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老师
戚绅的命运是由他脸上的胎记决定的。
他一出生就知道自己将会是七古未来的国王,但他并不以此为骄傲。
七古和齐尔纳的政治制度是两个极端,七古是国王决定一切,而齐尔纳是神明统治。它们都是一个人或者是一个神的国家,并且没有人能够修改最高者的决议。
在以往的认知中,国王的身边是贤臣,神明的手下是信徒。但在戚绅读过的书里,所有的历史都无一例外地述说一个事实:最高者往往是孤身一人,他们把自己关在阁楼里,接纳人民的需求和建议,他们主观地管理着自己的国度,一生都在为自己的人民付出。
这很荒唐。
戚绅见过国王住的城堡,他就藏在树叶间,看见那高大压抑的建筑物拔地而起,大门四周站着几个卫兵,他们既是来保护国王的,也是在防止国王逃跑。
整个城堡被灰暗所笼罩,一点活人的生气都没有,整个大殿宛如一个牢笼,而阁楼是国王的单人间。他们日日夜夜地批阅人民寄来的信——信由卫兵送上阁楼,国王甚至没有动弹自己身子的理由。
至于生活方面,就像普通人那样,吃的一样的素菜,用的同样的羽毛笔,没有任何金贵之处让人羡慕。
所以,没人愿意去当国王,但是国家还得继续发展,如果没有人想去,那就让命运自己选择——神明想出了胎中选王的主意。
戚绅出生的那天晚上,他的母亲最后抚摸了一下他脸上的胎记,含泪自杀。而外邦人父亲却认为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索性把房子卖了以给他最好的教育。
戚绅从四岁开始上学,从语言到礼仪,从拳法到乐器,从数学到地质,他什么都学,却不明白其中的意义。
他的父亲是个愚蠢的人,他自以为自己的孩子成为国王就可以享受到更高的待遇,而自己也会跟着享福。可惜他还是不了解政治,更不明白他的妻子为什么自杀,他觉得她一定是疯了。
戚绅喜欢他的老师,高高瘦瘦的,干练的短发,并且永远拿着一本没有封皮的《莉莉琪》——一本关于七古女皇的小说。他总是背过手,温柔地看着戚绅,但有时候,他用手掐他脸蛋的时候却止不住眼神里的悲哀。
戚绅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他还是认真地学习,还是继续快活地笑着,他不在乎他脸上那不好看的胎记,也不在乎父亲贪利的眼神,他只想做他自己,想整天和老师待在一起。
“斯图莱格,你可知道七古的历史?”
“老师您没有讲过。”
在他十四岁的时候,跟着这个老师整整十年后。他眼中最伟大的人,他的老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本来那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因为他们已经成为师生十年啦!戚绅给自己的老师买了一本新的《莉莉琪》,尽管他并不喜欢那个女皇的故事,因为真是太无聊了!她被关在一个名为城堡的牢笼里,整天除了批阅信件就是自言自语,而且和她对话最多的却是手上的羽毛笔。她说一句,羽毛笔就沙沙沙地回应她,她只能因此为乐。最后笔尖摩擦戛然而止,七古女皇猝死在那成堆的信前。尸体腐烂了整整两个星期,直到人民不满于她的效率低下发出投诉信才发现她早已死去。
戚绅不知道那就是现实。
他们坐在学堂的台阶上,外面是一条平坦的大道,两旁种着柳树和野菜。戚绅记得那天的阳光并不是很舒适,透过柳枝,在斑驳陆离的阴影下,戚绅看不清楚老师脸上的苦涩。
“好吧,那……你以后想做什么?”
戚绅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么一个问题,他歪着脑袋想了好半天,最后半开玩笑似的说:“我想和你一样,做一个老师——也许?——”
“那挺遗憾,你做不到。”那个高大的看起来可以依偎的肩膀突然站起来,他手上那本没有封皮的书已经不见了,他背对着他的学生,压低眼眸泼他了一盆冷水,“我很抱歉,戚绅,你做不到。你该成为一个国王。”
一个国王?戚绅不明白他的意思,在心里泛起了嘀咕:我为什么要做国王?那个城堡就像监狱一样,我更喜欢自由自在地生活。
“你会成为一个好国王的。斯图莱格,我想,明天……”他的身影突然变得渺小,柳影不再摇曳,宁静无风,但他的肩膀却止不住地颤抖。柳树的枝条软软地飘荡着,宁静的岁月里突然裂开了一道缝。
“明天你会有一个新老师。”
他迎着柳树的阴影背对着大道走向了树林,只有戚绅一个人留在原地,他手上藏着的那本崭新的《莉莉琪》无声地掉落在地。微风突袭,翻到了书的最后一页。戚绅低眸,瞥见了故事的最后:
“命运。为什么如此听话地述说文明与杀戮?”
戚绅从噩梦中惊醒,发现穆澈正睡在他的旁边,柔软的脸阔映着月光,戚绅吻了吻他的额头。
“我没丢下你,我没丢下你……”他暗自庆幸。
他感觉自己被丢进回忆的牢笼,被无数剑刺捅,呼吸仍旧粗重。不知道为何,他感觉自己一瞬间变得格外渺小——在穆澈面前格外渺小,那双雪白的翅膀紧紧收拢,羽毛丰满。
醒来之后,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戚绅索性推门而出,站在走廊的玻璃窗前,但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他们在江免的城堡里,这位初代国王心肠也不算太坏,给了他们一个还算干净的房间,托里法尔的福,顾里拉杰保住了穆澈的性命,而且每天都会给他换药。
住在城堡里的这几天,戚绅一直频繁地做着同一个噩梦——他的老师在他十四岁时抛弃了他。这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是一旦想到那本《莉莉琪》,戚绅就忍不住感叹历史的辛酸,他不知道齐尔纳的神明是怎么统治的,不过也许会比七古的制度好上太多,至少江免还是笑着的。
这么想着,戚绅又想起了玖衡,那是他的第一个学生,也是第一个立志要做国王的可怕的人。
他想告诉穆澈,玖衡绝对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的一个人,他有阴暗面,而且仅靠他一人就证明了七古人的一个永恒定律:他们学不会爱。
什么意思呢?戚绅已经想象到了穆澈那天真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戚绅在心里嘀咕,纳里密斯和斯韦纳的感情绝对不是纯粹的,肯定还有别的杂质在里面。
他的脑海里突然蹦过玖衡撕毁《莉莉琪》的片段。每每想到这个画面,戚绅总要出一身冷汗,太可怕了,那个面容可爱的小男孩想要抢走他的书,在没能得逞的情况下,当着戚绅的面把那本书撕成了两半。纸页在空中飘荡的场景让戚绅的血液一瞬间凝固,他诧异地看着玖衡,结果那孩子就只是站在原地,咯咯地傻笑。
这种人生态度让戚绅一度以为他会毁了整个七古,结果意料之外,他做得相当好。而且没过十年,就受到另一个神明的恩赐,戚绅不知道那个神是出于什么目的,不过玖衡确实有资格得到这份礼物——那他想给穆澈的,是什么?……
“斯图莱格先生?”他被温热的声音吓了一个激灵,迅速转身,警惕地握住了腰间的短刀。
“顾里拉杰?啊,抱歉,有什么事吗?”戚绅松开了握住武器的手,扶住了身后的玻璃窗,要是他有什么出格举动,他会直接敲碎玻璃逃出去。
“斯图莱格先生,没必要那么紧张,你是安全的。米利西斯殿下说过要无条件保护他的人民。”顾里拉杰没有江免那张讨人喜欢的脸,他留着黑色的三七分,整个头发蓬松起来,眼角有两个并列的泪痣,笑起来温柔可亲,比起江免,他好像更老实一点。
“是啊,是啊,我们现在都是江免的子民了……”戚绅堆起假笑,满脸黑线,手握成拳状,他妈的老子迟早有一天把江免的头给打爆,“你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吗?”当心猝死!里尔赫斯的狗东西!
“啊,我不睡觉的。我每天都在值夜班,还有两个和我一起的朋友,米利西斯殿下说这个城堡随时可能被那些过激人民给袭击。”顾里拉杰腰下是一把华丽的佩剑,花藤状的剑柄在月光下还闪着银光。
不睡觉?压榨自己手下的狗比国王!他要是活在七古,早就被拖出去乱杀了!过激人民?……
戚绅收起了笑容,他这么完美的君主也会招人讨厌吗?他果然还是猜不透现在人民脑子在想啥,也是,一群人里面总会出现一个杀人犯吧?
“你为什么要跟随江免?”戚绅望向玻璃窗外的夜景,无意识地吐出一句话。
“是米利西斯殿下把我从监狱里救出来的,有人以谢伦的姓氏让我成了冤案,是殿下亲手把我牵出来的。”顾里拉杰回忆着那个故事,手指高兴地在剑柄上敲来敲去。
“我以旮赫韦干起誓永远忠于他。”
他像只欢腾的小鸟,絮絮叨叨地讲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崔因,他比我小十一岁——他现在就在城堡东部巡逻……曲离在城堡南部,他以前是雇佣兵……”
戚绅听着他的话逐渐走神,他还不清楚这些家伙的实力,最开始的想法只是把江免杀死,现在听起来难度还挺大。
“顾里拉杰先生,我就要带着穆澈离开了,麻烦你明天早上再给他换一次药。”戚绅轻飘飘地打断了顾里拉杰的兴致,在泄气的皮球面前无意识地敲打玻璃窗。
月色粲然,这个城堡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时间竟不知怎么消化这种恐惧。
他透过那断断续续的夜景,在玻璃反光的自己脸庞上看见了“命运”那两个字——月光击碎了他的怅然若失。
他们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没再多说一句话。江免总是很忙,很少待在他的宫殿里。所以顾里拉杰微笑目送着他们坐上马车,接着关上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他们在颠簸的车内沉默,戚绅不愿去直视他的眼睛,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鞋子。
穆澈这几天没有说过一句话,他躺在床上也好,出去走动也好,他都紧紧地闭着嘴,看见戚绅也会刻意地躲避。所以他那可怜的老师至今仍不知道那天雪崩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在疑惑吗?”穆澈的嗓音已经沙哑,他抬起那没有生气的宝蓝色眼眸,病恹恹地看着戚绅。
而戚绅只是点点头,拉上了马车的窗帘,整个车间内顿时一片昏暗,暗红色的光透过了那扇窗户,钻过了那条光缝,垂眸只见灰尘沉浮。戚绅吸吸鼻子,空气中飘荡着霉味和快要消失的雪莲苦甜。
“纳里密斯究竟是怎样的人?”
“一个伟大的人……”
“你用不着敷衍我!”
他突然吼了一嗓子,拳头砸中坐垫,发出一声闷响:“我想要知道真相!戚绅,他给我那一百年青春肯定有别的目的!”
“叫我斯图莱格先生。”
“他和我父亲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七古的人民对斯韦纳那么尊敬!你只是说过他们是朋友!”
“叫我斯图……”
“那个替身究竟是谁?!是你安排的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戚绅没再说话,只是把头撇到一边,穆澈等待着他的回应,暴怒似的抓住自己胸口的国徽,整个车间安静得像睡着了一般,空气又凝固起来。
戚绅低下眼眸,合上自己血红色的没有欲望的眼睛,不愿再谈。
暗红色的光下,窗帘上张牙舞爪的花纹被投影在坐垫上,映出一片黑暗阴影。穆澈重重地呼吸声扰乱了戚绅的神经,耳边萦绕着自己的心跳,霎那间大脑空白,戚绅无法解释因果。
“还有,”穆澈的眼皮跳了跳,他伸手去捂住那块抽筋的皮肤,一声嗟叹,“你签了什么?”
戚绅的神经突然中断,他茫然地愣在那柔软的坐垫上,最后像失去脊骨一般瘫在了座位上。
“我问你签了什么丧国的条约?!”穆澈猛然抽开捂住自己脸的手,紧攥成拳,重重地捶在了自己的腿上。
暗红色的光突然撩拨起伏,黑暗的阴影也逐渐褪去,戚绅不愿再逃避,他挣扎着睁开自己无神的双眼,却看见了对面的人脸上出现了那熟悉的毒素痕迹。
戚绅来不及震惊,抚上了他的面颊,却被那人粗鲁地打掉了,“你提前了八十年?”
“你成年了!穆澈,你昨晚还没有……”
“回答我的问题,戚绅。”穆澈不为所动,他冷冰冰地看着前面惊慌失措的男人。
而戚绅只是强行压住脸色苍白,双瞳失焦,他渴望马车停下,渴望一切都静止,他已无言面对那仓促的回话,只是在沉默中摩挲心中那块重新被揭开的疤。
“你可以去问,”戚绅放弃了呼吸,断断续续地聆听自己的心跳,“去问,旮赫韦干之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敢保证,他知道关于纳里密斯的一切。”
“我需要你当面回答我,戚绅。”
他的老师强作平静地看着他,眸子里仿佛再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你没必要打探一个死人的过往。”
“他还活着。”穆澈感受到眼下的灼痛,忍不住捂住那块蔓延的毒素痕迹。
“你总是执迷不悟,既然你已经见到了那个替身,就应该知道了他死去的真相。”戚绅放弃了言语上的拉扯,抚起暗红色的窗帘,让阳光倾泻。
“其他的我不确定,但我向你保证,玖衡·纳里密斯值得你尊敬,但不值得让你为他而战。”他把目光重新锁定在那孩子的身上,不是昨晚的错觉,他真的成熟了不少。
“纳里密斯从来没有把你的父亲当做过朋友,而是,把他当□□人。”
面前的人没有明显反应,他只是轻轻点点头,示意戚绅继续说下去。
“你不奇怪吗?”戚绅放下那抹暗红。
“你说过七古人学不会爱。”
得知是这个答案,戚绅如释重负,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但眉头还是拧作一团。他多想长长舒一口气,但又意识到他们现在还身处危机,一切麻烦如同藤蔓一般正蔓延上身。
“是啊,他们以为的爱,无非就是亲吻、拥抱、不普通的关系罢了。”
“不是吗?”穆澈反驳他。
戚绅愕然,他好像听见了斯韦纳在他耳边低语,他父亲的那份现实与残忍竟然在基因上影响了这个孩子,戚绅不知道自己该保持什么心情,他只是故作镇定,欲言又止。
那份倾泻下来的阳光悄悄落入车内,照耀在穆澈的白袍上,那胸口的位置上有一只没有眼睛的白色老鹰,它看不见目标,只能随着风的方向自由飞动——
七古人永远学不会爱。
戚绅还是拉上了窗帘,遮住了血红色的眸子。
艳阳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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