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月中桂
中都的夜晚不同于乡野，此刻已过亥时，可长街上依旧是人来人往。
门店外高悬的灯笼照亮了这座城池，白日里的叫卖声已经随着太阳的落下隐匿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吵闹。
人们面色红润，被灯火映照的分外朦胧，有说有笑的畅游中都。
一家三口, 四口进出店铺，走街串巷，这种情况随处可见。
再也没了白日里那种压抑的气氛。
只有在晚上，这座都城才会展现出它应有的繁华。
大人物们都入了内城，再也不用担心嬉笑吵闹间招惹了是非。
与之相反的，内城此刻却是寂静无声。
这一内一外像是有什么约定一般，白日里大人物们来外城寻欢作乐, 夜间则是平头百姓的天下。
但也不尽然, 除了几个喜欢听些杂戏的高官，和贪恋声色的年轻校尉们时常逗留外城外，大多数大老爷们在内城便可打发时间。
礼部位列六部之首，其下的教坊司负责庆典以及迎接宾客或是演奏乐曲等事物，同时也是朝廷自有的青楼，拥有众多貌美的乐师和官妓，是不少大老爷们夜间的聚集地。
李观棋在人群中穿行而过。
不由感慨万千。
内城相比外城，多了一切隐约间的严苛，少了些市井气。而外城相比大乾其他各处，则是繁华非常，不可同日而语。
这座城池汇聚了无数的能人异士，来往的行人中有不少修者，也无法分辨谁才是旅行者。
或许某家店铺的掌柜就是他乡异客，但也在扮演着NPC的角色。
目光一扫而过，店铺里出售的瓷器精美绝伦，完全不像是这个时代烧制出来的，一股子流水线的感觉。
但李观棋知道，这就是大乾的工艺。
大乾有各种精妙的技术, 也不乏能人异士，火药也不是没有，但给自己的感觉就是落后。
仔细想来，可能和制度有关系。
离开了翠仙居，漫步长街，他突然发现，外城的夜景似乎也不错，相比二层的那种现世氛围，更让他心生留恋。
琉璃巷口有一家专门贩卖香荷香囊的小店，扑鼻的香气弥漫，灯笼照亮了整个巷口。
李观棋拐进巷，前路逐渐幽暗，最深处的宅院亮着灯火，隐约间嗅到了花香之间还有种熟悉的味道传来。
肉香，火锅？
院门虚掩着，他直接推门而入。
“小先生回来了。”陈欣悦坐在台阶上，观摩两女整活儿，此刻抬头道。
沈颜一边把洗好的蔬菜放进锅里，一边回头：“我就知道你去了乔音那里就回不来了。”
李观棋翻手关门, 大手一挥, 似有月华流转, 明亮的星光如同流水般汇聚于院落中，宛若人间仙境。
取月。
不出他料，这仨人果然在吃火锅。
树下的石桌此刻彻底失宠。台阶前升起来篝火和铁架，苗珂沈颜坐在石凳上，陈欣悦蹲坐在台阶上，三女正围着火堆上的锅具眼巴巴的等着。
李观棋不由得挠头。
谁会做饭……？
沈颜好像不会，苗珂更够呛，陈欣悦……她有这个天赋吗？
“街上有一家很火的店，里面出售各种料包。嗯，肯定是旅行者开的。”
沈颜如此说道。
李观棋：……
看来距离吃上兰州拉面的日子不远了，不知道沙县大酒店的业务能不能拓展一下子。
等待锅中暗红色的汁水沸腾后，苗珂又拿起精薄的肉片丢进锅中，嘴里说道：“欣悦姐，快切！”
“嗯！”
少女拿起墙边的铁剑跑进了灶房。
李观棋沉默了，如意山庄练剑十年，出山之后削肉成纸。
这个刀工，不做刀削面可惜了。
他忽然心底一动，看向苗珂：“你刀呢？”
苗珂回头打量自己这个同学。
“要不回去多看点刀削面的教学视频吧……”
“噗呲。”
原本较为安静的沈颜突然笑出声。
火光照亮了四人的面庞，气氛很安逸。
奔波一个多月，终于安定了下来，没人追杀了，也摘掉了黑锅。
李观棋向三女讲述了今天发生的事情，没有说的太过详细，大致上就是靠上了大哥的意思。
说的太详细，陈欣悦又不太能听懂，沈颜应该不会帮自己干这种事。
至于苗珂……苗珂没脑子，没事儿cos一下二次元还行。
“你这是打算留在中都了？”苗珂问道。
李观棋沉默。
原本他的打算是北上寻找风雪中的那座城池，但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他没有理由再让陈欣悦跟着他犯险，当初说的是来中都，现在中都已经到了。
自己只能寻找脱离豆兵身份的方法，北上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他看向这个心思缜密的少女。
她原本在彰德府好好的，被自己拉出了家门，虽说是为了查她师父的事情，但也是因自己而起的。
如果不是自己拉着她，也不至于她在涿州身陷囹圄。
“嗯，先在中都呆一段时间吧，以后再说。”李观棋说道。
沈颜很自然的夹了块肉，对陈欣悦说道：“这个不能煮太久，太久肉老了不好吃。”
而后她又看向李观棋。
“我要回家一趟，当时出门着急，真定府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
李观棋愕然。
他打量三人的神态，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
看来她们已经商量过了。
李观棋心头顿时一颤，只听沈颜继续道：“常联系啊，我跟小珂住一起，随后可能搬去公司，又不是见不到了。”
“是啊，又不是见不到了。”
他脸上浮现假笑：“家里的事忙完了记得回来找我们。”
李观棋感觉到自己心底传来阵阵悸动。
当初在东昌府自己步履艰辛，身上背着钦犯的名头，沈颜不辞辛劳跨府而来，一路上形影相随，现在终于安定下来了，她却要走了。
他知道，沈颜和自己的理念终究不同，在翠仙居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她才是真正的十二楼门人，自己则是个假城主，空有名头，不干实事。
当初沈颜过来帮自己，不过是为了一句“志同道合”。
显然，自己接下来的路，与沈颜的理念并不相和。
她要走是因为这个吗？可能只是单纯的家里有事。
陈欣悦难得闯入现世的聊天中，此刻安慰道：“你们三个都在一家店铺里做工，想见还不是随时可以。”
苗珂本来就和沈颜住在一起，点头如捣蒜：“城池虚影也能见面。”
李观棋微微摇头，他知道两人察觉到了他的心情。
但他感慨的其实不是这件事。
而是自己当初答应沈颜的，镇北城的行事理念，至今未能践行。
如果沈颜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旅行者，肯定会选择聚在一起，可她不是。
多情自古伤离别啊。
李观棋让陈欣悦拿出酒壶，四人围坐饮酒。
苗珂喝的最欢腾，还总想带着陈欣悦陪她玩行酒令。
“你们呢？”李观棋问。
少女放下杯盏，面颊飞上殷红：“我去看看父母和弟弟，会时常过来这边的，记得充电小先生。”
苗珂喝的酩酊大醉：“我去找个庙，门口开间铺子，刘策他们给我留了不少钱。”
李观棋一怔：“卖什么？”
“卖衣服吧，官网上好多职业说明，商贾游侠乐彾，我感觉没有适合自己的。”
还是你浪啊。
李观棋说道：“其实乐彾挺好的，咱们公司有个乔音，就在酒楼呆着，你可以去找她。”
“李观棋！你给我介绍个对象吧……”苗珂不省人事。
李观棋微微叹息。
几人要走的路终究是不一样啊，一路同行，终有尽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追寻的东西，也不知道明天这个时候，这座院子里还有没有人。
李观棋只能叮嘱：“记得别把如意剑取出来，顺天府有高手时刻能够感知到，徒增是非。”
少女明眸微颤：“什么意思？这就分家了？不去西天了？”
李观棋：……
苗珂到底给她讲了多少故事，这不纯纯卧底吗？
“我会经常过来的，小珂也会。”
李观棋郁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经常出城……但是关系到充电，总得想办法出来。
陈欣悦趁着酒劲胡言乱语：“小先生年末跟我们回磁州吧。”
她是要跟着父母回磁州的。
李观棋点头说没问题，应付她的酒话，心说我跟着你爸妈和弟弟，算哪门子事。
到时候再让凤凰把我宰了。
少女取出蛇皮袋里的财物，很大方的分给三人，而后拿出来一个小册，交给李观棋。
“这是一路上的花销账子。”
“小珂你的琴。”
“沈颜姐，这是你的包袱。”
她的纤手蓦然一顿，缓缓掏出一个小木雕。
“这几天在城里，我看到很多家店里都有这个食铁兽。”
中都的人见多识广，手艺也不是磁州小城的人能够比拟的，这并不奇怪。
“先生，我能把这个给弟弟吗？”
李观棋微笑点头，再次叮嘱：“记得别把如意剑取出来。”
欣悦真好啊……要是没有遇见凤凰，我大概率会被策反吧……？
苗珂接过古琴，趴在台阶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女问道：“你还记得徐虎吗？”
李观棋瞬间一惊，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徐虎，但陈欣悦下一句就让他放下了心神。
“回天返日，移星换斗，小猫当时身上有一种岁月流逝的力量。”
哦～原来是猫啊，那没事了。
李观棋还以为他说的是内城那个中山王呢。
“嗯，怎么了？”
陈欣悦看了一眼沈颜：“在涿州，我们身上也有那种力量，那是箭镞的功效吧。”
李观棋点头。
陈欣悦能想到这一点他并不意外，毕竟在如意山庄的时候，子车如意曾经说过箭镞的大概能力。
以她的缜密，肯定早就留意了。
“沈颜姐说，她的萌头法昭示着必死的结局。”
沈颜此刻也看向李观棋。
陈欣悦又看了一眼苗珂，发现她醉的不成样子，便没再提苗珂当时的反应，直接给出结果。“所以箭镞的功效便是回天返日，小先生改变了结局对吗？”
李观棋没说话，现在箭镞已经没了，徒留下谜团难解。
估计要找到宋佩的秘密，还得靠陈欣悦，自己神经大条，很多地方都忽略了。
“不让我取出如意剑，应该也跟这件事有关吧？”
“嗯，对。”李观棋说。
以陈欣悦的脑子，结合自己前后的反常行为，推测出这些事情并不困难，尤其是苗珂口中描述到自己的异常行径。
“中都有人要抢如意剑……沈颜姐死了，那我呢？”
少女继续推断。
沈颜露出疑惑的目光，等待李观棋给出答案。
李观棋依旧没说话，他感觉陈欣悦今天不太对劲，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
取月之术牵引着月华星辉，弥漫庭院。
宛若仙境。
陈欣悦展颜一笑：“那我可把食铁兽带给弟弟了，要是哪天我爹在店里枯坐，内城的某位大官人上门提亲，他肯定会喜到昏迷过去。”
她俏脸爬上绯红，取出一枚香囊递给李观棋。
“这是巷口那家香荷铺子买到的。”
李观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陈欣悦知道李观棋有女朋友的事情，沈颜苗珂说起过，但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
一行四人里，只有陈欣悦没有见识过现世的景象。
在她的世界里，有妇之夫也是可以上门提亲的。
由已经婚配的男方带一只大雁上女方家里，提出意愿，称之为纳采。
女方同意之后便可以进行接下来的仪式，最终娶进家门做小。
在异世人的眼里，纳妾是很正常的事情。
做小也没有道德上的束缚。
李观棋一时间懵了，他知道，陈欣悦猜到了自己已经死过一次的事情，但张嘴就是“我愿意”，他还是没转过来这个弯。
好在对方也只是提了一嘴便没再多说，给自己香荷并不能表示什么，就像自己给她买木雕一样。
李观棋接过香荷，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鼻头。
桂花。
秋气已尽，立冬了。但秋天的气味被铺子的伙计保留了下来，制作成香囊售卖。
李观棋最终对陈欣悦的话没有什么表示。
他看向兴奋起来的苗珂，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和苗珂与沈颜和欣悦之间，有一道难以触及的鸿沟，这是两个时代的差别。
月色如水，桂香弥漫。
少女开心饮酒，沈颜笑而不语，台阶上传出苗珂的琴律。
这首曲子大家都听过，子车如意在桃柳林传下的。
月中桂。
愿君采撷纫幽佩，莫遣孤芳老涧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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