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他

从未水城东门出城，往东南方向骑马慢行半个时辰，便可以到达未国皇家园林万绿园。万绿园占地千亩，园内载满郁郁葱葱的林木，一向是未国皇族的避暑圣地。

        三年前，这里迎来一位住客。承载着未国夺得百年麒麟杯满满的期待，却被踢断右腿，从云端重重跌到尘土里的蹴鞠健儿，辛王言域。

        未帝在言域受伤之后，第一时间把他安排到这里居住，是觉得这里远离未水城，幽静且安静，无人打扰。不仅适合疗伤，而且适合疗心。

        日理万机的未帝，自认为已经为受伤的儿子做了最好安排，便继续日理万机去了。但是，受了伤的儿子显然不这么认为。受了伤的儿子，认为自己像一个失去价值的宝盒一样，被遗弃在荒郊野岭里自生自灭。

        弱冠之年的落魄皇子伤心、愤怒、绝望，所有消极的情绪，化作对他人的暴力和对自己的暴力。他拒绝一切诊治，把未帝派过来为他诊治的太医，母亲午惠妃请过来民间名医一顿爆揍，揍地每一个太医和民医都比他更需要看大夫。服侍他的宫女和保护他的侍卫，两天就得换一拨人，要不然就得因公殉职。

        皇子把自己变成一个炸药桶，炸毁自己，炸伤别人。

        众人皆摇头叹息，辛王言域毁了。

        辛王言域并没有在众人的叹息里毁掉，因为在某个下午，万绿园的某间阁楼里，辛王正郁郁寡欢躺在躺椅上望着窗外，一个从天而降的蹴鞠，砸到了辛王脚尖一寸左右的地方。

        “奴婢该死。”

        “奴才该死。”

        服侍辛王的宫女和侍卫以迅雷之势战战兢兢跪倒在地。

        自言域受伤之后，没人任何人敢在他面提起蹴鞠二字，更别说在他面前放一个蹴鞠，唯恐言域想到见到蹴鞠后伤上加伤。

        差一寸就被砸中的言域火冒三丈，正要发飙，看清砸到自己脚尖跟前的东西是一个蹴鞠之后，愣了一下。

        受伤几个月以后，曾经无比熟悉的蹴鞠，居然变得那么陌生。

        “把这个蹴鞠拿给我看看。”言域看着滚落在地的蹴鞠，道。

        “奴婢遵命。”宫女连忙跪爬过去捡起蹴鞠，递给言域。

        “嘿，殿下，猜猜看，这是不是你的蹴鞠。”

        差点砸得言域火冒金星的蹴鞠，上边居然写着一行俏皮字。

        意图砸辛王在先，还要问是不是辛王自己的蹴鞠所砸，这就有点不厚道了。

        砰的一声，言域还没来得及与蹴鞠相认，又一个蹴鞠从天而降，砸到地板上。

        “殿下，属下马上去捉拿此人。”

        在皇家园林到底乱丢东西，欺负侍卫的降龙十八掌没练好吗？

        “不用，把那个蹴鞠也拿给我看看。”

        侍卫连忙打住施展八分熟降龙十八掌的冲动，捡起蹴鞠递给言域。

        “殿下接着，这个蹴鞠说，它属于你。”

        第二个从天而降的蹴鞠上，也写着一行字。

        言域自十岁起开始踢蹴鞠。十年来，踢过无数个蹴鞠。无数个蹴鞠一向秉承蹴鞠不言原则，只默默成为主人的小跟班，被踢来踢去。

        言域第一次遇到要寻找主人认祖归宗的蹴鞠，还一遇遇俩。他顿时来了兴趣，一手抱着一个蹴鞠，抬头望着屋顶，等待第三个从天而降的蹴鞠。

        一刻钟，两刻钟…辛王殿下抬头抬得颈椎炎都要犯了，还是没有等到第三个蹴鞠。

        “殿下，该用晚膳了。”临近黄昏，宫女将晚膳端了进来，躬身说道。

        言域看了看怀里抱着的两个蹴鞠，猛地把蹴鞠丢到地上。

        “丢出去。”

        奴婢遵命。宫女胆战心惊抱起蹴鞠往门外跑。

        “拿回来。”

        宫女才堪堪跑到门口，辛王殿下发出第二条截然不同命令。

        “奴婢遵命。”奔跑着的宫女迅速改变路线，抱着蹴鞠回到言域面前。

        言域望着宫女手里的两个蹴鞠许久，久到宫女的手臂都有些发酸，辛王殿下终于为这两个来投奔他的蹴鞠做出了安排。

        “放到柜子里，锁起来。”

        次日清晨，言域坐在万绿园凉亭临时搭建餐桌前，闷闷不乐双眼无神望着热腾腾的一桌早膳，久久没有动筷。

        “殿下，是不是早膳不合您胃口？奴婢吩咐厨房重新准备一桌可好？”宫女鼓起勇气上前问道。

        “什么人。”

        言域还没回答，一旁的一名侍卫突然尖叫了一声。

        一个从天而降的蹴鞠，准确砸到了侍卫脚跟一寸开外的地方。

        “有刺客，保护殿下。”侍卫刀剑出鞘，如临大敌围到言域身旁。

        “滚开，所有人不许乱动。”言域驱赶围到身旁的侍卫，指着滚落在地的蹴鞠，“把那个蹴鞠拿过来，快点。”

        离蹴鞠最近的侍卫连忙捡起蹴鞠，快步跑过来递给言域。

        “殿下，今天天气不错，我想晒会太阳。”

        蹴鞠上边，依然写着一行字。

        昨天的蹴鞠含蓄表示想投奔，今天的蹴鞠已经不含蓄了，直接要求享受家臣待遇。身为一个外来蹴鞠，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把这个蹴鞠放在阳光最好的地方，让它晒会太阳。”言域的嘴角轻微弯了弯。

        对于这个把自己当辛王殿下家臣的蹴鞠，辛王决定给予家臣的待遇。

        虽然专门让蹴鞠晒太阳有点奇怪，但侍卫们不敢表示出诧异。一名侍卫恭恭敬敬上前，恭恭敬敬从言域手中接过蹴鞠，恭恭敬敬捧着蹴鞠走到一个阳光极好处，恭恭敬敬放下蹴鞠。

        啪，第一个蹴鞠刚在太阳底下躺好，又一个蹴鞠砸到一个侍卫脚跟一寸开外的地方。

        “快，把蹴鞠拿过来。”言域直勾勾盯着蹴鞠，大声说道。

        差点被得砸地呲牙咧嘴的侍卫赶紧弯腰捡起蹴鞠，大步跑过去递给言域。

        “好饿啊，好想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粉肠粉汤。”

        好一个胆大妄为的蹴鞠，尚未为未辛王殿下效劳，就要向殿下讨饭吃。

        辛王殿下望着餐桌上冒着热情的一碗粉肠粉汤，决定惯着这个胆大妄为的蹴鞠一回。

        “将这碗粉肠粉汤赏给这个蹴鞠。”言域将蹴鞠递给身旁的宫女。

        辛王殿下的命令下得慷慨，却让负责执行命令的宫女犯了难。

        宫女捧着蹴鞠，对着这个没有吃货的命，却犯了吃货病的蹴鞠，不知从何处下手。

        在辛王炯炯有神目光的注视下，宫女突然灵光一动，想起了童年时，自己也是一名无实物表演小能手，凭着几个石子几片树叶，做了一桌满汉全席。

        “哇，粉汤好香啊，尝一口。”宫女自说自话一手抱着蹴鞠，一手夹起一勺子粉汤送到蹴鞠跟前。

        “好香好香。”宫女玩起角色扮演，假装自己是蹴鞠，自言自语对粉汤的美味予以肯定。

        然后把这勺粉汤放回碗里，又勺了一勺粉汤递到蹴鞠跟前。

        来，再吃一口。

        ……

        那边有个蹴鞠悠然自得晒着太阳，这边有个蹴鞠在一口一口吃着粉汤。一群宫女侍卫围观着这两个走向蹴生巅峰的蹴鞠，心生羡慕，特别想体验一把蹴生巅峰的生活。

        “给我也做碗粉肠粉汤。”辛王殿下以权谋私，自己给自己发福利，要率先体验一把。

        一碗热气腾腾的粉肠粉汤很快便葬身于辛王殿下的五脏府，

        “我想晒会太阳。”辛王殿下享受完蹴鞠二号的待遇，还想再体验一把蹴鞠一号的待遇。

        “奴婢遵命。”宫女连忙推着轮椅，在蹴鞠一号的旁边给辛王殿下选了一个晒太阳好位置。

        自受伤以来，数月里，言域味同嚼蜡用着膳，生无可恋躺在房间里。他差点忘了，美食填饱温暖肠胃的满足幸福感，阳光洒落身上穿透衣裳炙热皮肤的生命感。

        清晨暖暖的阳光晒在辛王殿下身上，微风拂过，吃饱喝足的辛王殿下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响午。清晨如慈母般温暖的阳光，此刻已经变成了恶毒继母手中的擀面杖，打得辛王殿下狼狈不堪，赶紧躲回屋内。

        “我睡着以后，你们有看到第三个蹴鞠吗？”言域关心着今日蹴鞠的来访数量，问道。

        “回殿下，没有。”宫女回道。

        “这两天，总是有人潜入园林丢弃蹴鞠，打扰殿下休息，请殿下责罚。属下已加强戒备，定不会让他人随意潜入。”负责园林守卫的侍卫长听说他不过是离开岗位回未水城吃碗清补凉的功夫，园林便来了几个不速之蹴鞠，心惊胆跳，快马加鞭赶回来，召集所有侍卫连夜开会。群策群力做出十个方案，发扬民主精神投票选出一个计划周密，定能将园林围得蹴鞠皮都进不来的方案，特地赶过去向辛王报喜。

        “不用，让所有侍卫放松警惕，让想进来的人人进来。”辛王殿下一票否决了所有侍卫的民主选择，不可不为之独裁。

        “属下遵命。”侍卫长将差点脱口而出的‘啊’咽了回去，将要控诉辛王殿下不尊重民主的委屈泪水也收了回去。

        第三日，言域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用过早膳，便坐在院子里，时不时东张西望，眼巴巴等着天外飞蹴鞠。

        啪，一个蹴鞠不负辛王殿下的期望，砸到辛王殿下脚下，准时赴约。

        一旁的宫女弯腰要把蹴鞠捡起来。

        “等等，让我来。”言域制止了宫女，自己轻轻移动了一下，弯腰捡起近在咫尺的蹴鞠。

        “殿下，我受伤了。”

        今天的蹴鞠伤痕累累，有些绕线已经断开，最外层的牛皮，有些已经被磨破了。配上透着小可怜气息的文字，整一个可怜兮兮的模样。

        言域看了看受伤的右腿，又看了看受伤的蹴鞠，顿生同病相怜之感。

        “去找个师傅过来，把这个蹴鞠修补一番。”

        从使用功能来说，蹴鞠跟大白菜区别不大。都是能用就用，不能用就丢。还没见过谁家大白菜坏了要找师傅来修补一下，未国也没有专门修补蹴鞠的师傅。可是辛王殿下开口说要修补，那就得修补。

        侍卫快马加鞭奔到未水，找来一名经验丰富的老裁缝，将大任委托。

        “殿下，老夫只会缝补衣裳，不会缝补蹴鞠。”老裁缝捧着七零八落的蹴鞠，犯了难。

        “无妨，就把它当成衣裳缝补。”言域说道。

        “老夫遵命。”既然推脱不了，老裁缝只好拿出缝补衣裳的针线，开始缝补蹴鞠。

        老裁缝穿针走线，没一会功夫，便把七零八落的蹴鞠缝地整整齐齐。能不能用不知道，但起码又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完整蹴鞠。

        “老夫手艺不精，还望殿下见谅。”

        “缝地很好，谢谢。“言域接过修补好的蹴鞠，仔细查看，陷入沉思。

        相比不曾破损过的蹴鞠，曾伤痕累累，又经老裁缝妙手缝补后的蹴鞠，因为布满针线，确实不够美观。但那些缝补的痕迹，反而透露出，这是一个有故事，经过风雨走过世界的蹴鞠，让它能从千百个整整齐齐完美无缺的蹴鞠中脱颖而出。破损就一定是坏事吗？生于皇家，辛王殿下从来不知人间为维持温饱生存艰辛。自十岁接触蹴鞠以来，过人的天赋让辛王殿下一路乘风破浪所向披靡，从不知失败为何物。二十年来，少年意气风发。人生酸甜苦辣，少年尝的都是甜头。在弱冠之年，少年第一次知道，人世间还有‘苦’之一字。知道了之后，然后呢？从此便一蹶不振？

        啪，又一个从天而降的蹴鞠落到辛王殿下的跟前，沉思中的少年几乎是以猛虎出柙之势抱起蹴鞠，其动作之流利迅猛，让一旁的宫女侍卫大吃一惊。

        “殿下，我王者归来了。“

        一个显然被特意擦拭过的崭新蹴鞠上，以轻快的笔法写着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寥寥数字，却几乎把整个蹴鞠都写满。相比前几个只在蹴鞠中间位置落笔的蹴鞠，这个蹴鞠显得张扬高调又霸气外露，王者归来的傲气十里飘香。

        “真是个不知道低调的蹴鞠。“言域轻轻拍打着这个张扬的蹴鞠，露出笑意，“甚合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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