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宋芒微笑着欣赏崔琳琅的拙劣表演，内心淡定至极。

　　倏地，她嗅到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清香。好似竹摇清影，青萝拂衣。
　　极淡的竹香。

　　又极其熟悉。

　　宋芒整个僵住。

　　她连眼睛都不敢眨，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冽如泉的嗓音：
　　“此地乃特殊阵眼，子时后将会寒气大盛，两位师妹请勿停留太久。”

　　“谢，谢师姐告知。”看着那谪仙般的人物，崔琳琅心跳颇快，连话都说不利索。

　　四周没了声响，万籁俱寂。

　　宋芒手和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只保持着僵坐姿势，一动不动，指尖勾着笛尾。

　　“阿芒？”崔琳琅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奇道，“你景仰多年的大师姐出现了，你怎么连看都不看一眼？”

　　好似解开了定身咒，宋芒这才如大梦初醒，转身看去。

　　月华流转，竹香簌簌，记忆中的那副雪色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只余一抹花枝微微晃漾，仿佛方才有人足踏于此。

　　“师姐嘱咐完就走啦！”崔琳琅好笑道，“多日未见，我竟不知你何时变得如此迟钝了。”

　　宋芒懵了懵，懊恼地咬了下唇角。
　　她未曾想到，心心念念许久的师姐竟会突然出现在此地，甚至还是这么近的距离。
　　一时呆住了。

　　师姐……师姐还记得她么？

　　应当早就忘了吧。
　　上次见到师姐还是三年前，师姐诸事繁忙，不记得她才是正常的。

　　宋芒怔怔地坐着。

　　崔琳琅则在回想刚才的惊鸿一瞥，不禁感叹：“我从前只在琉璃镜中看过师姐的虚影，凛若冷霜，浑身杀伐之气。却没想到，真实的师姐竟这么……平易近人。”

　　说是平易近人也许不太准确，她看到的曲心竹，墨发黑眼，神色冷淡，眉眼好似染了霜雪。

　　但本该高高在上的大师姐，竟会关心她们这些练气期的废柴，话语还不显半分强硬，简直令她受宠若惊。
　　想必正是因为她们修为太低，师姐觉得她们受不了寒气，特意提醒吧。

　　宋芒垂眸。
　　她一直都知道，师姐是个温柔的人。

　　“别待这儿了，走吧。”崔琳琅道。
　　宋芒点了点头。

　　注意到宋芒微微扬起的唇角，崔琳琅不解：“你先前还在犯傻，此刻为何又高兴起来了？”
　　宋芒眸中笑意潋滟，好似日光碎金落在湖面，嗓音很轻：“师姐，同我说话了。”

　　崔琳琅：“……师姐明明是在对着我说话。”
　　宋芒心中欢喜，不与她争执，步履轻快地往前走。

　　反正很快又能见到师姐本人了。

　　她们走至外门大比的练武场时，天还没亮。
　　但已有许多人在勤勉地练习体术。
　　崔琳琅看得汗颜，赶紧取出宗门发放的佩剑，寻了个小山坡开始修炼剑招。

　　崔琳琅挥剑数千次后，朝阳已经升起。
　　她收起剑，下意识朝那清凉处寻觅，果然在一棵古树后抓到了宋芒静坐的身影。

　　晨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在宋芒身上镀了层柔软的光辉。
　　宋芒正阖着双眼，听到一阵脚步声后，仍没有睁开，懒洋洋地闭目养神：“练完剑啦？”

　　崔琳琅抱剑环胸，疑惑道：“你听得出是我的脚步？”
　　这附近不时有人经过，声音嘈杂。崔琳琅虽没有刻意控制脚步声，但宋芒修为比她低，按理分辨不出。

　　宋芒：“很简单啊。”
　　“嗯？”崔琳琅作侧耳倾听状。

　　只见宋芒一本正经：“天地万物皆有其理，人与自然相应，形与神俱。”
　　崔琳琅凝神思索。

　　“脚步之声是气血流转经脉振动的表现。你的脚步虽轻，不急不缓，却暗含天地节奏，就像是一首只有我能听懂的曲子……”

　　崔琳琅越琢磨，越觉得毫无道理，赶紧敲了下宋芒脑袋，打断道：“你在这给我胡扯呢？”
　　“我没说不是胡扯嘛。”宋芒揉着头顶，笑得无辜。

　　崔琳琅看着她这生动的模样，轻哼一声，心道，你在师姐面前咋就那么呆呢。

　　这时，山峰间荡起悠悠钟响。

　　广场正中央比试台升起四圈灵力光柱。
　　大比即将开始了。
　　乾元宗门生众多，皆穿着紫衫白袍，腰佩长剑，按照修为等级坐在看台之上，一派井然有序，宗门威严尽显。

　　宋芒作为低阶灵草园杂役，穿的是粗布青衣。但她本就偏爱青绿色，所以还挺喜欢自己的服饰。
　　她杵在角落里，一个劲儿地伸长脖子朝看台前方张望。那里坐着的皆是外门长老，头发花白者有之，风华正茂者有之，唯独没有那一袭雪色的身影。

　　崔琳琅陪在宋芒身边，也在环顾：“今天的比试将会决出最终魁首，估计得持续好几个时辰，大师姐应该会晚一些来指点吧。”
　　宋芒嗯了声。

　　擂台上，比试已经开始。能撑到今日的皆是修为不俗的修士，几乎都在筑基高阶，距内门一步之遥。
　　大家使出浑身解数，贡献出精彩绝伦的斗法场面，看得台下观众惊叫连连。

　　崔琳琅目不转睛看着，时不时发出“啊”“唷”之声，等到两轮比试结束，才偏过头看向全程安安静静的宋芒。
　　只见宋芒指间夹着株翠绿小草，边缘带有细微的金色纹路，泛着淡淡灵光。

　　崔琳琅识得这是低阶灵草翠叶兰，疑惑道：“擂台上的比赛不好看么？你盯着这玩意儿做甚？”
　　“我对比试没什么兴趣，思索怎么收获更多灵草才是我的本行。”宋芒轻抚着翠叶兰的叶片，俨然对别的事都不关心。

　　忽地，前方起了一阵骚动，似是在议论什么。
　　宋芒赶紧收起小草，唰地抬头望去：“师姐来了吗？”

　　然而她环视一圈，依旧没看到曲心竹的影子。
　　崔琳琅眼看着她眸光骤亮，又一点点黯了下去，嘴角稍稍瘪着，一脸蔫蔫的神情。
　　崔琳琅忍不住戳了下她脑袋：“你怎么跟个花痴似的。”

　　“崇敬大师姐，很奇怪吗？”宋芒抿唇。
　　新一轮比拼又开始了，崔琳琅目光黏在了擂台上，敷衍道：“行行行，不奇怪。”

　　不知不觉，到了日暮时分，决战进入尾声。
　　曲心竹却迟迟没有现身。

　　看台上观众窃窃私语：“不是说大师姐要来指点剑术么？这都快比完了。”
　　“我为了能亲眼看到师姐的一招半式，可是耗费了大量灵石喂给传送阵，不然我都赶不回来！”
　　“师姐或许是被更重要的事绊住了吧。”

　　有人却酸溜溜道：“外门皆出身微末，微不足道，哪像内门那群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我们被大师姐遗忘了也正常。”

　　崔琳琅听不清众人的议论，但看着那些或失望或隐隐不满的面孔，也能猜到这些人在说什么。

　　她倒是相信曲心竹并不是无故缺席，只是略觉得遗憾：“其实以师姐的实力都可以晋升长老了。等她成为长老后，说不定能给我们开课呢。”
　　说来也奇怪，宗门为何不让曲师姐晋升呢？长老的实权可是要远远多于宗门门生。

　　“嗯。”宋芒附和了琳琅一句。听着看台上的某些质疑之声，她不禁眉头微蹙。

　　忽然，比试台中光芒大盛，灵柱竟摇摇欲坠。
　　一人为了取胜，竟使出了上品灵器破魂幡。但这威力显然不是这个级别的修士能控制住的。漫天的乌黑气浪顿时将双方一并席卷。

　　台下众人亦是大惊。
　　崔琳琅下意识惊叫一声，就见两名长老冲向了擂台。
　　但她们距离稍远，还未到擂台之上，一道冰冷剑光倏地划破天际，一瞬间便荡清场上全部气浪。

　　剑身细长，剑柄淡青，这是乾元宗人再熟悉不过的剑——每位刚入门的徒子都会收到的基础佩剑。
　　而这一招，亦是众人最熟悉的剑诀，入门第一式“破晓斩”。

　　最普通的剑，最普通的剑诀。

　　如云水照花，一道身影翩然而降。
　　一袭白衣凌尘，蓝缎绣花竹纹点缀袖口，通身气质清冷淡漠，超然物外，宛若谪仙。

　　场上众修均屏住了呼吸。
　　宋芒愣愣地看着，无意识攥紧腰间竹笛。

　　“求胜固然重要，但不应失了分寸。”曲心竹看向擂台上灰头土脸的人。
　　“……是。”

　　众修却都不再关心比试，而是琢磨曲心竹方才的那一剑。
　　剑势清越凛然，如破茧之蝶，带着破除一切阴霾的力量。
　　这，竟然是基础剑诀的威力？

　　崔琳琅在宋芒耳边惊叹：“师姐竟然还没有去寻一把属于自己的名剑！她明明和我用着同样的剑，但是这差距也太……”

　　宋芒一直安安静静地注视着那抹雪色身影。躲在人群之中，藏在无数道目光之中，她终于敢大胆地凝望，不用担心自己的目光太过突兀。

　　听见琳琅之语，宋芒不禁回忆起十年前。那会儿师姐救下她时，用的也是这柄剑。

　　彼时她只是个小乞儿，比地上的泥泞都还要污秽卑贱。某日她正在山下摘野花充饥，突遇兽潮。她拼命地跑，也没躲过妖兽，还摔伤了腿。不知是恐惧还是感到解脱，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狰狞妖兽张开巨口，露出锯齿獠牙。

　　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眼前却闪过一道寒冷剑光。那庞大妖兽竟毫无抵抗之力，轰然倒下。
　　一只手轻轻揽过她的腰，黑红的兽血半点都没溅到她身上。

　　情势陡转，她侧过头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只觉得自己是遇到了神仙。

　　原来，神仙也会在意她这种蝼蚁的性命？

　　她心中震动，不敢多看仙人面孔，目光移向别处，却看见了仙人衣衫上的泥污，十分刺目。那一身皎白雪衣竟被灰扑扑的她蹭脏了。
　　顿时惶恐不已。

　　仙人正抱着她击杀妖兽，约是察觉了她的不安，竟在杀妖之余朝她递来一朵淡黄野花。

　　宋芒认出这是自己采摘的那朵，逃命时从她手心掉了出去，此刻已经被碾压得不成形状，唯有中心花蕊坚韧地挺立着。
　　淡淡灵光闪烁，那黄花在宋芒的注目下迎风生长起来，花瓣绽放，花茎碧绿，在风中轻轻摇曳，散发清香。

　　不知何时，兽潮已经平息。满地都是妖兽尸体。
　　仙师姐姐一边治愈着那朵花，一边杀光了所有妖类。
　　宋芒手握黄花，话都说不出。

　　那超凡脱俗的身影、那修长的宝剑从此烙在了她灵魂深处。

　　后来，宋芒加入了乾元宗。收到入门佩剑后，宋芒发现这和曲师姐的剑竟然一样。原来师姐的剑竟如此普通。
　　虽然厉害的修士没那么依赖武器，但她总觉得，师姐值得这世间最好的剑。
　　是师姐不想要么？宋芒不解。

　　外门大比很快结束了。
　　仅仅只是一剑，不少人却都觉得收获颇多，感悟甚深。

　　直到过去好些天，都还有人对这一剑津津乐道。

　　清风拂动，斜阳温柔地沉入池水，浸染缤纷绚烂的色彩。
　　宋芒坐在芳草依依的土地上，听着溪语，举起竹笛。笛声悠扬明快，充分彰显了她的心情。

　　自外门大比那次见到师姐后，宋芒一直很愉悦。
　　毕竟在那之前她已经三年没见过师姐啦。

　　唯一的小遗憾是，别人都从师姐的剑招中悟出了点什么。只有她，尝试修炼却依然受阻，完全辜负了师姐那一招教学。
　　宋芒悠悠叹了口气，不过很快，这点遗憾就伴随笛声散在了秋风里。

　　没多久，宋芒听见了诛邪之战开启的消息。
　　她身居灵草园，信息闭塞，只能拜托琳琅多帮她打听情况。

　　幸好，琳琅传来的都是佳音。
　　宗门势不可挡，无往不胜，边境妖邪毫无还手之力。

　　宋芒每日种灵植，吹竹笛，时不时再搞点美味，日子便这么悠闲自在地过去了。

　　直到这日，一向僻静的灵草园竟沸反盈天，喧哗不止。
　　宋芒老远便听见吵闹。

　　园中出大事了？
　　长老改了份例？还是增加了任务难度？
　　甚至有可能，是宗门要废弃这一片低阶土地，将她们驱逐出去。

　　刹那间，宋芒已经将所有最坏的结果全想了个遍。
　　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

　　十年前要不是师姐将她救下，她早已命丧黄泉。这些年的安稳生活本就是命运的额外馈赠。
　　接下来不管面对多么糟糕的状况，她都能接受。

　　宋芒如常向灵草园走去，还没走近，就听见有人怒喊：“千真万确！曲心竹通敌叛宗，诛杀同门，已然沦为妖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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