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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公良秀


一路上闲潭一直都在想,引灵阵的真正作用是什么,小天场里这么多妖究竟是怎么遮掩他们的妖气的,这戏台下面的尸山血海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他担任玄机处统领已有百年,什么大案要案都处理过,就算阴谋诡计算计人心非他所长,可怎么说也是个在人间里辈分大得说出来能直接压死人的老头子了,好歹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

        然而等他一路循着方向跟着暗河道找到死门所在的洞穴,终于在一片乌漆嘛黑中找到出口并跳出去的那一刻,他的内心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留下怔怔的一句:

        娘的,老子还真没见过这世面。

        玄机处的大统领曾经滚过西北的烟沙,站在城楼上领略过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风暴景象,千万人的厮杀呐喊将滚烫的血泼在他柔和的眼里,把他练成了一尊尸山血海不畏惧的渡客。

        但此刻的他终归是有些迟疑了,并非畏惧,而是一种从心底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的疑惑和怒火。他屏住呼吸,迎面就对上了一双紧闭的眼,青紫的眼皮上布满了干枯的鳞片。闲潭不敢眨眼地上下扫了一遍,发现这双眼的主人是被倒悬着挂着的,似乎是位女子,满头青丝依旧湿漉漉地凝成一团,可能是掺了血块,乌黑成结难以化开,向上看去,她身上那件已经脏到看不清颜色的短衫已经结块,僵硬污浊,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倒挂着的下半身似乎不是腿,而是扭曲拧和的鱼尾,人类的皮肤与鱼鳞相互侵吞着存在之所,搅在一起的双腿之间已经由鳞片黏连交织,掩盖了腿缝,将两条腿“缝”成了一片鱼尾。闲潭缓缓地将目光从她身上错开,透过光亮向她身后看去:

        这里依旧是一个天然溶洞,在那高高的石窟顶上,滴滴答答的石水凝成一根根粗大的石笋,流成细细的一条线,牢牢地吊起了这片阴森诡异的倒挂尸林。

        那些尸体与玄机处在京畿三城发现的类鲛尸体没什么两样,只是死亡时间更久远,更僵硬,也更痛苦,更凄凉。

        闲潭木然地数了数人数,发现这纯属徒劳,这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只是向上看去,凄厉的尸骸紧闭着眼,血腥的罪孽一眼望不到头。他闭上眼摇摇头,将翻滚的怒意按耐在心底,去寻找之前那声摄人心魂的森然咆哮。

        陈蒙倒吸着冷气从他身后走过来:“娘嘞,造孽啊,杀业这么重进君神殿是要把眼睛刺瞎的。”

        闲潭轻嗤道:“那可真是捡便宜了。”

        陈蒙敏锐地感受到他语气里的一点裹挟在云淡风轻中的森然,识趣地不在这个时候耍贫嘴,从他左侧向下望去:“那个是个人吗?”

        “恐怕已经算不上人了。”

        他们两个所说的,就是在这片倒掉尸林下,林立的石髓中央,空出来的一块周身不足十米的小水潭,看着潭水颜色发黑发青,浓稠宛如深邃的碧,让人看不见底。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女子正在里面泡着,看样子像是被囚禁的样子,两条细长的紫金锁链从黑暗里一直长进浓绿的潭水之中,似乎有一指宽的绸缎覆盖着眼,顺着编发缠进那头发蓝的发丝之中。

        美人在骨不在皮,闲潭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断定这姑娘就算不说容貌,身形体态也必定婀娜多姿,只看那细长的脖颈和笔直的脊背,端正秀丽的气质便油然而生。

        只是好像是个聋子。

        他和陈蒙说话没有自降调门,更没有遮掩动静,可那姑娘就和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地杵在方寸大的潭水里,愣生生杵成一节冰清玉洁的蓝汪汪的水白菜。难不成刚刚那阵鬼气滔天的怨鸣真的是这姑娘发出来的?闲潭伸手捻了下垂在自己耳侧的长发,两指之间细细搓成一股,沉吟一瞬后甩开,当机立断地朝着底下喊了声:“姑娘!”

        没动静。

        完了,好像就是个聋子。

        陈蒙不死心,代替他们家老派又矜持的统领扯嗓子又喊了一声姑娘,人家姑娘依旧不为所动地留给了他们俩一个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绝世美背。

        这什么情况?

        二人对视一眼,闲潭朝陈蒙一伸手:“你的剑给我。”

        陈蒙纳闷,但还是把腰间的剑递了过去:“你用长生鬼干什么?”

        “让你学个乖,看看什么叫死生相依阴阳相合。自己不学无术的别浪费了长生鬼这么好的剑。”

        陈蒙平白遭他一顿骂,瞪着眼看他接了剑。闲潭不再理他,直接前踏两步纵身一跃,从他们所在的石窟甬道中跳下,飘逸轻盈地自百米高的空中滑出一道蜿蜒的痕,眨眼之间便落到那小水潭的旁边。

        确实是挺美一姑娘。闲潭打量了一下。那女子虽以一指宽的黑色绸缎覆眼,却不难看出秀丽的五官,实打实是个清冷的美人坯子。真是不好意思啊姑娘,得罪了。闲潭默念了一声,随即抬剑便刺向那女子眉心。

        长生鬼是从早夭的百婴心口取的冷血做锻材,阴阳交叠融合才打出的一把适合修死道的生者剑。叮咛一声,长生鬼的剑锋与鲛人的鳞片交锋撞击,擦出一片锵然的金属之音。原来是那姑娘不偏不倚地迎着剑锋,直接抬手挡住了长生鬼的一刺。她的手——亦或者是不符合人型的蹼掌凸起坚硬的鳞片,只有四指,弯曲而尖利,四指之间以鳞覆盖缀连,厚实而坚固。闲潭脚步一错,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避让开她的手,长生鬼一挑,割开了那卷她遮眼的黑绸。

        靛青色的生灵之息失去了束缚,宛如那拦腰筑起的堤坝,被繁衍的白蚁啃食出一个刺眼的小洞,浩荡的江水一瞬间冲破了藩篱,震荡的波涛迎面而来。闲潭见势不好,横起长生鬼便挡在身前,将法力汇集在掌心,隔着剑身就是一掌拍下,长生鬼收到生灵之气的刺激,嗡鸣之间整个剑身都在抖动,好似有灵一般兴奋不已。闲潭凝神沉声,眉心一道刺眼的青芒闪过:“破!”

        这一声号令宛如东南的巽风,不由分说地卷开肆意的生灵之气,直刺灵台。女子虽然挡住了长生鬼的压制,却无力抵御心识上的入侵,登时一口蓝汪汪的血吐出,有不少撒在了长生鬼的身上。

        闲潭道:“人没有妖丹,有人想在你身上强制种下妖种将你同化,甚至不惜以生灵之力催化你的修为。你不懂得压制和疏导,自然被暴虐的妖力操控神智。”

        “既然碎骨重锻也要苦苦挣扎,神智清明后你怎敢逃避!还不快给我速速醒来!”

        他这一声怒喝几乎振聋发聩,陈蒙离他那么远都能听见回荡在石壁之间的尾音重重叠叠地交织。果不其然,那女子已然恢复神智,缓缓睁开了眼。只见一深蓝一靛青的异色双瞳之间空白一片,涣散的目光没有凝聚的焦点,看上去竟然是个瞎的!

        闲潭招手唤陈蒙下来,自己则蹲下与那姑娘平视:“姑娘,能说话吗?”

        那女子表现极为镇定,虽然眼神中还是一片茫然,却将发白的双唇紧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哑声道:“多谢您。”

        “你这眼睛里被人分别封入了妖力和生灵之力,妖力摧毁你作为人的筋骨神髓,生灵之力就研照妖力的破坏而重塑筋脉。”闲潭顿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掩去眼中悲悯,语气轻淡地陈述道,“你已是妖族。”

        陈蒙正在检查长生鬼,闻言问道:“也就是因为这位姑娘血肉中蕴含大量生灵之力,所以长生鬼才这样兴奋吧?”

        “嗯。”闲潭点头,看那姑娘似乎被自己的话惊到,沉默不语,不由得扪心自问了一下是不是太直白了。

        然而那姑娘似乎已经有所预料,迅速接受了这一事实:“我这稀薄得可怜的半妖血统居然还有化妖的一天。”她的语气半是冷嘲半是刻薄,“小天场还真是处心积虑啊。”

        闲潭深深地皱眉,半妖伐血洗髓本就是逆天而为,《部族纪事·日卷》中曾有记载,天下妖族,唯有凰族可以以涅槃为代价洗纯血脉。哪怕他自己身为白鹄,亦可称之为白凤,都做不到促使一个传承稀薄到连他都看不出来的半妖化为妖力血脉如此精纯的鲛人。

        “洗髓之法背后所付的高昂代价先不说,单说鲛人。”闲潭见人神智清醒,便也不怜香惜玉,语气淡淡地询问,“自三君神殉道,鲛人一族不就叛出第五君神的部族了吗?没有君神庇护,那些大尾巴鱼不说在深海里躲远点,怎么还敢上岸玩人妖之恋?”

        陈蒙意思意思咳嗽两声,觉得自家统领这话说得十分得罪人,简直是指着后人鼻子骂人祖宗。但无奈他天生一颗啰啰嗦嗦的老妈子心,对各色八卦更是趋之若鹜,所以只好把怜香惜玉之心腾去角落,默念三声君神在上后麻溜地给八卦之情让道。

        那姑娘倒也不生气,惨然一笑道:“您说得对,鲛人族早已没落,在被抓到这儿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负鲛人血统。您的问题我更是一个也答不上来。”

        在玄机处二人的注视下,那姑娘说,她姓公良,单字一个秀,本是宁海人氏,只是十三岁那年父母双双离世,她与妹妹公良依二人相依为命,几经辗转后投奔了世叔白庆。本以为虽不说能锦衣玉食,但至少可以安稳度日。可没想到,没过几年白庆便病逝了,而他的儿子白洛,正是将她们姐妹二人推向如此深渊的罪魁祸首。

        “他不知用什么手段将我迷晕,醒来后我便已经在这里了。这期间我清醒的时间并不多,偶尔能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惨叫,凄厉得让人心口发寒。白洛似乎来过几次,好像是说他带走了小依,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恨我被囚禁在这小小水牢之中,就连失控发狂时那般挣扎都无法伤他分毫。”公良秀言语之间尽是恨意,苍白的唇色几乎被咬出血印,看样子恨不得生啖其肉以解心头之恨。

        “白洛?”闲潭注意到这个名字,“异志马戏的新班主,白洛?”

        “对。异志马戏是白家班,白世叔何等仗义伟岸,怎么就生了他这么一个禽兽不如的儿子!”公良秀恨道。

        “那你知道小天场和白洛的关系吗?”闲潭又问。

        “白洛不过是小天场养的一条狗……呵呵,”公良秀咳嗽了一声,冷笑道,“我见过小天场的主人,他叫宁九,白洛对他言听计从。他自己也和我说过……说我们姐妹是他祭坛上最好的神祭品,他还以为我昏迷了听不见,哈哈!蠢货!”

        说到这里,公良秀的清冷的面容已经微微扭曲,笑容中带了三分阴冷癫狂,周身妖力翻涌,竟搅得那潭粘稠的碧水也泛起浪波。

        闲潭皱眉,当下结了手印并指点上她的额头,公良秀登时睁大了眼睛,脸上表情似乎被斩断一般化为空白,软软地便要倒下沉入水中,被陈蒙卡着胳膊扶上了地面。

        直到这时闲潭两人才注意到,原来是那那两根不同方向延伸进潭水中的锁链牢牢地锁住了公良秀纤细的脚踝,将她囚禁在了这方寸之间。

        “这是紫金?”陈蒙蹲下来,屈指敲了敲锁链听响声,“君神在上,不是说黑水之南巫山之上才有紫金的产出吗?这玩意珍贵得很啊!和他比起来那外面的夜明珠可都是小意思!”

        “紫金一向是封印法器的好材料。别瞪眼了,瞧你那副乌眼鸡似的样子,恨不得把这锁链生吞了,你消化得了吗?”闲潭骂道,“光看有什么用,有本事你收了啊。”

        “紫金所造的法器向来以坚固闻名于世。”陈蒙苦着脸道,“我才多大点能耐,见过的紫金法器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您就别说风凉话了行吗我的大统领!到底有没有办法啊?”

        “要换了别人,还真不一定有办法。”闲潭哼了一声,吩咐道,“等我砍断了这锁链,你把公良秀背起来,咱们按原路返回。现在应该已经入夜了,趁着天黑你带她回咱们落脚的客栈,我去找十三。”说到这里,闲潭顿了一下,心里嘀咕着,也不知道风十三遇到什么事了,怎么这个时候了也没见他来。

        陈蒙本能地应了一声,立刻又回过神:“您还要找那个风十三啊?”

        闲潭则回以一个“你有意见吗”的眼神,接着示意他扶好公良秀:“闪开些。”

        陈蒙立刻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连忙退开两步让出地方。只见闲潭张开右手,从脊梁骨中反手抡出了一把巨大的弯月镰刀,冷光烁烁,好似一轮清冷的弦月映照在他的眉眼之间。

        闲潭脚尖点地,紧接着腰弓发力,于半空中旋转出一个接近圆满的弧,手里握着的那把弯月镰高高扬起,伴随着凛冽的破空声,紫金锁链与镰锋撞击在一起,陈蒙来不及眨眼,只看眼前数道刺目的青光闪过,公良秀脚踝上的锁链便已经脱落。

        陈蒙背起昏迷的公良秀,忍不住道:“每次我看统领你拿出这把弯月镰的时候,都觉得你在我心里又高了一个层次,格外雄伟威严。”

        闲潭捡起那两根锁链,闻言用像是看玄机处看门的那条乌云踏雪的二狗一样的眼神看了陈蒙一眼,心想这神经病又瞎感慨什么呢。

        陈蒙嘿嘿一笑,还没等他再和闲潭扯两句俏皮话,陡然间脸色一冷,目光针扎似刺向闲潭身后某处:“什么人!”

        闲潭反应迅速,似乎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反手一掷,手中两根紫金锁链便箭一般飞出,只听丝帛撕裂的声音响起,他回手一收,发觉锁链的一端上勾着什么白色的丝织品,像是绢画一类,上面还写着以水墨勾勒着什么形状。

        他与陈蒙对视一眼,心里便已有定夺:“带公良回客栈回合,我去追!”说罢一个腾身,陈蒙只见那黛蓝色的身影在空中一闪,便追着那东西逃走的发型消失不见了。他自知使命,不敢多留,背着公良秀便离开了这里。

        闲潭一路追出去,紧跟着那股神秘的妖力穿过溶洞。他察觉到这就是当时在小天场的回廊里感受到的那股监视着自己的妖力,不由得加快了速度。他身法轻盈飘逸,那股妖力虽然仗着自己熟悉地形一时半会占据上风,却还是无能在速度方面与闲潭抗衡。可即便如此,闲潭还是在追去后不久便失去了那妖怪的踪迹。

        不好,冒进了。闲潭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圈套,一个闪身急停,脚尖连点两步石壁,凭借旋转的力度缓解了向前的冲势。他的脚边静静地躺着一张丝帛美人画像,只是沾了淤泥又破了一个大洞,丝线都起绒了,显得分外凄惨可怜。闲潭两指捻起这张丝帛,仔细打量一番。

        竟然是画妖的□□,怪不得我一开始没有察觉到。他暗道自己莽撞,不知道自己被引到了什么地方,便四下观察起情况来。

        忽然间,一阵极细的铃声拉长成虚无缥缈的云雾,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铃声诡异而空灵,似乎在泣诉什么。闲潭皱眉细听了两下,很快分辨出了铃声传来的方向,刚走了几步,便发现不远处的石壁上豁开了一道两指宽的裂痕,有发白的荧光从那裂痕里透出来。他走上去扒着那裂痕的边缘向外看去,发现这好像是什么河床的暗道,外面似乎已然是昏黑的天,只有莹白的月光皓皓如雪,洒在流水之中,荡漾的粼光闪入裂缝之中。好像什么有人在交谈。他细细听去。

        “公子若想惩治这蠢货倒也不急,且等上两日,主上辛苦操劳,就是为了有一天,您能体谅他的良苦用心啊。”那说话的男人语调极温柔,诉说间似有喟叹,缠绵暧昧,若有若无地带了点勾人遐想的柔情来,要是放了哪个神志不坚定的,想必三言两语便被勾了魂魄去吧。

        闲潭只是皱眉,这男人说话没头没尾的,他在对谁讲话呢?紧接着,一道笑声落进他的耳朵。

        那笑声裹挟着一种沙哑的喘息,好像狂暴的疾风卷起大漠中粗粝的沙石,干涩得黏住咽喉,笑时还钝钝地咳,闲潭听着,只觉得这人似乎要咳出一口极浓的血来。这笑声有些耳熟,他拧眉,又将身子往前送了送,极力地想看清楚那笑着的人究竟是谁。

        刚刚说话的人十分有礼地等着那人笑完,才不紧不慢地接到:“……真希望您要是听得见属下刚刚说的话,还能笑得这般灿烂。还请小心些,再往后您就要掉进水里了。”

        闲潭心神一凝,紧接着便听到一片水花激起的声音,他目光细细寻去,陡然间瞪大了眼睛,好似一桶冷水从焦躁的天灵盖浇下,要他竟发起抖来。

        只见一只手滚落进流水之中,宽大的白袖袍溅了一半的血,被这清凌凌的河水浸泡,缓缓地弥漫出满河的血水腥气。那节泡在袖子里的手腕上,静静地缠绕着一串银手链,手链中最显眼的那块翡翠上龙飞凤舞地雕刻着一个大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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