼神撞到一起,冰枪对寒刀,又剑拔弩张了,短短几天功夫,他俩已经起了数不清的冲突。
承祖忙道“哎哎哎——我说你俩,属狗的啊?说翻脸就翻脸,到底是不是亲兄弟啊”
汉生道“承祖哥,你带路,我要去看看”
汉民紧接着道“我也去”
一个钟头后,那栋洋楼已在视线中,几人坐着的轿车车远远地绕洋楼一周,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能见到披坚执锐、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正如承祖所说,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无死角。
汉生四下张望,见附近另有一栋六层高的楼,最挺拔,他立即跳下车,奔向那楼,汉民跳下车紧随而来。
楼门前的侍者拦下汉生,说了几句日语。
汉民向汉生解释道“这是人家商社办公的地方”
汉生道“你给他做做工作!”
汉民以日语和那侍者对谈几句,侍者又是鞠躬又是点头,忙不迭地放二人通过了。两人一口气冲到楼顶天台上,拿起望远镜筒,向戒备森严的洋楼望去。
汉生看了半天,什么都没发现,他放下镜筒,挠头道“里面什么都看不到啊”
汉民拿起汉生放下的镜筒,一边向洋楼望,一边道“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无端猜疑,战国时候有则寓言,说的是从前有个人丢了斧头,他怀疑是邻居偷的,因此,他看邻居走路,觉得人家像是偷斧子的,看邻居脸色表情,也觉得人家像偷斧子的,听邻居说话,更觉得人家是偷斧子的,言行举止,所有特征,没有一个不像小偷的……”
汉生吊儿郎当抱着手,问道“后来呢?小偷抓着了?”
汉民仍用镜筒望着洋楼,淡淡道“后来,后来他第二天在自己家里找到了斧子,再看邻居的行为举止,就没有一个像小偷的了,这就是疑邻盗斧”
汉生道“可我就是有这种感觉,你说,冯司令平白无故把咱俩孤零零扔到大连,这事发生得太蹊跷了,你不觉得吗?”
汉民道“我不觉得,你疑神疑鬼的,说到底,是因为你对日本人有根深蒂固的成见,对舅舅也有根深蒂固的成见,所以,日本人的一举一动,你都会觉得像是要办不好的事,不是疑邻盗斧是什么?”
汉生机灵地“嫁祸”给阎冯,道“照你这么说,那阎司令和冯司令还真是有点小没良心,我倒无所谓了,你汉民可救过他俩的命呀,他俩拍屁股就走,也不来跟你请假”
汉民微笑道“听你意思,疑邻盗斧,错还在斧头……”,话说一半,汉民的笑容慢慢僵硬在脸上,而后,他扬起的嘴角,就像海船收帆一样,缓缓地落下,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完成了由晴转阴的过程。
汉生奇怪道“你怎么了?”
汉民一动不动。
汉生从汉民手里拿过筒镜,望了望洋楼,道“什么都没有啊,你看到鬼啦?”
汉民憋了半天,才神情严肃地吐出一个字,道“鞋”
汉生用筒镜扫了好几圈,奇怪道“什么鞋?”
汉民道“二楼,隔着铁栅栏窗户,太阳底下摆着双鞋”
汉生在二楼一户一户扫过去,发现了汉民所说的那双鞋,靴面锃亮,在太阳下闪着光,他调笑道“怎么啦?你鞋丢啦?在这疑邻盗斧啊?”
汉民紧张地咽口唾沫,道“你记不记得,阎司令有晾鞋的习惯,咱们在汾阳休养的时候,有一天……”
汉生浑身一震,喊道“将军靴!操他妈的!这双靴子一模一样!是阎司令的!”
汉民满脸愧色地垂下头。
汉生骂道“他奶奶的!”他扔下筒镜就往楼下跑,汉民追上去,硬把汉生拽回车上。
回到车上,汉生坐卧不安,一叠声地斥问道“这回怎么办!这回怎么办!这回他妈的怎么办!”
承祖有点吃惊,道“真在这儿啊?!怪不得中原一战后,这两位大首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原来被日本人软禁在这儿了”
汉民的眼神游移不定,他低声道“他俩是随舅舅来到大连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看,也只能找舅舅才能解决”,他已经下了跟长崎当面对质的决心。
汉生忿然道“什么他妈舅舅!舅个屁啊!”
汉民皱眉道“是两码事,你不要混为一谈!”
汉生捏紧拳头,切齿道“到底是你混为一谈,还是我混为一谈!”
绫子害怕到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她僵硬在那里,完全动不了了。
承祖忙蹭到汉生汉民中间,隔开势成水火的两人,劝道“斗嘴有用吗?想法子救人要紧啊!开车!回长崎公馆”,承祖主持起局面,绫子才懵懵然缓过来,她深呼吸口气,使自己平静下来。
一路上,汉生汉民满脸冷峻,承祖好几次找话,想缓和缓和两兄弟,可话一出口,马上就会被汉生汉民神态间的寒流逼退,只好悻悻作罢。
回到公馆,汉生瞪着汉民,道“说吧,现在怎么办?”
汉民道“我去打电话,叫舅舅回来,当面说清楚”
汉生冷笑道“跟骗子能说得清楚吗?”
汉民不睬汉生,径直走向电话。
汉生道“站住!”汉民回头。
汉生瞥一眼电话,道“你打算怎么说?电话里明说?”
汉民默然望着汉生。
汉生推开汉民,走向电话,拨通,对电话冷冷道“这儿是长崎公馆,请转长崎苍介先生”,他抬起眼皮,阴沉地望着汉民,不一会儿,电话接通,他仍然那么看着汉民,却用十分急迫的语气地对电话道“喂?我是汉生,出大事儿了,汉民疯了,从中午突然就不正常了,见人就拿刀追着砍,一直到现在,对,差点把我砍死,我刚把他绑起来,嗯,他没伤着别人,也没伤着自己,他现在?嗯,现在累得睡着了,您要回来?好,好,那您快点吧,等会儿他又该醒了!好,我等您!”,他挂掉电话,扫视着屋里愕然失色的三个人,不同两三年前了,现在的汉生一严肃起来,自有了几分威严,他沉声道“你们都回避到二楼去,我要跟他单独谈”
承祖和绫子本不想走,可一看汉生的脸色,还是挪动了脚步,汉民扎地不动,他漠然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也留下来”
汉生道“你留着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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