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雾迭山渡鸦篇(十四)
两日后,揽月国国君崩逝,织月城戒严,臣民缟素,不鸣钟鼓。
三皇子登基,除江嘉逸暂囚府中外,其余皇子皆赐地封王,只等先帝葬入皇陵,便即刻动身出京驻守封地,无召不得回。
就在新帝登基的第一场早朝上,二皇子递上了两本册子,里面详列了杜清的种种罪状以及证据,震惊朝野。
丞相府就此被抄,男丁发配充军,女眷或入狱或发卖,主母在官兵破门而入的前一天的夜里,服了砒霜死在了小佛堂。
新帝感念正处国丧,便不再牵连丞相外族。
那些从雾迭山收敛回来的尸骨在大理寺门前放了半日,因为腐烂过度让人无法辨认,于是家里少了人的百姓都去瞧了一眼,心里认准了家里少的人就在其中。
不少妇人当场哭得背过气去,醒过来后都围在大理寺门前,嘶声力竭地哭喊着让官老爷做主。
新帝为保皇家颜面,只得将这些都推到了杜清身上。
杜清被套上枷锁塞入站笼游街的那一日,江嘉逸被贬为庶民,从皇室玉碟中除名。
一队士兵牵着马车在织月城中游行,道路两旁排了两溜士兵维持秩序,百姓围观,指着杜清的鼻子叫骂。
每到人多之处,跟着的小太监就要将杜清的恶行念上一念:“罪臣杜清,身处丞相之位,不为百姓谋福祉,不为社稷思长计。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残害良民。视人命如草芥,视律法为儿戏。今日游街以正视听,待国丧之后,处凌迟之刑,以正律法。”
不少人都冲了上去,爬上站笼去扯杜清的头发,嘴里叫喊着让他偿命。
士兵心中原本就对这位昔日的丞相大人嗤之以鼻,于是只装模作样的拦上一拦,便将那些暴怒的百姓放了过去。
只要没人把杜清当街打死,谁管百姓怎么闹呢。
容卿带着阿眠坐在织月城中最高的钟楼顶上,将城中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静静看着眼下发生的一切,面容柔和:“如此,心中可舒服些了?”
阿眠双手紧紧攥着袖口,看着正被百姓围攻的杜清,仍有些不忿:“杜清虽然也害了不少人,但是和江嘉逸比起来真是不值一提,可是那个人只是被贬为庶民而已。”
“阿眠可还记得这位四皇子最不屑的是什么吗?”
容卿转过脸来,此时阳光正好,衬得他的脸庞愈发莹莹如玉。
他薄唇轻启,说道:“是百姓。”
阿眠怔住,随后终于转过弯来:“所以,让他成为自己曾经最不屑的那种人,比直接杀了更能让他痛苦。”
她好像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容卿抬起手掌轻轻落在她的头顶:“阿眠,不论何时,你都要记得,公道自在人心。生前所作恶果生前偿还,偿还不起便死后入地狱消磨。因果二字虽难清算,却总有法子掰扯清楚,莫将自己牵扯进去。”
这些道理,其实阿眠心中清楚。
只是清楚归清楚,她却从来没有亲身牵扯进别人的恩怨当中,所以这次面对很多事情,处理都极为不当。
她想,自己的修行果然还是不够啊!
此时分明下首人群吵作一团,还有鼎沸蝉鸣响在耳畔,可是阿眠就觉得四周极静,静到只能听到容卿清脆悦耳的声音。
她的目光落在容卿温和的脸上,由呆愣慢慢变得敬仰,觉得这人就像一个极富耐心的教书先生,知识渊博,却毫无架子。
此情此景,没人去提两人之间多年的沉寂,熟络的就像许久不见的故人。
容卿讲完后,才发觉阿眠的目光有些奇怪,微微一怔:“怎么了?”
阿眠猛的回神,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羞赧地低下了头:“没……没怎么,就是觉得多年不见,神君大人还是一如往昔啊。”
话一出口,阿眠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掉。
她可没忘了当初容卿在碧游殿上对自己的冷嘲热讽,不知自己这样说,会不会让人误会自己是想翻旧账?
容卿嘴角上扬,目光澄澈:“阿眠也是,只是较之当年高了不少。”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阿眠心中有两大憾事。
一是身为花妖姿容淡雅,二是喝水照阳一寸未长。
虽然知道容卿所言都是事实,但是阿眠只觉得心头一痛,惆怅地捂住了脸:“是啊,可惜许久之前开始便不再长了。”
声音听上去颇为伤心。
容卿有些慌,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转了话锋:“南海三殿下要成亲了,这事你可知晓?”
阿眠凝了个怔,恍然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九师姐还给我发了请柬的。”
若是他不提,阿眠怕是再过上几个月也想不起来,要知道,自打她把包袱丢进房间的柜子里,就没再打开看过了。
容卿体贴道:“揽月国离南海路途遥远,到时我来接你。”好似生怕让人误会,又补了一句,“长韶上神平日是不出海外的,疏瑶蓬莱离得近,同是海外的人,总归比旁人来的亲厚。日后若是遇上了麻烦,来找我便是。”
阿眠受宠若惊!
愣了几个呼吸后,她扑上去揽住了容卿的腰:“神君你真是个好人,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比师父他大方多了!”
想起当时长韶上神为了省下缩地术的法力,而不惜睁眼说瞎话的情景,阿眠觉得,这位容卿神君一定天生下来就是个顶顶善良的人。
再想想最初人家对自己的照顾,阿眠想到了那位孙小姐的父亲,对自家女儿如何如何宠爱。
当时但凡容阳城里有一个人说他女儿的坏话,他都要让人背地里拿上棍子找上门去,和那些人讲讲道理。
就这样,容卿在阿眠心中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顶好的长辈。
容卿就这么被小姑娘扑了个满怀,清冽的芳香钻入他的鼻腔,又好似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有些飘飘然了。
他白玉般的面庞,爬上了一抹可疑的红晕。
周遭一切仿佛都隐到了浓雾之中,只有从怀里小姑娘身上传来的体温,透过衣衫,滑过经络,烫到了他的心头。
他的脑海里掠过了人世山海,天上星河。
整个人混乱的好似饮了酒,一向温柔自持的目光都染上了几分迷醉。
阿眠从容卿的怀里退了出来,抬头就看到他通红的脸,这才想起这位神君有多么的腼腆。
她干咳了一声,解释到:“神君大人,对不住啊,我就是……太高兴了。”
容卿回过神来,脸色更红了,结结巴巴道:“无……无事。”
阿眠看着容卿这副样子,突然很想问问,如果他以后有了自己的后生晚辈,是不是也会这般亲近不得。
只是欲言又止了半天,也没能问出口。
因为她忽然觉得,依着容卿这种性子,以后能不能找到夫人还很难说。后生晚辈什么的,实在是太遥远了。
…
吾玉上了天界以后,先去弘文殿汇报了一下任务,然后拐了个弯去千秋殿找荣余了。
路上每有神仙遇到他,都要感叹一句:“水神和荣余殿下的关系真好哇!”
吾玉飞身入了千秋殿,将弥央树落下的花瓣震散了几分,裹挟着一点庭院中的雾气,踹开了大殿的门。
荣余正坐在书案后撑着脸小憩,听到动静抬眸来看,正瞧见吾玉轻手轻脚的在合殿门:“回来了?”
吾玉手上动作一顿,合上门转过身来,有些歉疚:“我不知道你在休息,这才鲁莽了。”
荣余嗓音低沉,却带着一分调笑:“无妨,你每回来千秋殿总是阵仗颇大。”
若是换个人听到荣余这么讲,总要思索一番这话是不是怪罪自己。
毕竟荣余这人虽然生的极为俊秀清雅,但是他从前在人间当太子的时候,就是不苟言笑,肃然的近乎刻板的一个人,后来飞升当了神君还是那么一副样子,叫外人不敢亲近。
吾玉也就是游戏人间的时候,和这位殿下偶然结识,一来二去拜了把子,这才关系极好。
这拜把子原本不值一提,但是谁料这位向来肆意跳脱的水神,竟是认了一个比自己小了几万岁的人当兄长!
起初各路神仙还以为是吾玉喝醉了酒,被人诓骗,正想着等他清醒后去找人算账,看上一出好戏,却只能瞧见他在荣余面前乖顺讨巧的样子。
真是闹瞎了一众神仙的眼!
后来荣余到了神界,两人关系愈发亲近,神仙们便暗下决定,以后若是水神再在自己这闹了事儿,自己就去千秋殿找荣余说道去,让这位殿下教训他!
不过只有一个胆子大的神仙去荣余那告了吾玉的状,谁曾想吾玉在千秋殿听了训,转脸就拆了那位仙僚的大殿。
自此以后,也没人再敢在荣余面前说吾玉的不是了。
吾玉干笑了几声,从袖中摸出了断魂剑,抛到了荣余怀里:“此番在织月城找到了一把顶有趣的剑,便给殿下讨过来了。”
荣余将缠着剑身的布条解下来,盯着这漆黑冷然的剑身看了一会儿,嗓音低沉:“你都知道了?”
吾玉走到荣余身边坐下来,托着脸,目光闪烁:“殿下若是想我知道,那我便知。若是殿下不想,那便权当我送了殿下一件玩物,旁的……一概不知。”
荣余愣了好一会儿,苦笑:“这又是何必?”
吾玉从他手中拿过断魂剑,往空中一抛,握住了剑柄:“我知道自个儿脾气不好,却也不会蠢到被人当枪使。若是此番上界和和殿下大吵一架,那才真是如了一些人的意。”
荣余不接话茬,又问:“那又为何在下界耽搁这些时日?”
“同殿下无关,是我自己心中不忿。”吾玉按着剑身,将它放在桌案上往荣余面前一推,自嘲道,“殿下总归瞒我在前,我气自个儿无用,不能同殿下共苦,只能在人间散散心。”
这便是在闹脾气了。
两人就这么坐在那里,荣余不言,指尖拂过断魂剑的剑身,所过之处闪过一点银芒。
吾玉的目光扫过大殿的水蓝色的纱幔,赞到:“你这殿中什么都好,就是过于暗沉,用了这个色泽的纱幔,果然雅致不少。”
荣余淡淡瞥了他一眼,觉得这人有时实在挑剔了些,连些琐碎小事都要管上一管。
薄纱被殿外的凉风扫过,浮动时就如清澈湖面上的荡起的波纹,一转高,一转低。
…
容卿回天界之前去了一趟雾迭山,他刚踏入山中地界,一只乌鸦落在了他的面前,脚上绑着一根细竹管。
显而易见,那位渡鸦公子诓了他,跑了。
他抽出来看,上面写到——多谢神君相助,只是此事牵扯甚广,请恕在下无法相告。
容卿皱着眉,将字条捏的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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