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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南海篇(八)


  敖如沁口中那个懂医术的万年王八,南海水族都称他老龟。

  等着三人将伏城安置在龙宫里的一处住所后,那老龟就掐着点赶过来了。

  老龟身高不过五尺,容颜苍老,留着两撇八字胡,眼珠较之绿豆大不了多少,但胜在精明。身后背着比自己身量还要大上几分的墨绿龟壳,压得佝偻着腰。

  他捋着胡子,迈着四方步走进来,下拜时眉眼低垂,手上的礼还要抖上一抖,掐着嗓子道:“见过六公主,见过神君。”

  模样神态,带着几分戏台子上的韵味。

  敖如沁朝他招手:“别整那些虚的,快过来给人瞧瞧伤。”

  老龟摆手道:“礼不可废,老头子这就来了。”

  说着,他撩了下衣袖起身,仍是迈着四方步走过去,又是掐脉,又是掀眼皮,最后将伏城翻了个身,扒着后衣领往里瞧了一眼,带着三分惋惜七分怒气地说:“筋脉修为俱损,伤处也多,真不知是哪个丧尽天良的,对个娃娃都下这么重的手!”

  容卿只问:“能不能医?”

  老龟叹了口气,从随身带的药箱子里翻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白瓶,放在了伏城身侧:“这娃娃是魔族,用不得神仙的东西,这是人间顶好的伤药,等我稍后为他去了腐肉包扎一番,好好将养就是了。”

  几人纷纷道了声谢,便出去外面候着了。

  往后的半个时辰里,他们只能瞧见一盆盆的血水往外端,里面泡着发白腥臭的腐肉,甚至还能还到几条蠕动的蛆虫。

  敖如沁看了一眼就捂着鼻子别过脸去,随后去向敖钦汇报这里的情况去了。

  阿眠的目光有些深邃,像是透过那些看到了别的东西。

  容卿没见过这样心事重重的阿眠,他将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问道:“这么担心?”

  依着他对小姑娘的了解,此时阿眠该是要说一句担心的话,或者忧心些别的什么。

  可是,她只是僵硬地抬起头,眸子幽深,好似探不到底的深渊:“神君,伏城他……好像并不想活着啊。”

  容卿怔然,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

  在他的印象中,阿眠该是不谙世事、简单纯粹的。心里藏了一幅兰心蕙性,不过较之同辈通透了些。

  可他突然发觉,自己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这个姑娘。

  阿眠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发现旁边的人有何不妥,自顾自地说道:“也许遂了他的心愿,也未尝不可。”

  容卿按住她的肩头半蹲下去,与她平视,面上是少有的慎重:“阿眠,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阿眠陡然回神,慌忙别过脸去,将那些阴暗尽数压下,捂着胸口故作轻松:“神君你这个样子好吓人,我不过是扯句玩笑话。”

  容卿心下有了计较,却也不愿将人逼得太紧,只站直了身子,叮嘱道:“阿眠,修仙问道,先修心性。”

  阿眠胡乱应了两声,大有一副粉墨太平的样子。

  透过红珊瑚珠串的半面挂帘,她勉强能看到伏城的轮廓。

  旁边垫了软垫的贝壳里放着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散发出幽莹的光,衬得伏城的脸色更怪了。

  她想,总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生出对“生”的渴望来。

  是亲情?

  还是旁的什么?

  …

  伏城赤着上半身趴在床上,身上严严实实裹了几圈纱布,什么也瞧不出。

  他苏醒过来时已是这天夜里。

  屋子里各色荧光晃眼,他按着额角,龇牙咧嘴从床上爬起来,刚睁眼就发现了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四周明珠异宝,穿珠落帘,寒玉桌台,珊瑚盆景。

  透过水纹滑动的透明光壁,还能看到海中形状各异的鱼群。色彩斑斓的水母伸缩游动,身后长长的须子丝丝缠绕,姿态闲适。

  显而易见,这里便是海中龙宫了。

  伏城还不知晓是不是自己放火的事情被发现了,只想着赶紧离开这里。

  谁知他刚撑起身子,就听外屋传来玉珠相碰声。

  有人来了。

  他只好面朝门口趴着装睡,准备伺机而动。

  这龙宫的屋子从外面看大同小异,阿眠是摸了好几个门才找过来的,怀里还抱着几块布。

  她一进门,就从怀里扯了一块罩在了旁边的红珊瑚树上,口中还念念有词:“这龙宫哪哪都好,就是这些个发光的物件太多,实在是晃眼。”

  随着她往里间走,那些个发光的东西被她用布盖了个遍,最后只留了墙角一个足够一人环抱的夜明珠。

  伏城只觉得眼前一暗,悄悄将眼帘撑了条细缝去看,正瞧见阿眠从玉桌前搬了个小凳过来,坐在了床边。

  小姑娘的脸被远处的荧光笼上了一层亮边,逆着光,看起来十分可靠。

  他心里有些慌乱,总觉得不自在,也不知道这姑娘此时过来意欲何为。

  阿眠坐下以后,就开始自言自语了。

  “我知道你这种情况,凡人把这叫做‘哀莫大于心死’,所以你肯定是不想活了。”

  她顿了一下,想是忆起了往事,嗓音有些低沉:“这么说也不对,你并非想死。世间苦众生,离苦得乐嘛,你只是想求一个解脱罢了。”

  紧接着,她轻笑了几声,带着几分嘲弄:“我从前认识个凡间女子,她对一个混江湖的情根深种,可惜那人是个孬种,心中不愿却不敢直言,还拿了个石头丢给那姑娘,说只要这石头开了花,就来接她。”

  “那姑娘也是个傻的,竟求神拜佛数年,可惜后来还是抵不过世俗,草草嫁了个穷酸秀才。后来她爹给秀才捐了个官当,原想着这样就能让女儿过的好些,可惜……到了最后才认清,那姑爷不过是个满口孝道的懦夫。”

  说到此处,阿眠没再往后说了,甚至连中间过程也是语焉不详。

  伏城良久没听到动静,又偷偷去看,却正对上阿眠含笑的双眼。

  阿眠蹲在床边看着他,打趣道:“怎么不装了?”

  伏城吓得蹬着脚往后退了好几步,羞恼地看着她:“你方才那些话,是信口胡诌来诓我的。”

  阿眠拿手指绞着一缕头发玩,笑眯眯的,也不否认:“我确实认识一个凡间女子来着,那姑娘也确实是个傻的,至于旁的那些,你随便听听就好,还当真了不成?”

  伏城这人是个直性子,脾气又差,从前因着这些吃了不少亏。

  他也知晓旁人的话不可轻信,可是方才听着对方的腔调,他觉得自己根本就像是被人蛊惑了,险些信了那些鬼话,真当这是谁的悲惨过去了!

  伏城气结:“你一个姑娘家,怎能用那种语气讲出骗人的话!?”

  说完,捂着胸口,咳了两声。

  阿眠的眼底快速划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从怀里摸出先前被伏城护的极好的小木盒,丢了过去:“喏,我给你捡回来了。”

  伏城接住木盒,心急火燎的正要打开,却又想起里面的东西早就没了。

  他将木盒放到床上,看向阿眠,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阿眠单手按在床边翻身上床,往伏城那边凑了凑,“我就是想问问,你要不要给我当弟弟?”

  伏城皱眉看着她,气笑了:“弟弟?”

  阿眠点头,语气真诚:“我是要当神仙的。你当我弟弟,以后等我到了天界就给你撑腰,若是有人欺负你了,我就打上门去给你找场子,如何?”

  明明此时阿眠的表情很是真挚,可是伏城就是觉得她是在捉弄自己。

  毕竟,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除了阿娘,根本没人真心待他。

  伏城笑得讽刺,抬手指向门口:“出去!”

  阿眠还准备再说上几句,却听他提高了分贝又说了一遍:“出去!”

  模样瞧着凶,只是到底伤着呢,说话没什么力气。

  四目相对,阿眠的眸子里好似在酝酿着风暴,要将人卷进去了。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一会儿,气氛剑拔弩张。

  许久,阿眠从床上跳下去,从怀里摸出避水珠往桌面上一按,径自朝门外走去,甚至还不计前嫌地冲他摆了摆手:“你好好养伤吧。”

  伏城愣愣地看着,竟然觉得她的背影很是寂寞。

  像是远山云雾中的一株花,在寒风冷雨中摇曳,无枝可依。

  而山下,是万家灯火。

  果然,在灯火暗淡的夜里,总能让人轻易产生一些奇怪的念头。

  伏城拍了拍自己的脸,暗道:“真是疯了。”

  他想,自己还是要快点离开这里。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避水珠身上,有些怔然。

  莫非……她知道自己要走?

  伏城惊了一下,急忙掐灭了这个念头。

  …

  阿眠摸回自己屋里后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被敖如沁的尖叫吵醒。

  她打着哈欠穿上衣服出去瞧,正见敖如沁拎着几块块被扯得面目全非的破布头,从伏城那间屋子里冲出来跑到她跟前,火冒三丈地叫道:“小师妹,你看看你看看!这小鬼头把我家里的被子扯成什么样子了!”

  阿眠从她手里拿过一块看了看,是绛紫色绣了银色云纹的料子。

  她面目平和:“九师姐,你总不能让人家光着身子出南海呀。”

  敖如沁掐到了关键:“你是说……他跑了?!”

  阿眠点头:“确实如此。”

  敖如沁咋舌,不可置信:“伤成那样就这么跑了?”

  又想起那人干的“好事”,气得深吸了一口气,将手里的布头扯得粉碎:“走了也好,可千万别再让我见到这个惹祸精!”

  在她三哥成亲的紧要关头,在外边儿林子里放火;在崖头跳海妄图自杀;现在还撕了龙宫里的东西。

  南海是从前得罪过他吗?!

  阿眠单瞧敖如沁的表情,就能将她心中所想猜个七七八八了,只能轻声安慰:“九师姐,别气了,这不好歹也是救了条性命嘛。”

  敖如沁只是拧着眉,冷道:“魔界中人,十之八九都是如此。”

  这就是各界千万年来根深蒂固的思想了。

  就好比,随便在天上拉一个神仙,问他是如何看待魔界的。那话里话外绝对逃不过诡计多端、忘恩负义、心狠手辣的字眼。

  同样的,去魔界找一个,问他如何看待天界。又是绕着表里不一、装模作样这类词转。

  于是阿眠也没再劝,回去洗了把脸,摸了袋银子,准备去天瑜城逛逛了。

  路过偏殿时,她瞧见敖钦正在苦口婆心的给敖如沁念叨:“如沁呐,你们就算晒不成太阳,也可以坐在一起下下棋、聊聊天嘛。”

  敖如沁很是无奈:“父王,您能不能歇一歇,女儿还小,不急着许婆家啊。况且我根本不中意二表哥,您这根本是乱点鸳鸯谱嘛!”

  敖钦脑子转得极快,立马问道:“那你说,你中意谁!是你的哪位师兄?还是容卿神君?”

  听到容卿的名字,阿眠只觉得这位南海龙王果然有眼光!

  那么一个腼腆纯情的神君,成了亲会是什么样子?

  阿眠胡乱想了一通,却是一点头绪也无,便干脆不想那些,掐诀出了南海。

  此时距离婚礼还有两日,外面的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也不知这雨到底下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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