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上 船
七月初的一天早上,六朝古都南京秦淮河边的御道街上,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勇,昂首挺胸手持红缨枪慢跑开道,后面叽叽嘎嘎行来四十多辆清一色的骡车,车上装满木箱,用稻草虚掩着,骡车后又是一对兵勇押队,最后才是几座四人抬的官轿。
一行人转弯来到秦淮河码头后缓缓停下,兵勇散开沿河三步一哨拄枪站立,百姓游人小商小贩早已驱逐,河里泊着两艘仿飞檐斗拱形制的官舰,十来条中型的运粮船,都对岸搭着两条钉着乌条防滑铁钉的长条运板。
不多时,梁船上的船夫掀开船腹油布,车夫们拨开稻草把一个个的木箱扛在背上一步步运到船上,不时有沉重的金属的撞击声传来。七月流火,早上的阳光像一把把从天而降的光剑肆无忌惮的刺在整个南京大地上,河面上还有几丝微风,车夫船夫们汗珠滴答滴答往下淌,却是一句多余的话也无,伴随着一声声有节奏的吆喝声,所有的木箱都装运上船厢。木箱上铁钉是新刺的被封条紧裹着,上书四个大字,弘光密封!盖着醒目的紫花大印。
领头的官轿下来一人,一直密切的关注着,只见他四十来岁,蟒袍白靴玉带束腰,五缕长须面目端正清雅,只是双目眉宇之间紧锁无言,显得沉重而暗淡。
他叫左懋功,字萝石,祖籍山东莱阳,是弘光朝里新任的兵部右侍郎兼右签都御史,升任朝中仅次于史可法的重臣照理应该意气风发,可是此时建虏肆虐,攻陷北京赶走了李闯王之后,又由雄才大略的皇太极建立了大清,皇太极死,睿亲王多尔衮成为摄政王主政,多绎,豪格,鳌拜,等实力派雄心勃勃极力主张吞并南朝挥师南下。
辫子兵凶残好斗之名播于天下让人不寒而栗,值此非常时刻存亡之际,他奉圣旨押运黄金银两绸缎等物品北上谈和,大违自己主站求胜光复神州的初衷,心中自知也是决不可能的,自己也将在这条绝路上一去不返,妄想划江而治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圣命难违,最好是拖延一点时间而战备筑防练兵就是自己微躯最大的贡献了,只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
十万两白银!一千两黄金!扫净弘光库房收刮江南粮钱得到的这些,全部要解运至北献给自己的敌人,可能作为军饷又来攻打我朝,左懋功心痛如绞。朝廷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于卖官鬻爵,让大批豪富子弟和文命蹭蹬的书生秀才登堂入社稷。
随行的都司金有鱼是去年随从自己的,虽说是自愿捐官,但其岳父刘逸轩为了赢得马士英阮大铖等当朝大佬的欢心,不惜花费重金,求得女婿平安踏上仕途,巨富加上显官,那自然是前途无量。这不,为了能立功升职也为报效家国,凭借着过人的才华来到自己麾下的金有鱼跟随北上联虏平寇,也好立功奖掖。
只听得三声惊天动地的炮响,良辰吉时已到,一大帮送行的文武官员致酒成礼拱手相送,左懋功强忍泪水一一道别,与两位副使太仆寺卿马绍愉左都督陈洪范最后登上了船。船夫收板后篙点河底船离岸边,矮壮的船老大早就熟练的指挥升起帆荡起桨来,左懋功最后一次回望挥手,狠狠心步入了船舱,就不再出来了。
金有鱼马绍愉陈洪范跟随进来,船舱不大,前后两丈见方四面光照通透,四角悬挂着文竹兰花之类盆栽,幔帐收边,上顶伸手可触,底下翻板卷起就是木梯,只三级就到底下寝室,平时盖好,行走无碍。
舱中放着一张紫檀木小方桌,一把青花瓷的大水壶和几个茶盅摆在桌上,桌边小椅用一根细绳轻围住,两边靠窗是做好的红木连体长条,略作内斜,方便安坐观赏外景或者躺下小憩假寐皆可。
外面一扇小门则可去往船首,还有一个木梯通往船顶。
左懋功坐了主位,三人侧坐在长条上,陈洪范一张国字脸相貌堂堂,只是笑起来一口大白牙破相,只听他先开言道“终于成行了!此去会虏和谈关乎到神州基业亿兆百姓,左公有什么章程,学生我无不遵从!”他其实比左懋功年长,只是此行以左为主,是为马首是瞻的意思。马绍愉年轻,人也比金有鱼瘦弱,也在座上欠身拱手。
左懋功右手抚须,左手摆了摆,叹道“九州不幸生灵涂炭,原以为李贼张贼一灭就可天下太平,没想到建虏更加猖獗。学生本就主战无作他虑,圣命此行托付之重恐难胜任,微躯只勉励为之报效圣恩,有死而已,望在座诸位以家国为重,佐我成功!当然我是掌总的一切指挥调度都得听我安排,有功当然要提拔奖励,谁要有营私舞弊吃里扒外坏我大明王朝的,我请尚方宝剑斩了他!”
众人都是一凛!说罢也是团团一稽。这不啻是一篇北上主旨之言了,除了主动请缨的陈洪范之外,连金有鱼都是裹挟半迫着来到此中的,指望着有惊无险平安回来,才可以立功在新朝中站稳脚跟。
此刻听着窗外悠悠的流水微微晃荡的船身,心情也是颇为沉重。
转向金有鱼问道“你说的四位高人几时过来?”
“就在前面一站望江驿,小人都安排过了,早已知会好了!”
“那最好!”左懋功点点头。一时船舱气氛有点沉闷,他不再理会,站起身来透过窗棂眼望前面水路,只见浩浩荡荡的插着黄龙三角旗的一支船队,在弯弯曲曲的河道里像巨大的游龙在缓慢的游进,船夫们的吆喝通气声竹篙撸桨的欸乃声,在水面上层层叠叠随着波开浪裂荡涤开去。
两岸的人家白墙灰瓦水井石桥都离开不远,窗户里还能见到人影走动,水桥边红袄绿裤的婆姨们淘米洗菜嘻嘻哈哈的拉着家常,院落围栏里鸡鸣狗吠此起彼伏,孩童嬉戏老者拄杖,一派安谧祥和的太平光景,让他抑郁的心情缓解了很多。
他清醒的知道这样美好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对于吴三桂与满清皇帝弘光还是当权者马士英阮大铖等都想得简单了!
满清兵锋所指无往不利,连不可一世的李自成都被赶出了北京城。不仅仅是其建制严密弓马娴熟,而且真正的掌权者政治头脑极为清晰。善于礼贤下士接纳不同的意见改正自身的错误,吸纳了范文程,洪承畴,等一大批优秀的汉人为他们出谋划策制定方略,目的就在于统治整个全中国。
而弘光小朝廷依旧糊里糊涂只知道得过且过,要么淫乐喝酒乌烟瘴气要么盲目无知贪婪自私,哪有什么勃勃生机凛凛杀气可言。煌煌天朝大厦将倾,胸无大志的弘光朝仅仅凭着余荫在苟延残喘做春秋大梦,的确是让他灰心丧气,现在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正逢乱世天灾人祸盗贼蜂起,此去这么多财物一字长蛇如此招摇难免引人觊觎,面上平静心里急盼着下一站早点到来。
船队迤逦驰出南水门,一声号子响彻云霄,原来的半帆由首船开始一艘艘的拉开距离改为全帆,江面上微风带着浪涌的潮润湿气,却依旧很热。看看行船还算平安,忐忑的心绪逐渐安定下来,堪堪到得下午在望江驿,船上迎来了左懋功要的四位客人,遂命金有鱼召集船老大还有兵备手制游击吴大勇一起布置防范会议。
左懋功居中而坐,船老大吴大勇座在左侧,另外四人坐在右侧。
船老大姓赵,五十来岁年纪看上去好似七十多了,满脸皱纹满手老茧,胡子花白半长着拉里拉碴,口中呐呐时常说不得一句整话,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吴大勇坐在前面,一身戎装结束齐整,只是个矮子突出着一个大肚子,肥胖的手指上圆滚滚的带着个大黄金戒指,酒糟鼻大板牙,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船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现在我们是真正的同舟共济,希望大家出谋划策共渡时艰,只要平平安安把这些船上的事物运到北京,向北朝表达了诚意能够连虏灭寇就是奇功一件!”
左懋功眼光扫向右侧诸人,不做客套白话开言“诸位有何意见?”
右侧首位赫然竟是栖云道长,劲装结束背悬一剑,双手护腕收口,腰带扎得笔挺,双手抱拳说道“贫道栖云,我们四人情同兄弟姐妹,是刘逸轩推荐也为大人忠义感召而来,不求升官发财只知道听大人指挥,护送北行,水里火里誓不皱眉!”
放拳成掌指向后座说道“彭学尧张敏玉夫妇是绿林中有名的急公好义,刀法娴熟武功高强双进双出危急时可力敌百人!”彭张夫妇头巾包扎一样装扮只在三十多岁样子,只那张彭氏小巧玲珑的身材娇滴滴的样子,只行动敏捷,却不太让人相信什么武功高强。“江湖上大多有的是徒有虚名之辈。”左懋功心道,和他们相互拱了拱手也道了一声久仰就算是认识了。
又指向最后一位说道“这是独臂大师!”果然一个大和尚布衣僧袍坐在最后,光着头看得见戒疤,满脸肥肉嘴角微翘眼神凶狠狠的,只左手袍子却是空空的,还真的是一个独臂和尚!那独臂和尚也不说话,欠身算是施礼,一时大家听从左懋功的安排,号令,调度,安防,巡查,买办,都按照计划逐一实施,众人无话。
只那吴大勇不耐细致繁琐,有些嘀嘀咕咕,眼睛时不时的瞄向彭张氏那诱人的腰身上骨碌碌的巡视来去。
一连几日的外松内紧谨慎防备,船队流波浩荡顺风顺水竟然行走了百余里,大超预期,照这样不消一个多月就能到达目的地,让大家都很欢快。
白日里轻舟前面开道巡逻,重船有条不紊鱼贯而行,两岸或山清水秀林泉寺观或行人如织商旅福辏,都觉左公过于谨慎小心了,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的谁敢来劫这皇纲?疲累缓和懈怠了许多,彭张夫妇与栖云道长独臂罗汉学着护船军士一样,白天夜里分做两班巡视负责,无事相互通气报平安,有事联络约定一呼就应。
这一日未牌时分,船队来到黄冈镇北二十多里处水域,只见碧绿的芦苇蒹葭在空阔的水面上婆娑摇曳,手搭凉棚放眼望去,云水苍茫直追天际,泛着白沫夹杂杂草败叶的江水片片细浪有节奏的拍打船身。
领船船夫望着前面不远乌压压的黄冈镇,急着歇凉休整贪快了些,正和新入队的军士小七子聊天说笑,冷不防从芦苇荡中闪出一只捕鱼的小舟,躲避不及,径直撞了上去。戴着斗笠撑着竹竿的渔夫猝不及防连船带人被撞翻在江上,索性无风无浪,渔夫熟悉水性,小七子正自探头找寻急得跺脚,江面上已经探出人来又哗啦一声窜上了倾覆小舟底上,正怒气冲天叽叽呱呱的骂个不停,土话飞快却是一句不懂,船队赶紧手忙脚乱落帆停顿下来。
有人急报栖云吴总兵,栖云不疾不徐沿着船帮赶过来。一看老渔夫气咻咻的坐在翻了的船上,满口的胡须都是湿漉漉的,人倒也没事,小七子拉着他看,运粮船前面破了个碗口来大的洞,虽非吃水,但行船起来却一口一口往里面灌,心道“今天走不了了。”
打着能听懂的官腔说道“妮老人家,没事吧,没事就赶紧走呗,我们的船不要你赔”“娘希匹,是你们撞俺的船!”栖云见他开口就来荤的,皱眉苦笑朝他丢了一小块银子,那渔夫倒好,一伸手接着了,放在嘴里咬着试试,小心藏在衣襟里才骂骂咧咧的下水,在边侧重新掀起小舟撑篙走了。小七子与栖云见他七老八十的样子却是这样的好身手也不禁暗自赞叹。
忽然觉得这个小七子虽是兵勇,声音相貌似乎都很熟悉,转过身来特意一看,只见小七子凤眉秀目不是那刘家三小姐装扮的还是谁?!只见她嬉皮笑脸做了个鬼脸,向他眨眨眼,栖云会意,正要一嗓子喊出便赶紧住口,心道“金有鱼这家伙瞒得紧,自己老婆也在这里也不通声气”。见吴没来料是小事他不以为意,直接去汇报左公了。
接到栖云就地过夜修船的请求后左懋功有点为难。此地水面开阔,芦苇荡铺天盖地,埋伏一彪人马不是难事。离开大镇还有距离,不修吧,这又走不了,想了想,就派人赶紧修船堵漏,且生火做饭同时开启,几时修好几时起行。
各船得令舀水做饭,一时间炊烟袅袅升起马上又散开,左懋功见闲来无事就在船头小几上摆开棋局,与栖云对阵厮杀。栖云自负文武双全,这几日与左公相谈甚欢颇有知己之感,左懋功也喜栖云直来直去虽老不摆架子身无媚骨,倒成为了好友。栖云棋艺颇高,却显然不是左公的对手,五局三胜往往只赢得不到两盘,那独臂罗汉也不懂棋道,只看着他们铿锵有力的在棋盘上杀伐征战,自从怀中摸出一个三斤多重的煮熟的蹄髈啃着。
不知不觉暮色降临,都司金有鱼让人端上饭菜撤掉棋盘点上灯火,只见微亮的月光下一灯如豆,小几上摆着茭白肉丝,一盘红烧江鱼,一盘炖茄子,一大碗红烧肉,几碗白米饭。自从开船,左公就严令禁酒,栖云罗汉等也自遵从,各人道一声谢,自取自吃夹菜扒饭。
“左公自奉如此节俭,真令我等惭愧!”栖云边吃边说道。“诸位大师在此,大人才嘱咐我多添几个荤的,体力活不吃饱不行的。”
金有鱼说道“大人当朝一品,爱民如子,假如朝中其余大员都能不爱声色钱财,不排除异己党同伐异,相互团结一致对外作战,那么我们大明王朝哪里不能兴复的!
“大人一周还没洒家一天吃得多”独臂和尚右臂袒露在袍外,疙疙瘩瘩全是肌肉,精力弥漫好像要爆出来,臂膀上纹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猛虎,怒目圆睁似择人欲噬,他刚刚啃过熟蹄,又藏起来,现在又干掉了两碗饭,只见他不拘什么菜一捞入口也不见怎么嚼动顿时就没了,一大碗红烧肉,小半碗都被他干掉了,嘴里呜呜不清的说道。
“哪里,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民脂民膏当用在刀口上,我等无能,国难当头,誓当卧薪尝胆作为表率复我大明江山!”左懋功捋须淡淡说来毫不在意,栖云道长独臂和尚金有鱼听来却是振聋发聩,在这大厦将倾污泥浊水的弘光朝中,还有这样为数不多的大明官员的正道凝聚之力,不禁感慨万千。
栖云笑道“你这和尚,不吃斋念佛也就算了,还那么饕餮像个饿死鬼似的,真好胃口,小户点人家要被你都吃空了!”
“厮杀汉!娘个球不吃饱哪来力气为大人效力!”只见他满嘴油光光的说道。众人看着他那滑稽的样子,顿时一阵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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