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五 章 寒 都
阴云漠漠黄沙蔽日,左懋功等一百多人据理力争之下终于被重新安顿在了鸿胪寺里,虽然比四夷馆强了一点,但鸿胪寺本来就是接待外国朝贡使节传递消息的地方。
在这泱泱中华万国来朝的京都,竟然是夷狄做主反而将大明王朝的使者软禁在此。就在他们一行人进入后,清廷调集军队将他们重重包围,只留一个出入口进出一律收身严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景物依旧人事全非,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无限的感慨一起涌上了左懋功的心头,在这还算像样的屋子里,一张单床,一张陈旧的书桌与储物柜,还有几把椅子之外,别无长物。
唯一的一扇窗户开了半边,窗外几株红豆结着一串串沉甸甸的籽,饱满晶莹圆润光滑。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进度了,后面还有更大的艰难困苦凶险莫测。
略作安顿之后,他让金有鱼赶紧拿出笔墨纸砚,金有鱼在砚台里倒了水浓浓的研磨了一大盆墨,濡湿笔尖就出来关上了门。
他提了提神,努力收摄自己凌乱的内心,安坐挺背濡笔在手,把在旅途上早就打好的腹稿,增删润色一口气不停的写了下去。
两个多时辰过去了,左懋功揉了揉写的麻木的手腕,让金有鱼唤来王春与王廷翰两个随从把信装封,分别送去已是清廷高官大学士的洪承畴与谢升。
密密的嘱托他们如何避开门口守卫的严密搜查,以及地点时间察言观色收集消息等各项细务,才让两人一一离去。
其实在他的心中非常鄙夷这几个一直痛恨的叛徒,这种汉奸走狗式的奴才,只为一己之荣华富贵就做异族的马前卒,背叛祖国祸害苍生,实在是罪该万死。
但是他也清醒的认识到,这几人能在清廷办事,必定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消息,稍微能够透露一点或者在关键时刻点拨一下,那对于此行而言,成功的概率就会又有所提高。
所以他决计忍辱负重,前几日他让祖泽缚持书信去见他已经降清的总兵祖大寿,让辛自修持书信去见吴三桂,都以近乎谦恭的态度,婉转的言辞,恳求相约一见共商大计。
待他们出门走远,随从们都一一安顿了下来,四周才静谧了下来,仿佛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嗡嗡声,左懋功不由自主的陷入了沉思。在这个无比神圣崇高无上的帝都,两度沦陷竟毫无还手之力,堂堂天朝万国至尊疲软羸弱到如此不堪一击。
自从雄才伟略的明太祖朱元璋开创大明王朝立都南京开始,到现在已经将近有两百七十多年了!虽然有一些天灾人祸边境纷争,但总体还是安宁平和的。特别是成宗宣宗时代郑和的七次下西洋,其声势之宏大气度之雄浑,座舰之坚固先进,航程之辽远准确,随从之多种多能,携带物产之丰富多样,都是威震四域无国能比!
然而正德嘉靖年间,皇帝昏庸于上,小人弄权于下,卖官鬻爵宦官当道,奸臣严嵩独揽大权二十多年,国势日非。张居正上台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改革,使得大明王朝重新焕发生机。
清明开朗的政治格局如昙花一现,万历神宗皇帝在清算张居正后事,又不理朝政四十余年,致使宦官魏忠贤残害忠良屡兴大狱。
其后崇祯为帝虽然诛杀了阉党,可是疾苦已久的民间却已经暴发了农民起义。更可悲的是在外交政策上一误再误,让努尔哈赤崛起于塞外,从此农民军与辫子兵成为了绞杀大明王朝的两大噩梦,危机四伏中版图日蹙以至于此宗庙社稷全部沦陷帝王殉国的悲泗淋漓。
左懋功双手放背一边沉思一边绕室徘徊,心中悲戚时不由得老泪纵横痛不欲生。其实具有民胞物与精神的他心中深深的明白,老百姓但有一口饭吃也不会举起反旗的,只是朝政腐败已久,贪官污吏横行,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但一贯的忠君思想使他不愿意将罪过加在帝王的身上,博古通今的他当然知道大明王朝历朝皇帝有哪一个是真正的好皇帝?哪一个真正的爱养过老百姓吗?
历数英宗残暴,世宗昏庸,神宗贪婪,武宗幼稚,熹宗荒诞,只这崇祯还算勤政,但刚愎自用的他,已已经穷途末路难力挽狂澜了!这是他作为一个臣子尽忠职守的分寸,所恨的也只能是那些贪官污吏乱臣贼子。
天色不知不觉的暗淡了下来,门外想起了敲门声打断了左懋功的沉思。
金有鱼进来欠身说到“大人,他们已经回来了,您是先用晚饭呢还是先见他们?”
“晚饭?”“什么时候就开始吃晚饭了?”
“已经过了申时一段时间了!”
“哦,让他们先过来吧!”左懋功惊讶的说道。
门口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进来两个人,带头的是肥胖黑肤的王春,也是颇受左信赖的伶俐干练之人。他先躬身行礼,接着说道:“禀大人,小的奉命去洪府送信,按照大人的吩咐找到了二管家递信,亲手交给了洪大人,只是那洪承畴见信后半天不说话,面带愧色神情黯然,后来独自转到后院去了,倒是那二管家说了现在清廷耳目厉害,不让我多留,就急着赶回来了!”
后面的王廷翰三十来岁,瘦小精干接着说道:“禀大人,俺去谢府信是送到了,只是老半天没见到他人,只能回来了。”
左懋功一见他两脸色就知道没好消息,正想再问问,前几天派出去的祖泽缚与参将辛自修联袂而来,匆匆禀告,具没见到本人,只是让人传话,小心行事为上。
左懋功只觉得一颗微渺希冀的心沉落到了万丈海底,吴三桂洪承畴什么的他不抱太大希望,倒是祖大寿之辈竟然也不敢接见自己的儿子参拜,实在是大出意料的举步维艰,瞬间巨大的沉默的压力在这个暗暗的小房间内无声的让人窒息。
金有鱼愤怒的说道:“什么东西,从前也是吃大明俸禄的,现在倒好,在伪朝做了高官,就翻脸不认人了!”
王春王廷翰辛自修其实都是如此想法,人人心中憋着一口闷气。最是难堪的是祖泽缚,父亲降在敌国,自己在此是个不尴不尬的人,他通红着脸不安的捏着衣角,只能低头沉默不语。
左懋功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四十多岁的他面容是如此的苍老憔悴,叹了口气说道:“诸事不顺,愤怒也无益,大家不要误国辱身就是为国争气了!”
“是”众人齐声抱拳说道。
“去吧,也累了一天了,吃完饭休息吧!”
众人走尽,金有鱼端上饭菜来,只见是一盘炒萝卜,一盘炒鸡蛋,还有一大碗糙米饭上放着两块红烧肉。
他内心悲凉,无心下咽,想着“大小汉奸无论如何都不肯见面表态,显然也是事先得到伪朝的吩咐了,看来要靠他们的力量也是不可行的了,唯一的办法就是靠自己的力量来改变伪朝对自己的冷漠态度以进为退了!”
勉强吃过晚饭,招来栖云道长独臂罗汉彭张夫妇刘三小姐等一众心腹,安排夜间巡逻防守,也严令使团中人不奉命令不能外出,以防泄露机密,众人遵从,各自安排时间地点值夜轮岗。
但清廷仿佛洞悉了左懋功的意图,一连几日都毫无动静,使团似乎被整个燕京所遗忘,既没有热情欢欣的接待也没有恃强凌弱的傲慢,为其如此才更显得使团无助而柔弱。
左懋功知道,这是伪朝惯有伎俩,在冷淡中削弱使团的斗志。
第四天晚间,北风呼啸彤云密布,天低低的仿佛出手就能摸到,气温一下子掉落了十几度,老早就已经墨墨黑了。
左懋功招马绍愉与陈弘范商谈对策,在他小屋中门窗紧闭,金有鱼等不知从何处找来的一个农家用的小炭盆,中间放着几粒煤炭与不多的柴火,大概怕点着什么事物,所以放在中间位置,三个人围着碳盆烤火说话。
左懋功说道“这几日形如软禁声息全无,两位大人看看怎么办?”
马绍愉神情冷淡,一副漠不关心置身事外的样子,左懋功曾在弘光朝里弹劾过他,有过隔阂,只是此时此地硬捏在一起,抱定了壁上观的宗旨,不做表态。
陈洪范一脸难色,支吾说道“这显然是缓兵之计,这几天吃的东西明显供给少了,下午才两个淡馒头!两国相战不斩来使,但也没说补给充足啊!而且出入极其不便,和谈更是无望,如何是好,请大人示下!”
让两位副使商量拿个宗旨的,想不到马陈灵位如此推诿扯皮,竟然重新又回到自己这里,左懋功深悔出发前没找两个得力的人,此时同舟共济面上却不肯带出来。
良久见面前的火力弱了又添了几根干柴,望着幽幽的火苗,听着窗外北风嗖嗖的穿堂声说道:“此非常之时,烈火见真金,板荡识英雄!我等急须要振奋精神,鼓舞士气,有理有节有计划的和他们针锋相对的谈判,必要的时候寸步不让,无畏无惧,为国争光!”
左懋功铮铮有声一番良言,换成的却是无言相对的沉默,。左懋功冷冷的望着他们,内心暗下决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成功,便成仁”!
哔噗哔噗的火苗又旺盛了起来,在寒风来回窜动的房间里跳动着,带来了些微的暖意,映着左懋功清瘦的脸庞,发白的胡须,像一尊铁铸的雕像!
从水软风轻杏花春雨过来的江南人,实在不惯这里寒冷干燥的气候,申时还未到,外面一片漆黑中下起了雪,尽管早有预料,但还是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金有鱼进来报告使团中有好多人病倒了,发着高烧,显然是营养不良而且御寒的衣服都没多准备。
左懋功正自思索,经费捉襟见肘,出外人员看管,衣食不保如何是好?却见陈用极一路小跑着进来,肩头顶上已是带着雪花,两耳冻得通红,眼中放着喜悦的光气喘着说道:“大人,他们送来近百套棉衣,就在那边的仓库里!”
“哦?!”左懋功两眼放光实在有些意外,难不成真有雪中送炭,事情或有转机不成?!
陈用极接着嗫喏着说道:“这这这却是满族的衣服。”
“什么!!!”
左懋功还未喜悦过来就已经勃然大怒!他非常清醒的认识到,穿上夷狄的衣服意味着什么,那是永生永世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做了异国的奴才叛国贼了!
他怒吼一声“给我全部退回去!”一向斯斯文文的他吓得金有鱼陈用极等仿佛挨了一闷棍!
“是,我这就去!”陈用极已是明白,转身出门,又被左懋功叫住了。左懋功望着他身上的残雪慢慢的说道“都分发下去吧,谁愿穿的听从自便,但有两点,衣服必须反过来穿,而且仅限夜间,明天一早赶快去市上采买汉服!”
窗外的雪花裹着寒风在漫无边际的燕都上空飘荡飞舞,潜入巍巍紫禁城,皇亲国戚府,宰相王侯殿,还有普通百姓家。
它即没有意志也没有情绪,即不是善也不是恶。无所谓诗情画意,也不晓得怜老恤贫,更不知道朝代更替世事兴衰,一股脑儿的扑向这大地的怀抱厚重如虎蹲象步,轻盈处若回风拂柳。
飘落在屋顶在城墙,在树顶在马路,在池塘在沟壑,在破屋矮墙上也在巍峨殿宇上,在欢声笑语中,也在无声呜咽中。在华堂高烛中,也在冰冷似铁之中,仿佛只有它才是天地之间无心无肺的存在。
今年的第一场雪似乎来得特别的早,屋漏偏逢连夜雨,又冷又饿的左懋功坚决拒绝金有鱼多送过来的吃食,做到和普通成员一样,漫漫长夜有这一盆取暖照亮的碳火比什么都已经强了!
他摸索着来到桌边,找到了纸笔,只是砚台中的墨已经冻结,从茶杯中倒了点水化了,蜷缩在碳盆前,烤了烤冻得僵硬的双手,沉吟半响,终于在膝盖上歪歪斜斜的写下一阙《诉衷情》
关河万里战未休,梦断长淮路。
南望翠旌云霈,戎角吹寒都。
胡尘暗,几经秋,泪空流。
此身难料,身囚燕州,心怀神州。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忽听得窗外一声厉吼“什么人!”有人大踏步的奔跑来去,接着又是刀剑密集撞击的搏斗声,叮叮叮刷刷刷,雪光反光中窗纸雪白,人影幢幢来去。
突然有人啊的一声凄厉的惨叫噗通一声倒在雪地上,左懋功情知有变,急去开门,却听见门外金有鱼大喊“大人别出来有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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