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尘埃落定
真相就这般赤裸裸摆在众人面前。
玄蝉院长枭雄之志，亦因贪欲身死，叫人唏嘘。
“其实我一直有所疑惑。”冬青长老略一沉吟，“玄蝉抽去了你主司正与恶的两魄，你当如行尸走肉，无有自我意识，正如我从前见到的那般。可为何玄蝉死后，你又恢复了神智？”
“这件事，砚之也不得其解。”
被冬青长老点出他这么多年所受痛苦，裴砚之依然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他想起了一处小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额头。
被抽去三魄之后，他成了件被驱使的武器，记忆混乱，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玄蝉死的那一天。
小裴砚之明明失去情感失去意识，却笔直地跪在玄蝉身边，一边磕头一边无声地落泪。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那时候，玄蝉被煞气吞噬奄奄一息，已经说不出话来。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伸出食指，点在小裴砚之的额间。
之后便像是了无遗憾地闭上了眼睛。
“小师叔，你的识海中有一道封印。”烟烟的声音响起，“有没有可能……”
她的话被打断。
瞬息之间，寒风狂卷，大雪有如沉铁，漫压压倾倒而来，掷地有声。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甚至能听到自己的牙尖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冷，太冷了。
温度骤然降低，周遭器物不知何时覆上一层薄冰，寒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像蜘蛛结网般无所不至，笼罩住整个书院。
紧接着，从山顶传来一阵呼唤：
“裴师弟———裴师弟———”
声声威压，破云而来。
冬青长老脸色一变：“莫励锋这是打算冰封整座万卷山？”
何满和徐观梅互相对视一眼：“我们先去。”
“师姐……”烟烟站起身来。
徐观梅坚定地点点头，披上师妹亲手系上的斗篷，她与何满先赶向山顶。一出门便被呼啸刺骨的风雪迎面一击，亮光闪现，两人掌心同时祭出法器——师父赠予的天地笔。
自从师娘走后，师父再也没有画过符，却不知为何将他和师娘曾用过的天地笔送给了两个徒弟。也就是这对笔，曾写出过有情符，封印了煞气。
山顶的莫砺锋冷眼俯瞰。
滔滔不尽的寒冰之气从他身上迸发。
满山树枯，万物凋零，江河不流，冰冻三尺。
几只刚才还活蹦乱跳转溜在树林之间觅食的麻雀一瞬枯萎，凝结成冰雕。
书院中零星亮起灵气防护屏罩，但很快就被越来越大的风雪摧毁掩埋。
莫砺锋张开双臂，享受着毁天灭地的快感。
力量，绝对的力量压制，这种感觉真叫人着迷。
他不管是谁救走的裴砚之。
他不信，以书院所有弟子性命为饵，引不出他那假意仁义的裴师弟。
山阶陡峭，被冰冻裂的巨石滚滚而下，散发层层冷雾。
徐观梅未多加犹豫，她扔下一句话：“何满，你可别死。”
飞身而起，高瘦的身形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何满咧嘴一笑，跟上去，“那当然了，死了多没劲。”
如影随形。
两人一路艰难向上，直至山腰一块空地。徐观梅与何满默契合写，寥寥数笔行云流水，一个“护”字符自笔下而生，飘至半空，如巨大的屏障一般笼罩整个书院，熠熠生辉。
“不自量力，”莫砺锋眼神凶狠，加重掌中力道，“就凭你们俩，也想拦住我？”
风起云涌，呜呜咽咽。
无数冰锥势不可遏地落下，漫天盖地，如万剑齐发，声势浩大。
屏障被冰锥击裂，何满和徐观梅同时嘴角流出血来。
他们两个顾不得擦，几乎同时选择提笔，快速加固符字，与寒冰之气抗衡。
一道道灵气如柱，从山下汇聚而来。
是书院的弟子们，或半跪着，或踽踽而行，尽力增援他们。
“怎么，你们两个不过在黎岛主手下待了几天，也学起我那傻子裴师弟了不成？”
莫砺锋冷笑，继续施压，无数冰锥从他身后而起，寸寸紧逼，“砰”地一声……
“护”字符猛然破碎，灵气被冲撞化为乌有，堆积在符纹之外的寒气尽数涌入。
何满拉过徐观梅，转身护住她的背。
脚下山石陷落，两人一起向后跌下。
这一次，徐观梅先伸出了手。
何满紧紧握住。
山崖下是无数冰锥，等待着空中的两人落下，穿心而过，必死无疑。
莫砺锋摩挲着手指。
鸳鸯双死，这样的戏码真好看。
白茫茫的大地，就让他们俩先为之添点血色。
“裴师弟，已经有人要丧命了。怎么，你还要做缩头乌龟躲着吗？”
下一秒。
一阵嘹亮高亢的鸟鸣声响起，九天鲲鹏飞驰而过，稳稳接住两人。
何满胸口剧痛，倒想起之前骑着鲲鹏去无极岛，结果落海一堆吃食的事来，偷偷薅了它一把毛。徐观梅向下望去，“师妹。”
烟烟站在雪中，笑着朝师姐招手，她吹了吹口哨，命令九天鲲鹏去往安全的地方。
在她身侧，裴砚之容颜如玉，白绫覆眼，一身出尘而清华。
带血的衣袍翻飞，在温和的气质之中增添了几分决然坚韧，彰显着内里的傲骨挺拔。
他周身散发着高洁清冷的气势，像是不可靠近的神明。然而他却伸出手，轻轻护在少女的头顶，为她遮挡住飘落的雪花。
他非天上仙，惟愿爱一世人。
巨大的冰手掌自莫砺锋身后升起，倒映在整片天空之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裴师弟，你终于现身……”
裴砚之拂了拂袖。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感受到煞气的反噬。它们服服帖帖听从他的命令。
原来，煞气真正的力量，如此强大。
一刻之前，裴砚之被烟烟扶起坐好。
他凝神静心，聚灵气于识海中寻找。
一无所获。
裴砚之并不泄气，他向来沉稳耐心。
更何况，他无比相信烟烟。他记得烟烟说过“那个地方有小小的小师叔，有湖畔翠柳，还有药房。”
药香…
他闻到了药香。
寻香而往。
湖边的小裴砚之似感应到什么，放下诗书朝远处相望。
大小裴砚之目光相触，只这一瞬，天旋地转，气魄冲破封印，行走五行经脉，最终聚拢归位。
自此，裴砚之三魄健全。
玄蝉虽然告诉黎岛主他会毁了裴砚之的第三魄，但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
他这个弟子啊。
这个天赋并不比别人高，道心却自始至终不会改变的弟子。
这个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却依然因为他死而落泪的弟子。
煞气化利箭，直射冰掌。
在莫砺锋难以置信的癫狂表情中，冰掌瞬间炸裂，一块块碎冰自天空中落下，却在半路化为水汽，经由阳光一照，显现出无数个五彩斑斓的彩虹来。
何满：“就……就拂袖的那一下？”
徐观梅：“结束了。”
烟烟拍手：“好耶好耶，小师叔，是彩虹。”
裴砚之收起冷峻的面色，虽然看不见，却温柔地朝她点点头：“嗯，我记得烟烟说过，彩虹很好看。”
莫砺锋被自己的寒冰掌反击中，如落雁般直直地从山顶跌下。
裴砚之凭耳识，刚想伸手去接，却听见风声习习，半路飞过来一个青翠的身影。
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曲寒霖一剑捅了过去。
莫砺锋瞪大眼睛：“寒……寒霖……你……”
他的身体直挺挺地坠落在地，发出重重的声音。
一如多年之前的晚上，他杀死那个去看婴床里儿子的男人，那个抢走他姐姐的男人。
那晚，他抱住害怕而哭泣的姐姐：“别怕，总有一天，我会让天下所有人承认我们俩的关系。”
做不到了，做不到了啊……
曲寒霖抽出剑。
他呆滞了一瞬。
“我报仇了，我替父亲报仇了……”
长剑上的鲜血额外醒目。曲寒霖颤抖着扔下剑。
这把剑，是师父给他的。是师父，也是从小将他养大的舅舅。
这一年来，他受困于舅舅与母亲之间的不伦，受困于血海深仇，日复一日的噩梦。
他想，杀了莫砺锋就好了，不能让母亲的声誉受损啊。
可是他怎么会杀了师父，刚刚那一瞬间他为什么没有犹豫？
“不好。”裴砚之察觉到曲寒霖的癫狂，他几乎是瞬影移动到他身后，点住他的太阳穴。
“我暂时封住了他的精神，”裴砚之叹了口气：“将这孩子交到华清峰的莫夫人那里吧。”
突然的变故叫所有人都沉默了。
徐观梅抬头望了望天，心想，师父你说的对，总有浮云遮望眼。
世事无常，以仇报仇，无穷尽也。浮云与心魔，或许要用一辈子去修炼。
一阵轻风吹拂而来。
九天鲲鹏悠闲地伸长着脖子。
大地上的冰雪融化，躲在洞里的动物探出脑袋，刚才被冻住的麻雀此刻正舒展着翅膀，“咻”地一声飞向天空尽头。
书院中的弟子们三五成群地走出来。
山头渐渐热闹起来。
枯树抽芽，溪流蜿蜒，水声清亮。
草地上的鲜血被绿意覆盖。
烟烟伸出手指感受着风。
“小师叔，春天是不是快来了？”
宽阔的手掌盖在她手上。
阳光下，裴砚之面朝着她，长身玉立，覆眼的白绫轻轻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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