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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暮云深(4)


他会踢人了。

        猝不及防的一下,让躺椅上的华容猛然惊醒。心如鹿撞,脑子却足足懵了几秒,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敛气屏息,慢慢直起腰坐着,把掌心搁在才显腰身的小腹上。

        然而,腹中那团小小生命,显然不懂为何能引起如此反应——自己不过刚学会伸懒腰罢了。

        反而吓得不敢再动。

        清梦早散了大半。华容疑心是幻觉,正松了口气轻轻喘息,小家伙怯生生……小心翼翼……试探性地,又踢了一脚。

        这感觉,像小时候逮兔子,在草丛里一闪窜过。

        九岁那年,最喜欢的小舅舅送来一对稚兔,他和哥哥一人一只。

        白绒绒的小团子,在小楚阡的掌心晃动脑袋,樱桃似的眼珠左右打量。孩子亲昵地用脸颊去蹭,小兔子就不安地对着他喷气。吹拂到脸上,痒痒的,逗得楚阡哈哈大笑。

        他抬眼,看见一院碧草朦胧如烟,牵牛花疏疏杂入其间。哥哥蹲在笼子边,目光低垂,轻轻摸自己的小兔子,衣料间探出一截幼白脖颈。

        “哥,咱们来打赌!看谁的兔子吃菜叶更快更多!”小楚阡兴冲冲跑去厨房又折返回来,手里抓一把细长的嫩叶。

        楚陌抬头,温煦地笑:“好呀,那咱们赌什么呢?”眼睛弯成凉月牙儿,边说边抚摩那小生灵,兔子发出满足的呜呜声。

        小楚阡装作一副比对菜叶大小的样子,眼波灵活出水,狡黠一笑:“我要是赢了,厨房里窈娘做的栗子桂花糕归我。”

        “好!”

        “枣泥核桃酥也归我!”

        “那……也成。”

        “嘉平叔买来的糖葫芦还剩两串,也归我。”

        “嗯……”楚陌犹豫了,担忧地看向他,“弟弟,吃这么多甜食,你不怕像去年那样牙疼地满地打滚吗?”

        “愿,愿赌服输,别管那么多。”小楚阡有些底气不足,但依旧坚持。

        比赛一开始,楚阡的兔子精神抖擞,很快便吞吃了一截菜叶,而且欲战欲猛。

        而楚陌这边呢,小兔子吃一两口,停下来嗅嗅,脑袋又别过去。楚陌着急了,差点把菜叶子往兔子嘴巴里怼:“哎呀,你别乱动,别吃草叶子!吃我手里这根才算数,哎,别跑别跑!”

        怎么塞,兔子也不想吃,甚至对着楚陌怒目喷气。

        “哥,怎么样?你输了吧。”楚阡抱着兔子,得意洋洋,“好啦,我现在就去找窈娘领桂花糕。”

        “刚才明明还很听话的!”楚阡撅着嘴,神情懊恼。

        他看着弟弟渐远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儿。

        是菜叶子有问题!

        楚陌把手中没有喂完的菜叶拿到鼻下一闻,猛然抬头大叫:“楚——阡——你骗人!你往菜叶子上做手脚,把它放在中药汁里泡!”他立刻追上去。

        “愿赌服输,愿赌服输!”楚阡做出求饶的手势,嘴上继续狡辩,“你又没说咱俩必须用一样的叶子。”

        两个小童笑着闹着,欢快的声音渐渐渺远了。

        华容从回忆中醒来,不禁唏嘘

        ——同年,送他兔子的小舅舅方以沉突然暴毙。年幼的他知道后哭着闹着要去找,被父母死死抱住关在房内,紧接着又发了一场高热。

        两天后,他掀起沉沉眼睫,舔了舔皲裂的嘴唇,眼珠转向床畔:“母亲,舅舅去哪儿了?”

        楚夫人默默垂泪不语,转身倒来一碗糖水。

        小楚阡推开不喝,又固执开口:“那小兔子呢?”

        人生如露亦如电,十几年光阴弹去马如飞。

        俱往矣,风流云散,空剩轻轻一声叹息。

        春三月,孤云飘,花朵很寂寞地红着,只谈风月。

        娇杏媚眼才开,斜倚枝头。胆子大的鸟儿便收了尾羽,栖停树梢,脖上的细绒毛,随着两粒黑亮眼珠来回转。

        一院春光锁深愁,华容在这深浓浅淡里入寐。

        他零碎地想起从前的一些人、事,有的清晰如昨,有的只剩下微末的幻影。他不过二十四岁,可是总觉得这一生早已过完。

        雨,又淡淡地洒落了。细碎地铺散在腹上盖的棉毯,一开始团如露珠,清澈闪光,很快将布料润湿。

        照顾他的小厮看天色不好,不敢让他在雨里着凉,忙掌伞请他回房间。

        “王爷呢?”华容站起身。

        “主子您忘了,今儿是清明节。王爷今儿一早就说去陵园探望两位故旧,走时您还没醒呢。”小厮好意提醒。

        “哦。”他脑子昏昏,并没有把话放在心上。

        “一位就是那战死沙场的定月永康侯,莫折大将军。另一位据说走了好多年了,还是兴定年间任的刑部尚书,好像叫,叫方以沉。”

        华容缓缓回头,睁大眼。他被腰斩惨死的小舅舅,方以沉!他眼前一黯,顿觉天旋地转。维持着最后的明清,华容勉强微笑:“你去把流年叫来,我……有话问他。”

        每个字都仿佛重石从心上轰然碾过。

        方、以、沉!

        “——方以沉”韩朗默念这个名字,眼前又浮现那俊秀如竹的身影,斯文内敛的面庞带着淡淡的笑。

        他撩起衣摆,无所谓新缝制的罗衫,在墓前坐下,一如从前两人对酌时模样。

        不同的是,对面已成枯骨,空余一块方碑;亦不在焚香静坐的雅室,四野山花烂漫,红树攒云,青溪隈隩。

        第一杯酒,浇在沉默的石碑上。他给他烧纸钱,火光中,纸灰缓缓化作白蝴蝶,杜鹃泣血,在山野间潜行啼鸣。

        韩朗悉数这几年往事如流水,一时不知该挑起哪一件细说。沉默了半晌,唇角弯起一个怅然的笑:“方以沉,我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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