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李师中

李辰洪的名号普通，但相貌却极有特色。他脸很大，几乎比常人大一倍，手也很长，虽不比刘备，垂下来离膝盖也不远。宽厚如石板的身躯上，长着一张有些丑陋的脸。再加上留了一嘴乱丛丛的络腮胡子，眼睛圆圆，一瞪起来，几乎与传说中的张飞有五分相像。

        只是李辰洪善用的不是丈八蛇矛，而是弓和铁简。

        就在李辰洪的马鞍后侧左右，各挎了一只弓袋，里面装的角弓尺寸并不算大，可制作之精良，是尹寒生平所仅见。而在马鞍前侧，则是挂了两支四棱铁简，上面泛着油光，显是保养得很好。弓和简，便是李辰洪的主要装备，在宋军中，也是属于制式武器。

        李辰洪身量不高，大约五尺二三的模样，双腿还是罗圈腿，两脚贴紧时，他的双腿仍然并不直。但这是常年骑马的特征。李辰洪双臂长而有力，从身体条件来看，他的弓术绝然不差。

        “李辰洪！别以为身后有了节度判官就能保着你。出了差错，你担待不起！”

        有孙六为鉴，钱三不敢放些狠话，只能从利害方面入手，但李辰洪可不吃这一套，立刻反咬一口：“你两个鸟男女在这闹个甚，不知道甘谷城正等着这批酒水吗，还拖个鸟！莫道洒家不敢杀你两个鸟货，军法立来可不是作摆设的！”

        他骂着，马鞭再一挥，在空中噼啪作响，落到两名押运的长行身上，抽得他们满地乱滚。李辰洪在清水凶名早著，也不怕两人敢还手。一顿鞭子，让孙六，钱三趴在地上直哼哼，衣衫破烂，脸上手上多处血痕。不过李辰洪没下重手，并未伤到两人的筋骨，至少在清水城中，他还不能把两人给废掉。

        李辰洪将马鞭收起，猛然回过头来。拧着眉盯着尹寒，一双环眼精芒如电，浑身上下杀气腾腾，恶狠狠的道：“你就是杀了刘三那几个鸟货的尹寒！”

        “在下正是！”尹寒微笑着点头行礼，吴衍派来的这位可真是妙人，说下手就下手，又满嘴跑鸟。但这脾气，尹寒倒是喜欢。

        没能吓住尹寒，李辰洪并不意外，手上都攥着三条人命了，哪还会被人瞪瞪眼便给吓到？尹寒在军器库中的杀伐果断，他是有点佩服的，“你倒是好胆略，姬稷将了三人害你，却没成想被射死了一对半。三条人命，他姬稷巴掌再大也遮瞒不过去。别看现在县里结案，等经略相公回来，照样能把案翻过来整死他。”

        尹寒故作不解：“殿直何有此言，李元和刘三等人明明是夏贼在城中的歼细，又与姬押司何干？”

        李辰洪啐了一口，“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阴在肚子里，明明白白的事还死咬着不肯松口。也算你做得好事。那姬稷仗着自家势力大，身后又有人，从不把我们这些军汉放在眼里，都是呼来喝去。若是在荒郊野地里给洒家碰上，直剥了皮，囫囵丢进藉水里去喂王八。”

        骂了几句，见尹寒也不附和，李辰洪自己便停了嘴，又对尹寒道：“尹寒，俺只是个没品级的军将，离殿直什么的，还有五六级。别这么叫俺！洒家听不惯！”

        尹寒低头逊谢。这李辰洪脾气粗豪，但却知道分寸，看起来心思也算细密，吴衍倒是好带契，给他找来一个够管用的保镖。这样一来，尹寒安然抵达甘谷城的信心又多了一点。

        李辰洪既然到了，也不用再拖延时间。尹寒一声令下，大队当即启程，连钱三和董霸也被李辰洪一人一脚踢起来收拾了伤口，恨恨的跟上队伍。

        在城门处验了关防，一行人径直出了东门，迤逦向东。三十多辆骡车一架接着一架，在官道上排出一列长队，而李辰洪骑着马，就跟在车队的外围。

        跟着骡车快步前行，尹寒突然心有所感，猛回头，只见城头上，一个不算高大的身影正挺立在寒风中。

        尹寒的瞳孔一下缩紧：“姬稷！”

        “真是姬押司！”一行人议论纷纷。

        “他来做什么？”

        “没看到这次是谁领队吗？尹寒啊，杀了刘三，逼死了李元的那个。姬押司能不来？”

        听着队伍中的低声议论，尹寒淡然一笑，姬稷来了又能如何！

        他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想凑近了看看姬稷现在脸上的表情。怕是姬稷自己也没想过，在尹寒身边，会突然多了一个保镖，而且还是脾气够坏，但又不乏聪明的李辰洪！

        朔风渐渐猛烈起来，尹寒外袍里面穿的羊皮背心是用双层皮子对缝而起，带毛的一面给缝在了里面。背心是对襟开，带盘扣，形制有别于此时的服饰。是用了尹寒的建议，尹阿李裁剪，尹云娘又用了两天时间一针一针的赶制出来的。今天早上，由尹千六赶着送到尹寒他手中。穿起这一件背心，不但身子暖和，连心里也暖洋洋的。

        盘踞在尹寒心中数曰的阴云，已因李辰洪的到来而烟消云散，心情变得很轻松，直如阳光灿烂。天顶虽是阴云密布，但前路却一片光明。

        从清水往陇城县的官道长三十里，宽四丈，顺着藉水修筑，厚厚的黄土夯筑得坚硬如石，是清水向东连接凤翔府，直通关中的主要通道。如此宽阔的道路，足以容下八匹马或是四辆车齐头并行，也能容纳每年从关中腹地向清水运来的三十万石粮秣通行。但现在，尹寒和他的辎重车队却都是站在官道旁的泥地上，等待这条官道重新开放。

        一对对旗牌官，各自举着旗号、官牌赞导喝道，后面则跟着数百名戴盔披甲的骑兵迤逦而行。骑兵分前后两部，护持着中间的一支三百多人、服色参杂的队伍。

        这一整条队列从头到尾有近一里长，人数大约七八百。只看其中带甲骑兵的数目，少说也有一个指挥的兵力。清水虽是前线，但骑兵始终不多——或者说，整个大宋的骑兵数量都是少得可怜——清水连着蕃兵、汉军一起算上，也不过五千上下。而现下在尹寒面前鱼贯而过的队伍，就占了其中的十分之一。

        “是李相公回来了！”

        “是经略李相公！”

        不是一路经略的身份，如何能以数百名骑兵为护卫？的确是李师中回来了。

        秦凤路的经略相公为了就近调配输送给笼竿城和甘谷城的军需物资，他在陇城县上——也就是尹寒去甘谷城这条路的第一站——整整待了半个月之久，直到此时，方才回镇治所。

        李师中位高权重权势，其人出行自是闲人远避。虽不像天子出巡要沿途人家摆起香案、山呼叩拜，但远趋避道，却是少不了的。

        ‘要是他能早几天从陇城县回来就好了。’尹寒心中不无遗憾的想着。

        李师中的的姓格为人，州中多有传言，那是拢着权力不肯放手的姓子，同时为人刻薄，近于酷吏。德贤坊军器库之案如是落到他手上，铁定给他办成株连数十家上百家的大案，清水县连句嘴都别想插上。姬稷也肯定逃不过这一劫。而姬稷垮台，尹寒现在就应该已经回到藉水对面的家中，让小萝莉为自己暖被窝了。

        ‘回来得实在太晚了！’

        “好威风……”看着李师中的队列，李辰洪则是另外一种心情。

        “这不是当然的？！秦凤经略相公啊，天下文官武官数以万计，但在他之上的也没多少。如果入朝，再升一步便是一任宰执了。”

        虽然如此回复，但站在路边，尹寒看着浩浩荡荡的护卫着李师中的骑兵队伍，心中照样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半是羡慕，半是渴望。羡慕他的权势，渴望的也是李师中现在拥有的权势。

        能做秦凤路经略使，在大宋文官序列内，说起来应该能排进最前面的三五十人之列了。大宋的地方行政区划，从下到上是镇（乡）、县（羁縻州）、州（府军监）、路（京）这四级，其中路是最大的区划单位。

        路有转运使路和经略安抚使路的区别，转运使路整个大宋才分了十五路，而后才加到十八路，经略安抚使路多一点，也没超过二十五。而不论是转运使路还是经略安抚使路，其序列都是北方排在南方之前。而如今西北多战事，关西四路以及河东一路尤为重要，李师中的地位，在天下二十多个经略安抚使中，其实是排在前五的。

        看着身着紫袍的李师中气势轩昂的骑在一匹高俊的枣红色河西良马上，在众军的护持下从眼前穿行而过。尹寒神思突然间有些恍惚，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汉人的文吏虚弱得连马背也爬不上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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