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Memoire
刺猬。
第一次见到瓦尼塔斯时,但丁脑海里浮出的词。
少年面带厌烦,用几乎将世界拒之门外的语气说出类似“不管人类还是吸血鬼,都一样恶心”这样的话。
但丁得承认,虽然这句话有些偏激和地图炮,但他确确实实感到了共鸣。
自己是个运气不好的混血,并非是被双亲期待诞生的孩子。在年轻的时候,他也这样憎恶过两个种族。
然而负面情绪如同黑雾般萦绕在四周,巴黎的阳光不错,少年却宛如正在死去的人。
在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情报商的内心有这么一个疑惑,但他知道这绝对是对方最不想提及的记忆。
于是疑问的种子被深埋,但丁不由得庆幸自己是个能管住好奇心的人,自己和瓦尼塔斯,大概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短暂交汇后擦身而过吧。
……直到那一天,遇见了那个少女,她挥舞着高尔夫球杆,将他的既定想法被打了个稀碎。
少女的名字是阿佩伦斯·挪(appearanceno)
同时也是,noappearance(无貌)
只是简单地换了一下顺序。
“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你微微将头发向后拢,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眸。这个年代人类中所流行的巴斯尔裙,你还是第一次穿上它。
【阿佩伦斯·挪】,一个敷衍到极致的假名。
但对方看上去的仪态端庄,气质行为大方而纯洁。不得不说,面对这样的辩论方只会让人扪心自问。
……这样令人尊敬的女士告知自己的怎么会是假名呢?
……决对是本名,何况被父母取了这样让人困扰的名字,自己却还要在这里质疑对方吗?未免太不解风情了。
……对对方的父母评头论足也不好。
……喂,但丁,你这样还算是绅士吗?
“您好,我是但丁,刚才的语气如果冒犯到你了我很抱歉,”他原本大大咧咧插在兜里的手也不自觉地抽了出来,慌慌张张地不知道往哪里放,“虽然这么问可能有些不恰当,女士,这是您的真名吗?”
然而面对他的问题,你只是暧昧地笑了笑。
“我只有这个名字哦。没有其他问题我就走了,我还有事。”
对方没有生气、表情也并不恐怖,只有一些焦急。但当时的他却感受到了一阵深深的颤栗与恐惧,这种感觉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时间冻结了,天使要对你降下天罚。
因为所有疑问都是对她威严的亵渎,所有平等都是对她身份的不从。但丁想,如果是十年前的他在这里,估计会不可遏制地产生想要恐惧地跪下来的谷欠望,并拼命恳求着对方的原谅吧。
……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跪伏在这名逆于黄昏的少女足下。
“我很抱歉。”
但丁平静地说,自己的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他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自己会表现出更多的恐惧来着。
自己或许也成长了。
“可那个票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可以还给我吗?”
喂,但丁,你是哪来的勇气向她提如此无理的要求的!
并不在意对方怎么想,你只是疑惑地重复了他刚才的话:“…票?”
对,票。
“到底是什么啊,你之前也在说这个——啊,票!是你啊?”
在此之前,你曾和这个叫但丁的男人擦身而过,因为【混血】的构成式过于少见,于是你便记住了对方。
难道他以为是自己偷了他的票吗?
第一次被别人在这方面误会,缺乏社会经验的你有些新奇地眨了眨眼睛。
“我这里可没有你的票哦?”
不可能,但丁想这么回答,要不然我就不会追着你走出来了。
这次的委托可是关于画展主办方的情人状况和——别笑!这可是身价高涨的象征,帮助第一情人调查对手的近况可是义不容辞的事!不能小瞧每一份工作!
据可靠消息说主办方会带着新女伴出席,为此,他必须要进入画展。画家的名气很大,开展前五日就只剩黄牛票了,难抢得很,还好票是由委托人提供的。
然而现在他却关键时刻掉链子——在快轮到他检票时,但丁摸了摸口袋。
没有,哪里都没有,四周的地上也没有。
然后,他便想起了你。
委托人提供的票有些特殊之处,他在前半段通过这张票走入了特殊通道。那里人很少,你是唯一一个和他在通道内近距离擦身而过的。
后来在检票口时,他就发现自己的票丢了。
现在想想你身上的疑点真的很多,明明一副有钱人的样子,还穿着名贵的衣服,却好像是走路来的,其靴子和裙子下摆少量的泥土就是证据。
而且他进去时画展才刚刚开始你却和他从相反的方向擦身而过,怎么想都不可能吧,难道这么几分钟就把画展逛好了?除非不是来逛画展的。
所以他判断,你应该是知道了第一情人的动作,前来警告、扰乱的小情人或女佣。
但这些想象,在与你正式见面时,都被毫不留情地击碎了。
这样的女士怎么可能做区区一介商人的情人?不,不如说真的有人敢做这位女士的恋人吗,真的有人敢与她有恋爱关系吗——
脑子里充斥着乱七八糟的想法,唯一清晰的就是自己要工作来维持生活,不工作的话会没饭吃,自己得把票拿回来。
“是吗,那打扰了。”
最后还是只能说出这种话。
看着对方垂头丧气的样子,你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婉转延绵的、如同夜莺般的笑声。在笑够后,你擦擦了眼角的泪水。
“好吧,你让我笑得很开心。”
你的手里夹着一张票,但丁瞪大了眼睛,搞不懂现在的状况。但你没有为他解释什么,而是直接搭上了等候在一旁的出租马车。
她的票刚刚是从哪里拿出来的?魔术?还有,自己这算是被耍了吗!
随着马车的远去,你端庄神圣的形象也在但丁心中逐渐崩塌,最后变成了狡黠笑着的无赖女郎。
但丁气愤地把票砸在地上,但最后还是只能狼狈地把它捡了起来。
这个时候的他还完全没想到会再次遇到你,也没想到你会和那个少年有什么关系。
现在他心里憋着气投入了工作,面对眼前难得一见的佳作完全欣赏不进去。
“什么时候才到。”
马车在算是宽敞的小道上行驶,那威严平静、带着怒气的声音从帘子后传来,马车夫流下了点点冷汗。
“快了,女士。”
只能这么回答。
“是吗……你的驾驶技术如何。”
喜怒不变的声音,奇怪的问题。
“还算不错吧。”
马车夫捉摸不透你的意思,于是挑了个中规中矩的答案。
“那换人吧。”
——?
马车停了一会,随后手中的缰绳骤然消失,马车夫茫然地垂下了手,然而四周的车厢景色只能让他猛然回头。
你坐在他刚才所坐的位置,手里抓着缰绳。
“驾——”
无意义的历呵声,但是马车却动了起来,仿佛乘于空中,他不过轻飘飘的羽毛。
然而激烈晃动的车厢、四处乱窜的行李却让他清楚地明白现在不是该沉浸在童话幻想的时刻。
“你□□的在干什么!我警告你马上停下来!!不然……”
在短暂的嘶吼后,声音却突然被掐断了,只有呼啸的风声停于耳畔。
马车夫就像那颤抖的马车窗般安静地颤抖了起来。
这场惊险又不合常理的旅途经过多久才停下来了呢,男人并不知道。但当马车静止下来时,他看见一个少女启门而来,他想应该是较深的夜晚了。
夜晚模糊了你的脸庞,月光却从缝隙间漏出,晕亮了发丝和指尖。
挂着平静到让人不安的表情,你轻轻把满载法郎的手提箱放在了被吓坏的马车夫身边,以焦躁的声音丢下一句话。
“【抱歉,祝你做个好梦。】”
随后,门便被关上了。那神秘的少女,应该也消失无踪了吧。
“啊——”
自己能发声了?
然而还来不及喜悦,强大的困意就席卷了马车夫。真是个好运的人呢,今晚他将净赚一手提箱的法郎,然后在美梦结束后回到属于他的香街。
但这场美梦与你无关。
你在酣睡的郊区小路上飞奔着,汗水打湿了你的衣服与发丝。你提着裙摆,但长靴限制了你的速度。人类的身体在此刻真是碍事,你不由得愤恨地想。
在来不及考虑更多的权衡下,你脱去了靴子和衣裙,透明的少女化作了在黑夜中奔驰的黑猫。
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到他身边去——
小小的黑猫飘了起来,在无形之桥上穿梭。如同飞鸟,如同流星,在万有引力间不断下坠,直到飞落彩虹。
你轻轻地落在了地方,向前方走去。
猫走路会有声音吗?你不知道,但你想让它没有,脚步声就彻底消失了。
……但即便如此还是被发现了,对方远远比你印象里要更了解你。可你却仍然抱着侥幸心理,装作一只普通不过的猫咪接近他。
“什么嘛,是你啊。”
“喵喵。”
“是猫么…”
不知是提问还是喃喃。少年躺在废弃仓库的角落,生命力从腹部的伤口缓慢地流失,然而除了你并无他人发现这种藏于灰尘与蜘蛛网间的消逝,你感到一阵悲哀。
繁星般的术式在你眼前流过,尽力判断了伤势后。你轻轻地踩上他的衣服,紧贴着他的心脏躺了下来。他似乎想拒绝你,可因为力气不足,那指尖只是在你的皮毛上滑过。
术式的身体在源源不断地向血肉之躯输送生命力,心跳声逐渐变得活跃起来。
真实存在的生命。
什么时候也能变成这样呢,你安静地想。
“判断失误了,”虽然脱离了危险期,但瓦尼塔斯还是很虚弱,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叙述着,“我以为不过是个将死的被诅咒者,背后却还有点…选线人还是慎重些比较好。”
“确实。”
“不装了?”
平静的声音,但你听得出那一丝诡计得逞的恶劣。
“……”
稍微有点平时的样子了,但还是太沉静,太……温和了?
在寂然之间,你揣摩着对方的脸色。
黑猫的眼睛就像夏日盛开的向日葵,此时这双眼睛正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瓦尼塔斯的嘴角勾起了轻快的笑,又很快垮了下来,岑寂地看向侧方。
仓库的窗户很高,你们的角落看不见窗外的景色,但瓦尼塔斯仍然安静地看着在月光下起舞的灰尘。在直觉的指示下,你控制着力道在他身上打了个滚,瓦尼塔斯终于看向你,从寂寥的死亡中脱离而出。
“差不多该下来了吧,你这懒猫,躺在病人身上好意思?”
“哎呀,可不能这样和淑女说话。”
“我可没看到哪里有淑女啊,莫非你是在说某位七天前才开始学习假扮人类的家伙?”
虽然很不爽,但瓦尼塔斯这话说得很对。
你悠哉悠哉地摇晃着尾巴,持续给瓦尼塔斯输送着术式构成的生命力。
其实术式并不能真正意义上地治疗人类,只能起到短暂支撑的假肢之类的作用,但是暂时应付过去还是够的。
接下来只要等帮手来帮瓦尼塔斯去诊所就可以了。
但他却突然站了起来,你抓着瓦尼塔斯的衣摆尽力不掉下来,可对方摇摇晃晃的样子让你心惊,几秒的犹豫后还是落在了地上。
“瓦尼……一个人没关系吗?”
“没有。”
他摸了一把脸上的血,摇摇欲坠般向出口走去,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沉沦于下坠的边缘。
他在拒绝别人的帮助。
你能意识到了这点,所以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送那个不知道还在哪里的帮手回去过他原本该过的夜晚,由你带他去诊所。
不过瓦尼塔斯也有可能会拒绝去诊所,选择自己医治。
总归待在这里不是什么好的选择,至少要把他带离这里。
但是,你犹豫了。
人类的身体做不到在安全时间内带他离开。虽然不是吸血鬼,但作为世界式的部分具现化,你无疑拥有着改写强力术式的能力。
但如果利用术式的话,会不会激起他不好的回忆?
关于不久前才与他分离的苍月吸血鬼,或者更久更久的痛苦。
脑袋里乱糟糟的。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瓦尼塔斯臭着一张脸对你说道。
“啊……”
“啊你个鬼啊,那个被诅咒者可不等你‘啊啊啊’,”他又补充了句,“画展早就逛够了吧?还不快走。”
【那时候是你说要协助我的】,瓦尼塔斯的脸上带着这样的表情。
“是吗,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哈?”
大意了。
瓦尼塔斯震惊的内心只有这一个想法,小小的黑猫趁他不注意设下了陷阱——让他绊了一跤。
跌倒的时间总是过于漫长,仿佛被按了暂停键。如果是往常的话他当然可以轻松站稳,但现在就只能任凭自己和大地亲密接触了。
视网膜捕捉到了逐渐消失的黑猫。
果然生气了吧,毕竟自己就是这种恶心的——
奇异的是,明明这么想着,内心深处却未感到任何不安。
落进了温暖的怀里。
平稳跳动的心脏声。
“抱歉,瓦尼,让我稍微抱一会。”
不容置疑的力道让他放弃了挣脱。
在废弃的仓库里,灰尘的粒子在月光下飞舞,但却始终侵蚀不到相拥的二人,就连冷冽的雪松都如薄纱般柔和。
但丁气喘吁吁地到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二人在黑夜中紧紧相拥,少年的手抓紧了少女背部的布料,那双眸子晦暗不明,如同一只撕咬猎物的野狼。
那无声蠕动的嘴唇在说什么?
冰冷的兽瞳在黑夜里明亮异常,他似乎在无声地绞死周围的一切。仿佛那位原本看来不容置疑的少女,都只不过是被刺猬刺穿的浆果。
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
“给我滚开”
当回过神来时,但丁发现冷汗早已打湿了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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