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怕什么?
艾喲喲看见他冰白色的薄唇微微一动,无声地对她吐出四个字。
轰隆一声巨响,她的胸膛炸开似的,汩汩涌出鲜血,那四个字,居然是“好聚好散”。
“羽,你不是说我们定亲宴上要一起演奏那首曲子?”赫连云若走近凤靳羽。
“好。拿琴来。”凤靳羽修长的手指扶上琴面,干净的指甲泛着月般的水泽,若有所指地说了句,“就让这首曲子,作为结束,该散的,散了。该开始的,开始。”
该散的,散了……
他们,最终要散了么……
碎了,散了,可心的沉沦和禁锢,可以逃得脱?抹得去?忘得掉?
因为爱,深深爱,才会椎心刺骨,才会铭记永痛。
艾喲喲听到湖水被画舫破开哗哗分割的声音,越来越大,好似一场黑色的大雨从天际直泼下来,那是无数把刀,将她割得遍体鳞伤,又湿又冷。
她听得到自己一颗早已斑驳的心一片片破碎得声音,听得到自己沙哑的呼吸,却听不到他和那个女人合奏的乐曲,歌声。
不觉间,她咬破了自己的唇,腥甜的气息扩散在檀口,胸腔无可抑制地翻涌出鲜红的血泪,豁然抬起眸,直视凤靳羽。
一道冷光射来,凤靳羽浑身一怔,那双银白色的眼眸,没有泪,一滴都没有,却像雪地里最耀眼的钻石,折射出冰冷倔强的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这样的眼睛,和她十岁那年从轿子里出来,害怕失去他而一直故意疏离,敌视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这样的眼神,已经整整六年没有出现过了,他一直以为她已经被他改变,成为一个娇娇弱弱需要人保护的小姑娘,没想到,一切都从未改变。
她就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即便过上无忧的生活,一旦被刺激,骨子里那股强硬倔强的气势就会激发出来。
艾喲喲离开风烈邪的怀抱,一步步靠了过来,银发在阳光下闪烁着白金的色泽。
那种冰冷神圣的气质,震慑天地,是赫连云若从未见过的强大,她不禁吞了一口口水,不安地后退一步:“你……你要做什么?不要乱来!”
“你怕什么?”艾喲喲冷冷笑道,“我不过是想给你们送一份贺礼。”
“不……不要了。”赫连云若颤颤巍巍地吐字,凤亦雪不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女孩,怎么会出现这么恐怖的眼神,好像要生吞她一般。
艾喲喲提起桌边一坛上好的梨花白,手指咚地一声戳开坛子上的红布,对着坛口,仰头咕咚咕咚喝起来,蜜色的酒液顺着唇角流下,流到雪白的颈子里,沾湿了她的白衣。
“爹爹,这首歌,是女儿送给爹爹和景王妃的贺礼。”不知是否是酒喝得太多太急,艾喲喲说出最后几个字,吼中有些沙哑。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女儿,也会是最后一次喊他爹爹。
凤靳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牵着赫连云若的手坐在一边。
“你不要像上次把宴会布置成灵堂,现在又唱哀乐吧。”有凤靳羽护着,赫连云若又开始牙尖嘴利。
“不会!”艾喲喲笑了笑,手指抚上琴弦。
其实她根本不会抚琴,为了和凤靳羽有共同语言,她像风烈邪讨教,很努力学了许久。
想不到第一次弹给凤靳羽听,竟是庆祝他与别人的婚礼。
这样的虽然琴艺算不上动听,几乎是笨拙的,但她清越的歌声让人心神一惊。
“听说幸福很简单,简单到时间一冲就冲淡。曾经的海枯又石烂,抵不过你最后一句好聚好散,能不能当成彩排,形同陌路的结局真伤感。如今破镜难重圆,爱情这场比赛,认输好难。不是穿上情侣装就可以装情侣,不是小心翼翼就能重演这场电影。我会不会坚强?会不会颓唐?只留寂寞陪我说说话。不是穿上情侣装就可以装情侣,不是模仿你的习惯就能离你更近,太坚强是软弱,太颓唐是折磨。我该怎么整理你给过的温柔。不是穿上情侣装就可以装情侣,不是天下有情人最后都能在一起……”
一首轻快的旋律,却透着淡淡的无奈忧伤。
凤靳羽眸子深了深,缓缓闭上眼,那个倔强的小身影,这些年一直和他穿着同样款式的衣裳,不经意模仿他的动作,眼神,原来都是为了和他更接近啊。
原以为她会大哭大闹,可她一滴眼泪都没流。
他知道,她不是没流泪,而是心里滴着血,却傻傻微笑,不让他看见……
喲喲……
“羽……”赫连云若撩起他的发丝,娇艳的唇覆上他的唇,凤靳羽却已经没有知觉,连躲闪都不知道了,他脑海里全是她哭花了脸,她小小的身子挂在他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喊着他“爹爹。”
爹爹……
“爹爹,你念的这阙词叫什么?你再给我念一遍好吗?喲喲记不住。”十岁的她在马车里,窝在他的怀抱,揪着他的衣襟。
她还小,还不全懂那阙词的含义,但他冰雪般深情的声音念起来就像唱歌一般,好听得不得了。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对不对,应该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就要朝朝暮暮。”她固执地撅起花瓣般的小嘴,认为他一定是念错了。
“那不工整。”
“不工整又怎样?就要朝朝暮暮!”
“好!依你。”
“爹爹,你不许抛弃我,朝朝暮暮也不要抛弃喔。”
“好,太阳升起来又落下一万遍,一万万遍,都不抛弃。”
泪水模糊了眼眸,她却看不见,他不会让她看见,因为他已经闭上了眼,却抹不去她的身影。
耳畔她沙哑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智,她默默念着,那般固执:“两情若是久长时,定要朝朝暮暮。”
原来,她也在想着这阙词。
原来,一切从未改变,却又全然变了样。
“还真是不学无术,令人恶心。如此简单的词,都念错。”赫连云若不屑讥笑。
“呵呵。”艾喲喲淡淡一笑,忽然噗通一声给凤靳羽跪下,响响地磕了六个头,银色的发丝像逃不脱解不开的棉网铺散在地面。
每一下就是咚得一声。
每一下都是心碎的声音。
每一下都斩断纠缠的情丝。
她从十岁那年,被他收养,那一夜他穿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像从天而降的神,带着冰雪的气息,她像一头保护自己的小兽,敌视地一把抓过去,抓破他的脸,他碧绿的眸却像月儿般弯起。
那一刻,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一副画,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也不会忘记……
她总是爱和人打架,弄得全身脏兮兮不敢回家,不管刮风下雨,他就那样一直站在门口等她,夕阳在他身上镀了一圈金边。
他将她扛在肩头摘梅花,那种梅花瓣小小的,红红的,镶嵌一圈银丝边,叫银线梅雪。
他将它们种满了整个雪隐王府。
他说,那是他们的家。
他为她洗过脚,他为她洗过内兜,是他救了她,在她最孤单最害怕的时候,他给她全部的宠爱。
他将她视若珍宝,宠到无法无天,如果他都觉得她腻烦,不要她了,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心痛和眷恋。
心里有些孤单……
“感谢爹爹的养育之恩。祝爹爹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没人看见她的表情,没人看到她眼角一闪而逝的剔透光亮是什么,只是她的声音暗哑得不成人声。
艾喲喲再次起身,额上已经因为磕头而破皮流血。
她大笑着转身,走向船头,望着天边流云,风吹起她单薄的裙摆。
“下湖捉鱼去咯!”她足尖一点,像鱼儿一般噗通跳入冰冷的湖水。
“朕陪你下湖捉鱼。”紧接着,又是噗通一声,风烈邪随着艾喲喲跳了下去。
画舫越离越远,直到穿上那一对壁人消失不见。
初春的湖水冷得刺骨,风烈邪拖着她虚弱的身体向湖岸游去,她环着他的脖子,像依靠生命唯一的浮木。
“烈,你这个大傻瓜!干嘛要跳下来?”她的嘴唇冻得发紫,声音破碎。
“天下两个大傻瓜,自然要在一起。到哪里都要在一起。这样才凑一双。”他用手掌揉着她湿哒哒的头发。
一双,多美好的一个词,一双袜、一双鞋、一双筷、一双人……
可却不是她想要的一双。
冰冷的湿发粘腻在她苍白的面颊,发梢还滴滴答答淌着水,薄薄的衣裳冰凉地贴着身体,她几乎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岸上,湿漉漉的风烈邪搂着她,小女孩削瘦单薄得厉害,似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整个人就像一朵泡了水的干花,看似完好无损,实则脆若得一捏就碎。
她的声音小小的,哑哑的,像洁白的柳絮,风一吹就会散,带着哭腔说出那几个字:
“我想回家。”
可她还有家吗?她的家,在哪里?
那个家,还是他们共同的家吗?还是她的家吗?
风烈邪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背:“我背你回去。”
她点点头,往他胸膛缩了缩,任由他将她扛在背上。
回府以后,艾喲喲大病了一场,整个人更加消瘦。
王府里的下人都在忙碌着王爷的喜事,或许是供选王妃被杀的事越传越离谱,艾喲喲在所有人眼里成了伤风败俗的坏女人,人人都用排斥的眼光瞧她。
有来只有新人笑,有谁来闻旧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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