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亲与疏，爱与恨
“在座的各位——包括我在内，没有谁天生就是巨人杀手，天生就会以几尺高几十千克的体重，猎杀以丈以吨计身高体重的巨人。我是因为被胁迫，所以才学习杀巨人的，但我想各位不是。团长，你带头说说，你最开始为什么想要学习如何杀死巨人，为什么加入调查兵团这个断头台呢？”
埃尔文可没想到欧若拉一上来就这么锐利，要他在下属面前坦白自己。他犹豫了，他思考欧若拉的提问是不是她有意为之——
是什么意思？是想营造不信任的氛围，动摇他对兵团战士们绝对的统治权，将战士们拉拢到更亲近她的那一边吗？
埃尔文电光火石间的多想并没有引起欧若拉的反警觉，她看埃尔文有难言之隐，点头好像她预料到了会有这种情况，说：
“虽然我们都是因为发过誓，‘为了全人类的幸福，就算献出自己的心脏也在所不惜’。但这并非我们的全部。只是我们都能在这个意愿上达成共识。这点没有任何问题吧，团长——各位？啊，小孩子你们听听就行了，有什么问题课后再问。”
米可把懵逼的儿童艾伦三笠，震惊的少女尤弥尔都拉到了自己身边靠后的位置，给了他们坚果棒和肉干，还有纸币，请他们安静的听欧若拉做演讲。被欧若拉抓住一只手臂，埃尔文的神色则略微轻松了些，欧若拉直接给了他台阶下，说明她至少没有什么主观上的恶意。她就像她向他坦诚的那样：一无所有的只能紧紧抓住他，依赖他——
她空有才智见识，一肚子传销货却步履维艰。自己这边知道的太少，却有着可以为她斩断一切束缚的武力。
“我没有那么想去死。我只想知道关于巨人的全部秘密……当埃尔文问起我有没有兴趣加入你的阵容时，我很犹豫。但情形实在不容许我给出否定的答案，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只能算是受胁迫……”
被欧若拉几句话，比作罪不容诛的血腥屠夫，韩吉的心理防线完全崩溃。她已经四肢伏地有一段时间了。在听到欧若拉的问题后，她痛快的把一切都交代了。
“那只是之前你不了解我，所以才会犹豫而已。而且，我也没有想让你们去死。这只是表达一个态度而已。韩吉，你对我，对我们艾卡迪亚平民的境遇感同身受，你们所有人都对那些行径深恶痛绝，这完全是溢于你们言表的。我从中看到了人性，最基本最不能丧失的人性。只要还有这份感情在，我就完全相信我们能同舟共济。而不用在乎什么‘我之前是怎么想的’，‘我是否足够伟光正，能对得起人类救星的称号’。”
“我们认同你的说法，但是，他们三个也是吗？”
米可指着身后问道。
“当然了。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小孩子，但难道你们没有从艾伦身上，感受到那股子对巨人刻骨铭心的恨吗——他为什么要恨巨人？如果不是因为爱世人，爱你们这些惨遭巨人杀害的同胞，他又何来恨意呢？”
欧若拉为艾伦背书，众人看艾伦的眼神有所缓和，但还是有不信任放不下。倒不是怀疑立场的不信任，而是下意识觉得这孩童不靠谱，不能简单的当做友军对待
“不过他到底只是孩子，他的世界中有价值的事情太少，所以跟我们大人不太一样。像我们碰到一个厉害的巨人，打不过肯定转身就跑了，但这娃把自己的性命完全放下，不考虑自己生命的意义，所以他就算明知打不过，也会去跟对面的巨人血拼到底……”
欧若拉一个人说没有用。小艾伦默默的从他崇拜的士兵的目光中，学习到了“豁出性命跟巨人干架是不对”的道理。
“至于这二位。各位要求就不要太高了，她们只是女人而已。她们的爱人和我们站在一起，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你嘚瑟个什么劲？你不是女人？
尤弥尔咬牙，但欧若拉之前说了很多，她听得都稀里糊涂的。晓得人家是有嘚瑟的本事，而自己勾八用不顶，她也就不顶嘴自取其辱了。
三笠则打心底就没在乎欧若拉对自己的贬低。
“哼……”
欧若拉置若罔闻了尤弥尔和佩特拉或有声或无声的抗议。她在篝火边坐下盘起腿，等众人对她、对彼此的讨论交流声结束。
“我有一个疑问。”
洋葱头，本领全队最低，一直在打酱油的根达·舒尔茨鼓起勇气举手：
“我们多少也从团长那里，听到过一些你的想法。团长说，你是要建立一个无比美好的乐园。而且你对那个乐园能够建成，抱有百分之一百的自信。”
欧若拉点头。
“原谅我不圆滑：我觉得你精神不太正常。明明被那什么马莱人酷刑虐待，谈起他们时你完全没有半点恨半点怕的感情在里面；在谈起我们受尽欺凌的同胞时，你同样是那么的理智，比埃尔文团长还要镇定；明明自己也是个女人，却说什么‘只是个女人而已’这种混账话。在你解释清楚前，原谅我不太能相信你的任何判断。”
“喂……”
有人顶了顶根塔，指责他心直口快，言下之意就是他们也认同“欧若拉已经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到疯掉，所以幻想了出来了一个乐园”的人设。只有埃尔文严肃，和欧若拉处过足够长时间的他，相信欧若拉的心智绝对没有出现半点问题——
但话又说回来了，她为什么不很马莱呢？从前她并未和自己提及过她有那么悲惨的过去。
是临场发挥胡编乱造？不不不可能，她的痛觉神经很正常，如果是胡编乱造，她没有理由能应付失去三肢从25米高处掉落的场面游刃有余。
“关于那个乐园是什么样，为什么那个乐园可以最终建成，你们不能从我这里找答案。等以后岛和外界大陆能联系了，你们出去看世界，再看总结世界的教科书，结合自己的阅历智力，自然会明白。而我作为一个二道贩子，只能在你们对具体的问题感到疑惑时，给你们对应问题的我的看法和理解——我是没有能力让你们从一无所知，到心服口服的。”
包括埃尔文在内，所有人都点头却疑惑：欧若拉的回答，条理十分清晰，不像精神病人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
“那我要是看了世界后，仍然无法理解呢？”
“不用灰心。外界能理解的人也不多。就像任何知识的学习都有门槛一样，各位，墙内已经有了几何学微积分知识，学会了这些数学知识可以去驻屯兵团做炮兵。年薪起步是2万法币。而普通驻屯兵的工资只有2000，各位在墙外拼死拼活，年薪也不过1万罢了。各位做训练兵时，有没有想过学习几何微积分，毕业了去做炮兵呢？”
根塔老老实实承认道：
“太抽象了。一点看不懂。所以我也担心我能不能领悟到，你希望我们学会的那些知识。”
“你学不会，影响墙内有炮兵了吗？”
“没有。”
“大炮和弹道学知识，是用来驱逐巨人的。你学不会如何成为一名炮兵，影响你建功立业了吗？”
“没有。”
“你信或不信那些抽象的微积分，学会或学不会，影响了知识就在那里，有人能学会，对其加以利用了吗？”
“没有。”
“训练兵团中结业的前10名，有资格加入宪兵团。如果学不好几何学微积分，势必会因为偏科而不能进入前10的行列。那些学会了如何利用大炮驱逐巨人，后来成为宪兵的高智商的人，你们觉得他们对人类贡献如何？”
“他们迫害过我们这些傻瓜。”
“是的，没错。你们想要知道乐园具体长什么样，为什么一定会建成乐园，需要学习所谓‘历史唯物主义’，这个词的后缀，会导致新手理解这个词困难，所以我称它为‘历史唯物学’，而非什么听起来跟‘主观意志看法态度’有关的“主义”。这门学科总结了我们人类的所有历史，告诉我们，为什么我们的社会经过发展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及据此预测，我们的历史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因为我们没有历史，所以在我们和外界建立联系前，我们不可能学明白这些知识？”
“你们学习弹道学知识，是为了对抗巨人的
学会了打泡，你们可以利用这些知识更好的对抗巨人
学不会打泡，也不影响你们是对抗巨人的中流砥柱
学会了打泡的宪兵，反而还会利用这些知识所取得的成就，迫害你们这些中流砥柱。”
最笨的根塔费劲巴拉了很久去理解欧若拉的意思，他和埃尔文团长交流，和兵长交流，最后由他补全了欧若拉没说的部分：
“你的意思是，学习你所说的‘历史唯物学’，是为了建设你所说的乐园
学会了‘历史唯物学’，我们可以更好的建设乐园
学不会‘历史唯物学’，我们依旧可以建设乐园，但效率就没那么高
有些心术不正的人学会了‘历史唯物学’，他们反而可以利用这些知识，迫害我们？”
“完全正确。我还要补充一点，那些邪恶的宪兵虽然迫害你们，但他们并非不希望驱逐巨人。只是在驱逐巨人和迫害你们升官发财中，他们选择了后者。所以有些人和我们有共同理想，不代表他们就值得信赖——他们不纯粹。
而反过来说，有一些我们觉得非常可恨的人，他们依旧也抱着和我们相同的理想。在适当的情况下，他们愿意和我们一起奋战。比如说可恨的宪兵团，他们已经讨伐了20多只巨人，自身也付出了10人的伤亡。”
欧若拉说了一堆拆开来看十万分有道理的话，但埃尔文则皱眉：
“墙壁教也宣称他们的墙壁之神能给我们带来乐园，他们也解释历史说是神导致了‘现在’。你要怎么证明你所说的‘历史唯物学’，不是一门‘神学’？”
“神学需要权威。如果你辩倒权威，你会被气急败坏的权威弄死。说过的话会像屁一样消散。科学不需要权威——但人很坏。人从事科学，所以科学也有权威，你把他们的理论推翻你也可能会被弄死，但，你带来的那些新知识不会随着你的死就烟消云散。几年后，十几年后，科学的教科书上终究会洗掉旧时代权威的痕迹，让你在课本上长生到下一个挑战者的出现。
或者说更简单一点，神学解释世界时，让你去找远古大能，从远古大能那里参悟真经；而科学解释世界时，一代比一代合理。神学知识只会磨损失传，而科学知识却一代一代积累。”
“挑不出毛病的回答。”
“我听过太多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问答了。但这次，我真的觉得自己恍若了多读十年书……”
“我还是迷迷糊糊的。她避开了我们最核心的问题。”
“不，其实她正面回答了。”
“她明确说了她不知道……”
“各位有听不懂的，不用着急，也不能着急。不存在一门知识，三眼两语就能讲清、就能让你们彻悟。我再强调一遍，‘历史唯物学’是科学，不是神学。它的知识就像数学一样，是一个后人踩着前人的肩膀、思考、实践经验向上堆叠的。不存在顿悟没有捷径，想哪怕仅仅只是一定程度上的掌握，除了消耗时间和精力，别无他法。
每一个知识点对应一扇门，我知晓的比你们多，所以我能打开比你们更多的门，也能帮你们打开。但我并没有，也不存在一个□□，能帮你们打开每一扇门。”
“说的头头是道的。真像我那一届的第一名。”
“不明觉厉，有点书呆子的感觉。”
“太抽象了……”
“她说了什么勾八？完全听不懂……”
“没错。”
“嗯，没错……啊不是！？”
欧若拉的苦口婆心没有换来众人恍然大悟的、欣喜的、感谢的掌声。质疑和云里雾里依然是绝大部分人的反应。欧若拉没有生气失望，还应了一句“没错”。
“我一开始就说了，你们或理解或不理解，或认同或不认同这点，完全不重要。所以我们说点现实的，具象的事——舒尔茨先生之前问我，为什么不恨马莱。我现在要回答这个问题，不过在回答之前我想问各位一句：如果我请求各位为我报仇，为我们在墙外死难的同胞报仇，各位愿意吗？”
嬉皮笑脸，回想起同届书呆子时的欢脱之情瞬间被洗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连艾伦都参与了其中。坚毅和严肃摆明了每个人的态度
“团长说过，你会援助我们，你会把我们的王国，建设成丝毫不落后于外界文明的超级大国。如果有那一天，我们势必会杀出岛外，救出我们水深火热中的同胞，也会顺便将你的仇人五花大绑送到你的面前，任你处置。”
“各位应该都有要好的同僚，死于巨人之口吧？我的能力可以虚弱巨人，就算同时有一百只巨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也只会被我们杀得像狗一样。各位想利用这个机会，为同伴复仇吗？”
“可是你说了，那些巨人都是我们的艾卡迪亚同……”
“我想。”
“我也想。”
“恨不得立刻就把那些狗巨人碎尸万段。”
“这个孩子，艾伦·耶格尔。他的家乡在西干希纳区。就是那个被超大型巨人破坏，首当其冲的城市。他亲爱的母亲就在他的面前，被巨人吃掉了。”
“我已经有不知道多少个搭档，就在我的面前被巨人吃掉了。”
“bingo，这就是人之常情。人有亲疏远近，事有轻重缓急。你要先为自己的同伴复仇，然后才可能考虑要不要帮这个你根本不认识的小屁孩的母亲报仇，这一点都不精神病——你的心中充满了对杀死你同伴的巨人的恨，以至于根本不能再帮艾伦，去恨吃掉他母亲的巨人了，对吗？”
米可给了自己一巴掌，在艾伦发作前，为自己对艾伦无心的冒犯之语道歉：
“我王八蛋！我刚刚只是冲动，我不是在说你的母亲的死无关紧要的意思！”
“人有亲疏远近，事有轻重缓急。各位，能明白吗？这是人之常情。
我之所以不那么恨马莱，之所以不替艾卡迪亚同胞恨这个世界，是因为，我的整个心灵，都被对其他人的爱，而引发的其他人的恨所占满了。满满的，到随时都有要炸裂开的样子，根本装不下什么多余的爱与恨。
在替他们报仇前，不管是我自己，还有你们艾卡迪亚人，对我来说，都并不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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