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军营初见
光晏十三年,初冬
东延国京都城外的小道上,行着一辆金丝楠木的御制马车,那驾车的双马毛发锃亮,体态雄壮,一瞧便知是上等的骅骝。车舆雕刻着精巧的花纹,细看还镶着金银丝,车围子由锦缎制成,红底金纹,边上绣着深色绦子。
马车旁,十来位绛衣银甲兵随行保护,一名紫衣太监骑着马紧挨车舆,最前头还有一位身姿挺拔的年轻将军。
现下是立冬刚过,车外北风微凛,车内暖意洋洋。
坐在马车里的沈知妤好奇地撩起帘子,探出脑袋瞅了瞅外头风景,露出一张面容姣好,粉嫩无暇的小脸。
冬日枯零,百木萧肃,沈知妤心下觉得无趣,便缩回脑袋,放下车帘,又端坐回去了。
外头风景不佳,可她的心情却好得很。
一个月前,边关传来捷报,哥哥身领一队精兵,手执银枪,直捣敌营,迅雷之际一击击杀南启国守关将领,随后父亲挥军乘胜追击,大破敌军,打了近三年的两国之战终是以东延大捷落幕。
今日,便是父亲率军抵京的日子。
沈知妤前两日出宫,刚巧听见茶楼里传来的阵阵喝彩声,便进去听了几段,那说书先生口中滔滔不绝,一说沈襄王世子大杀四方、所向披靡,二说沈襄王雄姿不减,用兵如神,三说沈襄军威猛无敌,打得南启军队溃不成军。说书人手上更是以扇为剑,不停比划着,听得台下众人连连拍手称快。
沈知妤看得乐不可支,赏了那说书先生不少银两。
沈知妤自幼在祁南梧州长大,只有每三年沈襄军回京换防时,她才进京住上一阵子。
三年多前,她随父母进京为沈太后祝六十大寿,不曾想来年四月边关告急,南启十万大军压阵,父母和兄长迅速整军南下迎敌,将她留在京中,由沈太后亲自教养。
京都繁华,宫城巍峨,可到底比不上梧州逍遥,王府自在。
算算日子,沈知妤已有两年半未见爹娘与兄长了。外人皆庆幸有襄王府护佑南地百姓安康,守得东延南境太平,可这两年多来她却日日夜夜都在担心家人的安危。
好在,如今父兄凯旋归来,两年多的挂念和担忧终是可以放下了。
城郊的路虽不平,但马车里垫着柔软的褥子,驾车的侍卫一路驶得平稳,倒也感受不到多少颠簸。沈知妤脑子里零零碎碎想了不少事,未觉多久便感觉车缓缓停了下来。
“郡主,军营到了。”
沈知妤掀开车帘,也不等驾车的侍卫摆上脚墩子,提起裙摆,轻盈利落地跳了下来,扬头打量四周。
眼前的军营和她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区别,阔落肃穆,大写“襄”字的军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不远处传来将士操练的呼喝声,声声震耳。
既已到了军营,沈知妤便也没那么急迫。眼下父母还有一个多时辰方能到,在营帐中等候也着实无趣,耳边不时传来练武声,她便想去瞧瞧将士操练的场景。
弓弩校场上
一位黑衣玄甲,身量高挺的将士站在一群绛衣兵卒前,左手稳握大弓,右手取一箭向前射去,直中靶心,随即那将军又取出三根羽箭,无一丝迟疑,右手微松,箭矢破风而出,只见残影。
轰的一声,百步外的箭靶应声倒下,那三箭竟射穿了靶心。身后的一群兵卒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那将士转过头,年轻的面上不见一丝高傲,招了前排的一个小兵上前举弓,指出动作不当处,又向身后的一群人讲述射箭要领。
语罢,示意其他弩兵都上前来练习,他在一旁指正。
一身玄甲在周围的绛色中尤为显眼,身形也比周围人高大挺拔许多。
站在校场外的沈知妤方才正好目睹了那将军三箭齐发的英姿,灿然双眸亮了几分,着实被惊艳了一番,差点忍不住同那群弓弩兵一同叫好。
沈知妤本还惊奇沈襄军中何时出了个这般箭法了得的人物,但下一刻又注意到了那人的装束,黑衣玄甲,并非沈襄军中之人。
她心里好奇得很,转头问身边跟着的年轻将军,“方才三箭齐发的是何人?”
“那是北威军严大将军麾下的荆越,前阵子在平北战争里立了大功,”年轻将军答道,语中难掩欣赏之意,“都说此人武艺高深,箭法精湛,今日一见,当真是名不虚传。”
荆越……
沈知妤之前在宫中听沈太后提过这人。
这几年东延与北虞的边境不太平,虽不至于上升至两国大规模交战,但终究是个隐患,骠骑大将军严徽龄率北威军平北,不曾想被一亲信背叛,身陷险境,这荆越原只是军中的一个出身乡野的小小百夫长,竟直冲前阵,突破敌军层层包围,千钧一发之际连斩数人,将严将军从刀下救出,又再次突围回到营中。
严将军一面感激其救命之恩,一面欣赏其武艺胆识,将他提拔为昭武校尉。后在平北最关键的一战中,荆越更是勒兵列阵,一马当先,一箭射杀敌军将领,军中士气高涨,一举夺得胜利。
两个月前,北威军回京换防,荆越也跟随严将军回京受封。
那样的军功,皇舅舅却只给荆越封了宁远将军,一个五品散官,反倒是给一些混军功的勋贵子弟升了好几级。
沈知妤心里觉得可惜,但也能理解。
北威军与沈襄军不同,里头的水又浑又深。
可现在北威军之人出现在了沈襄军营中,还偏偏是爹爹回京的这一天,倒不免叫人有所怀疑了。
“北威军营离这里可不近,他来咱们这儿做什么?”
“此次北威军回京换防人数众多,加之他们内部出了些问题,兵部的军备一时调节不开,荆将军就向我们借了部分军需,因着王爷要率兵回京,怕我们这里军备短缺,今日便全部还回来了。弓弩营的弟兄们听说荆将军箭法了得,见他来了便想请他指点一番。”
沈知妤心下了然,爹爹原是计划后日入京,只是因着特殊情况才提前了两日,知晓的人不多。
既如此,想来这荆将军在爹爹回京的这一天出现在沈襄军营里也是巧合。
就在此时,荆越再次举弓演示,沈知妤远远望着,眸子里微闪着兴奋的光芒。
她从小学骑射,于箭术上小有造诣,连爹爹都夸她天赋了得,若不是时宜场合不对,她恐是要叫那荆将军与她比试一番了。
陪沈知妤一道的年轻将军姓周,是沈襄军神羽三营的统领,此前出征留守于京都,一是为戍卫京师,二是为保护郡主。故而沈知妤每次出行,都由周南煦带兵随行。
此刻他心里算着时间,估计王爷还有半个时辰抵达,便立即派人通知所有校场停止操练,所有将士回营帐整理形容,再次检查军备,各司其职,好迅捷有序地安排即将到达的沈襄军驻扎。
不消片刻,绛衣兵便将校场收拾完毕,各自回营准备。
眼看着那个荆越将军也准备离开了,沈知妤扬了扬头,给了周将军一个眼神。
“叫荆将军过来吧。”
小郡主的语气颇为骄矜,周姓将军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二话不说便去请了。
荆越其实早就注意到了校场外一直注视他的那道目光,能出现在沈襄军营里,身边又有神羽营统领毕恭毕敬地作陪,小姑娘的身份不难猜出。
只是周将军过来请他时,心底还是惊讶了一番,零碎的片段从脑中闪过,荆越双眸低垂掩下其中深意,又很快恢复沉肃,默然跟了过去。
沈知妤看他迈着大步走来,沉声向她行了一礼。
“末将见过郡主。”
沈知妤微微抬起头,细细打量面前的这个年轻将军,之前在校场外观察时只觉其耀眼夺目,往近处一瞧,身形高大挺拔,往她面前一站将头顶的日头挡了大半,冬日的暖阳从他侧脸挤出一小道光辉,溶溶地照着他。面容冷峻刚毅,浓眉朗目,眼带恭谨却不失锋芒,雄姿英发,岿然而立。
箭术高超,就连这张脸也英俊得很呐。
要说样貌好的,她自幼也见过不少,那些名满京都的世家公子、文人墨客,即便没有打过交道,也远见过丰神俊朗、芝兰玉树之姿,可她也只是感叹一番,便再也无了。
她向来更钦慕如父兄那般智勇无双、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
现下她脑中还不断回闪着这人三箭齐发的英姿,近看又如此冷硬俊美,沈知妤心里又新鲜又好奇,睁着一双盈润的杏眼直勾勾地打量他。
荆越垂着眼,虚虚地看着小姑娘随风灵动的红色裙摆,即便不抬眼,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从那一如既往澄澈狡黠的双眸中凝出的目光。
柔和,不带一丝攻击性。
“郡主,外头冷,莫要待太久,王爷也快到了。”周南煦低声提醒。
沈知妤收回目光,知道自己盯着荆越看的时间是有些久了,面上却没有一丝羞窘之意,大方地笑了笑:“那将军也随我们去帐中吧。”
荆越:“是”。
他抬眼时刚好对上了沈知妤笑盈盈的目光,眼前的小姑娘比之几年前抽长了不少,面容逐渐长开,不似那时幼嫩圆润,清瘦了些许,也还留着一丝稚气,养在京都几年瞧着越发金贵了,那双眸子比那时更灵动了几分,眼波流转,盈盈而明亮,似有狡黠,似闪星光。
明眸善睐,眉目如画,也便是如此了。
好在小姑娘看了他一眼后立即转身朝营帐走去,未发觉他微楞的模样。
荆越压下心中莫名的涟漪,抬步跟上前面只到他肩膀的小姑娘,发间的珍珠钗在日光下一闪一闪的,红裙白氅一步一摆,轻盈绰约。
“方才观荆将军施展箭术,觉得甚是厉害。”沈知妤侧过头。
“郡主谬赞。”
“将军何时从军的?”
“七年前。”
“将军可真厉害。”
出身不显,却能在北威军中仅用七年时间从一个无名小卒升至如今的地位,当真是有本事的了。
沈知妤仰起头,看了一眼默默走到她身侧的荆越,不论她说什么都是这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看着挺恭谨,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我听说严伯伯收了将军作义子?”
“是。”荆越点头。
还真是个闷葫芦呀。
从传闻看,荆将军本该是骁勇善战、杀伐果决之人,方才指点弓弩兵时也是自如得很,怎与她说话就渊默至此,半句都不肯多的。
沈知妤嘴角微勾,突然生了逗弄的心思。
“将军许是不清楚,我爹娘与严伯伯是多年挚友。”她笑得明媚。
荆越当然知道严徽龄与襄王夫妇的关系,只是对于“荆越”这个自幼生在北地、长在北地,对京都不甚熟悉的人来说,确实应当是不清楚的。
他淡定的面庞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明悟,然后郑色道:“王爷与长公主都是末将极为钦佩之人。”
“那将军与我拘谨什么?严伯伯多了个儿子,我岂不是该叫将军——”沈知妤眼珠转了转,笑得狡黠,“世兄?”
“世兄”二字猝不及防地落入荆越耳中,又像是活了过来一般,直直从耳朵里往下坠,坠到心上猛跳了一下。饶是心性再过沉稳的荆越,也一时间没受住这二字带来的重量。
他没想到,那年惊鸿一瞥的小姑娘,如今就鲜活地站在自己身边,巧笑倩兮,娇俏地笑喊“世兄”。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以致一时间没意识到自己的耳垂已骤然红起。
看着荆越呆呆愣愣、双耳通红的模样,沈知妤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仅是个闷葫芦,还是个呆头鹅呢。
“我与将军玩笑呢,”小姑娘笑得一点也不娇柔忸怩,红唇上扬,眉眼弯弯,无一处不灵动,无一处不轻快,没有一丝恶意取笑的样子,“待会儿见了我爹娘,大可不必如此拘谨。”
荆越有些懊恼。
小姑娘生得极美没错,可他并非贪色之人,怎就因为人家的一句玩笑之语乱了分寸。
他到底常年掩行肃容,也不想让小姑娘真见了笑,很快便反应过来,恢复了镇定。
玩笑过后,沈知妤也不继续逗他,又怕他继续“羞窘”下去,便将话头引向了别处。
沈知妤未见过北地风光,荆越便将大漠孤烟、黄沙漫天的景象一一描绘,沈知妤好奇平北战争的细况,荆越便将带兵破釜沉舟、坚壁清野之事一一叙述。
说话间,主营帐已在眼前了。
候在帐内的紫衣公公曹合正准备差人去找郡主,就看到一脸笑意的小姑娘走了进来,严肃紧绷的脸立马柔和了些,起身前迎,吩咐边上的小太监奉上热茶。
沈知妤与自己皇舅舅身边的红人熟得很,进来便与他分享所见,“方才遇上了北威军的荆将军,曹公公可是没见到他高超的箭术,当真是可惜呢。”
曹合也算看着沈知妤长大的,知晓她最是喜爱刀剑骑射,笑问,“当真如此厉害?”
沈知妤昂着脑袋“嗯”了声。
荆越上前给曹合行了礼,曹合微微收起了面上的笑意,一双利眼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心思转了几转。
帐子里生了炭炉,暖烘烘的,沈知妤将身上的白氅解下,递给身边候着的人,坐在特意铺了一层软垫的椅子上,端起热茶轻轻吹了吹。
“都站着做什么,荆将军也坐下歇歇,喝口热茶。”
曹合朝她笑了笑,也示意荆越入座,叫人看茶,之后又随口问了几句,便没再说什么,。
没人说话,帐子里一片静默,候在一旁的小公公和兵卒连呼吸都不自觉放缓许多。
好在很快外头派了人进来禀报情况,说是王爷派了人快马前来告知,大军距军营只有两里路了。
沈知妤腾地一下站起来,脸上的喜悦几乎要溢出来,灿如春华,声音难掩喜悦激动:“曹公公,咱们快去迎,爹爹他们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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