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南海篇(十一)
此时天空属实阴沉,雨势又大,想来这雨还要下上一会儿才能收收势头儿。
伏城身上还裹着南海那条绛紫色银云纹薄被的被面儿。也不知这人到底是怎么缠在身上的,若不仔细瞧,还真像件顶好的衣裳。
再瞧他胸前鼓鼓,估摸着就是那个小木盒了。
阿眠将伏城上下打量了一番,把人拉到跟前,捏着袖子往他头上一挡,遮去了些雨水,牵着这人的手出了巷子:“咱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等雨停了再说。”
伏城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不自在地低下头去:“嗯。”
两个人到底没有多熟悉,这样的接触让他有些不适,却又觉得心里暖的发胀。
只是,并没被这些感觉淹没,失去警惕。
他知道,这人对自己的好有猫腻。
就像她说的,世间的可怜人不少,她也没认了别人当弟弟。
所以,为何偏偏是他呢?
伏城并不觉得,自己有着让别人另眼相待的资本。
可是,他不想去刨根究底。
即便那一丝温暖只是假象,过上几日便会烟消云散又如何?
他不过是身心俱疲,所以遇见难得的温暖,便想放任自己沉溺其中,避一避现实罢了。
街上此时已有小贩搭着土色的布棚儿,支了伞摊。
旁边立了块牌子,上面原本的“十文钱一把”的字样被重重划去,下面又写了一行“五十文一把”。
实乃坐地起价了。
阿眠从袖子里摸了一吊钱出来,上前往堆满伞的桌面上一放,喊了那翘着二郎腿假寐的小贩一声:“老板,来两把。”
小贩“啧啧”了两声,揉着眼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见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又受着伤,以为是哪家挨了打、偷跑出来的小孩。搓了搓手,低头数起铜板来:“要什么样儿的自己挑,不过我这里的货都是一经出售,概不退换的。”
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伏城的目光便在木牌和小贩之间转悠,有些不耐。
阿眠随便拿了两把,一把夹在腋下,另一把撑开往伏城头顶一罩,等着那小贩数完了钱,领着人挨着墙根走,按着先前模糊的印象找城中的客栈去了。
伏城瞧着那绘了梨花的伞面大多都在自己头顶,忍不住开口:“不是还有一把伞?”
阿眠看了他一眼,解释道:“这是待会儿给别人用的。”
别人?
谁?
伏城也不吭声,就盯着阿眠露在伞外的肩膀瞧,上面那抹殷红实在刺眼。
福悦客栈坐落在天瑜城西街的交叉口,门前挂着半旧的幌子,因着风雨裹在木杆上。
穿短打,带小方帽的跑堂支着腿坐在客栈门前的长凳上,手上抓着巾子一甩一甩,时不时打在门檐上,发出“啪”的一声。
瞧见阿眠和伏城过来,小二是一脸的不耐烦:“走走走,去别的地方躲雨去,别在这儿挡着我们做生意!”
伏城到底是和凡人接触的少,被这人的态度气着了,松开阿眠的手往前面一站,道:“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小二不以为然,甩着巾子往肩头一搭,起身弓着腰捏着袖子末了两把长凳:“小孩子少在外面晃,回家找你娘去。”
阿眠往前边儿一站,将人挡了个严实,笑道:“小哥儿别火,我们住店的。”
“住店?就你们?”小二挑着眉,不屑地摊开手,“有银子吗?”
阿眠便从怀里摸出来一锭银子,往小二怀里一丢:“劳烦你带路了。”
人间向来都是,有了银子好办事。
小二捏着银子,拿袖子蹭了蹭,放在嘴里咬了一下,确认了这是真的以后,立马眉开眼笑,将人往里面迎:“好嘞,姑娘里面请。”
伏城从前只知许多妖魔面目狰狞,又常常听冉月提起,海内哪处地方又有妖魔行凶杀人,便下意识将凡人归到了无辜弱者一类。
此时看到眼前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小二,只觉得自己从前定是失心疯了,才会觉得凡人可怜。
阿眠要了间房,又要了热水,给了小二一些碎银子当赏钱,才说动了人家去买衣裳和伤药来。
那把没用过的伞,自然也给了那个小二,末了还要“体贴”的说上一句:“外面雨大,小哥儿拿着伞,也好挡一挡。”
阿眠这副好脾气的样子,伏城只觉得没眼看,进了屋儿就扑在那张红漆雕花架床上滚了几下。
将一身水气和血染在了褥子上后,才撑着手坐在床沿上,晃着腿道:“凡人翻脸真快,刚瞧见咱们的时候,可不是那副狗腿的样子。”
阿眠往这边瞧了一眼,挽了袖管,将巾子按进四方桌上的铜盆里揉搓起来:“天儿阴着呢,又下着雨,难免影响心情。”
伏城将前因后果仔细理了理,仍觉得这是凡人本性,和天气无关:“姐姐是这样想的?”
阿眠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咱们总归不会一直待在这儿,管他们做什么?”又吩咐道,“把衣裳揭了,我看看伤。”
人间有句话叫“男女七岁不同席”。
可是他们一个妖,一个魔,没那么多讲究。
更何况伏城现在在阿眠眼中,根本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孩子,算不得同辈。
伏城也没多想,三两下将身上的“衣裳”脱了,露出几乎裹满细布的上半身来:“姐姐还会看伤?”
阿眠拧眉看着,心尖有些发疼。
这若是让他阿娘看见了,该有多心疼啊。
伏城眸色深深,紧盯着愣在原地的阿眠,又晃了两下腿,突然笑了一声,低下头去:“为何这样看我?”
他不喜欢那种眼神。
同情?
怜悯?
就像是在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
阿眠陡然回神,走到床边,按着伏城的侧脸往旁边一转,抬手慢慢揭开了细布:“别动。”
拜那个胖屠夫所赐,他身上那些包扎用的细布大多和血肉粘在了一处。
虽然阿眠手中的动作轻缓,却还是无可避免的牵扯到了伤处。
每一下,那疼痛都要顺着经络,传到心脏里去。
她将那些揭下来的布团成团丢在桌面上,捏着还热乎的巾子,把他背上那些污血擦拭干净。
只是伤处太多,又狰狞可怖,颇为触目惊心。
越到后面,她便越下不去手。
伏城闭了闭眼,将心中的烦躁压了下去:“你快点。”
阿眠觉得嘴里发苦,想不出这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涩涩道:“好。”
不多时,小二来敲门了:“姑娘,您要的东西买回来了。”
阿眠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将沾了血的巾子往铜盆里一丢,过去将门开了道缝。
那小二手上的托盘里摆了一整套的衣服鞋袜,还有剪刀和几卷半掌宽的细布,和一瓶伤药。
不提还伞的事儿,嘴里还在讨功劳:“这可是小的跑了几家店才找到的,最好的伤药。”
阿眠自然知晓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接过托盘,又给小二塞了块碎银子,嘴里还说着:“麻烦你了。”
小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不麻烦,不麻烦。”
阿眠合上了门,转脸对上了伏城幽深的目光。
“姐姐,你作何还要给他银子?”
阿眠想着这人心性单纯,脾气又不好,若总是这副天真的样子,日后难免受人欺负。便道:“人性如此,不过是些银子,无足轻重的。”
她走过去,挨着伏城坐下来,抖着手将小瓶里的药粉均匀洒在伤处,随后挑了一条细布,将那些狰狞的伤口慢慢裹上。
“我却觉得这已是贪得无厌的范畴了。”伏城仰起脸,配合地抬起手,眉头微皱,“这类人,就该杀了,挫骨扬灰才是。”
这便是心里话了。
他的一颗心,早在冉月身死的那一刻,便落进了无尽深渊的沼泽中,四下里都是黑的。
于是,便看什么都是黑的。
连那么一丝不妥,都会在心中发酵,无限放大,厌恶到极致。
阿眠手上用了劲儿,叮嘱道:“管好自己的事情,莫道旁人长短。”
伏城吃痛,将那些蠢蠢欲动的杀念尽数压下,自嘲道:“姐姐不必紧张,我现在不过是个废人,哪儿还有能力去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少年低下头去,从阿眠的角度看,只能看到他疑似落寞的半张脸。
她默默将那些伤尽数包扎好,突然抬手按在了他的头顶,安慰道:“会有办法的。”
伏城眯起眼,虽然清楚这话不过是说出来安慰他的,却还是抱了期望,问道:“什么办法。”
阿眠揉着他脑袋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瞥到自己肩上的伤,许久,吐出三个字来:“霄羽花。”
“那是什么?天界的东西?”伏城没当回事,“我从未听过此花,想必,要么并无奇效,要么便是已经灭绝了。”
这小鬼头……聪明的过头了。
阿眠只觉得自己脑仁疼,起身走到桌子旁,挑起托盘里的衣裳抛到了伏城脑袋上:“先把衣裳穿起来,免得着凉。”
伏城只当自己猜了个正着,心下有些失落,便没再提这茬事,将衣裳从脑袋上扒下来。
抖落开,是件藏青色的窄袖袍服,有些老气。
他盯了一小会儿,慢悠悠穿在身上。
一时无人开口,窗外的雨声便清晰起来。
阿眠走到窗边,伸手将窗户开了条小缝,外面裹着青草泥土味的凉气吹进来,让她混沌的头脑清明了些。
伏城穿好了衣裳,便靠在右边的围栏上盯着阿眠的背影瞧,渐渐生出困意来。
绣了银线海棠的浅粉色围帐落在他的头顶,将他小半个身子罩了进去。
良久,阿眠下了某种决心,说道:“那种花并没有绝迹。”
伏城此时头一点一点的,迷迷糊糊道:“所以,它长在哪里?”
阿眠听着这困倦的声音回头去看,瞧见少年已经睡了过去,有些哭笑不得。
她走过去,将被子往床上一铺,扶着伏城躺好,将被子折了一半盖在他身上:“且再等等吧。”
伏城翻了个身,也不知有意无意,扯住了她的衣袖:“等多久?”
阿眠愣了半晌,替他掖了掖被角,眸色幽深:“不会太久了。”
等着少年睡的熟了些,阿眠便抽回了衣袖,解了捆绳将围帐一扯,薄薄一层布横在了两人中间。
她坐在窗边的圆凳上,背对着床,微微抬着手,看着细碎金光在指尖跳跃。
不过凝聚了几瞬,便消散开来。
到底还是差了些火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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