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伍】
谢远道上前一步道：“乱臣贼子，何以配以国法论之？此番贤王作乱，败坏朝纲，幸得护国公及诸将奋不顾身，以正大统，陛下向来赏罚分明，臣亦请殿下明察。”
随即他身后百官同喝，未有异声。
明皎亦正色道：“难得今日诸位大人与本宫意见相合，本宫必将此事上达天听，嘉奖功臣。”
百官之中不少人听见那句难得意见相合，想起此前诸般推举贤王，与公主于对立之面所处，不由得一场大汗淋漓。后朝中时有人提及今日之种种，念及中军竟以未曾生擒乱贼为由请罪处罚，青云上公主笑问中书何解之事，脚底仍一片生寒。
护国公领枢密院整顿军事，中书、门下三省及三司协同理此变诸般后事，时至深夜，整个洛京城才从一场惊变之中喘息过来，此时天外飞来飘雪，轻轻柔柔，似要为这天地血色祭上最后的献礼。
后史官于案上朱笔正言道：盛历三十七年冬，宗室贤王楚巳犯上作乱，祸乱朝堂，然天佑大楚，终，护国大军平定叛乱，贤王亦于殿前伏诛，时帝卧榻，念及与其血脉之情，予其全尸而葬，然未入王陵。贤王妃清河一族不乏参于谋逆之事，然帝悯其先祖之情，将其贬为庶族。凡参与此谋逆之朝臣诸将，皆按轻重，或斩首午门，或流放充军。
末了，史官手笔敛书之际，复又添一笔，“贤王之子楚玦，下落不明。”
自始至终，只字未提那夜真正幕后翻覆之人——青云上公主。
史官擦了擦额上细汗，抬头看了一眼窗前所立之人，起身将案牍奉上，“公主殿下，所书已尽详，请上过目。”
明皎伸出指尖点了点窗棂，“如此存档，即可。”史官遂领命而去。
后明皎又于梓元宫召见那位当夜斩贤王首级的杨少将，交其一信物后出，未几，只见一路骁骑兵自皇城北门而出，沿御街策马而行，掀起阵阵尘土飞扬，直出洛京后不见踪影。
十日后，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十丈宫墙之内，一路未停，直至崇光殿前。然失踪近月的殿帅陡然从外归宫，还秘而不宣随行护送一辆马车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彼时明皎正手执一柄金色小剪垂着眸正修剪着明昌帝最爱的一盆凤尾花，时值隆冬，那花却开得如此鲜妍夺目，仿若临春。
有殿侍前来禀报，她头也未抬道：“觐见罢。”
崇光殿内灯火通明，明昌帝如今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明皎便日夜在此守着。
高公公带着人进入内殿，竟是一位少年郎。
那少年稚嫩青涩，长得一副好模样，大概是日夜兼程的缘故，眉目之间有疲惫之色，却被他藏得很好。
他跪在冰冷的地上说着恭敬之语，半丝无措，想来这一路规矩学得甚是好。
明昌帝招手唤他靠近些，他便仍保持着跪姿一点点挪上前，少年人的眼中充斥着因陌生而带来的惴惴不安。
病榻之上，明昌帝牵着他的手温声问道：“你唤作何名？”
他乃庆王幼子，庆王出京甚早，而他生母位卑早逝，又一向不得宠爱，倘若非年纪小，这等好事岂能轮得到他？因此言语间更加小心翼翼。
“无名。一入洛京过往如烟云，因此无名。”语速虽缓，但字字清晰。
听此明皎手上动作微滞，复又细细擦拭花叶，自始至终未曾看他一眼，只是嘴角微微上弯了些许。
戎马半生的明昌帝以肃杀之名冠天下，此刻也放下了威慑之力，勉强续力撑起一个笑容，沉默半晌道：“那便让你皇姐为你赐名罢。”
少年抬头望向那个自始至终未曾转过身来的女子，心中莫名升起一丝期待，他虽远在信阳却也并非无知。今上独女，青云上公主的名号，谁人不知晓呢？而这一路，这个尊号早在他心中日夜酝酿千百遍。
“咔嚓”一声轻响，她不知何时又拿起了那柄金色小剪，一朵凤尾应声而落，点缀着她裙裾之上绣着的凤凰栩栩如生，似要展翅而飞，又似在无声地告诉他——
谁才将是大楚御宇之内最尊贵无双之人？
她有着一副倾顾人城的容颜，随着她轻轻的转身，在这肃穆冷寂的大殿内，犹如窗外细雪一般圣洁，不可触，不可污。
然而明皎此时并不知，眼前的少年将是她一生的命数所在。
良久，只听得她声音悦耳——
“昭玄——从今以后，此乃汝名，随汝一生。”
“昭玄必谨记于心。”
只不过单单两个字就好似已将二人的命运紧紧绑在一起。
明昌帝细细将此二字含在舌尖来来回回品了数次，说了数声好才停歇，老皇帝向来对这唯一的女儿纵容，天下皆知，无论她做何，总能得一声夸赞，众人已见怪不怪，只有昭玄不着痕迹的抿了抿唇，而当经年之后，他才明白这并非盲目宠溺。
“今后，你二人要合心合力，不可离心。”明昌帝双眼日渐浑浊，却仍是撑着精神细细嘱咐，随后又将他特意拉近些，“你皇姐自幼任性，往后你且多让着她些。这江山，你务必要替她好好守着。”
跪着的少年何能不解其中深意？他年岁尚小，即便登基，无根基，无君谋，至少十年之内翻不起风浪，而这漫长的十年中会发生多少事，又有谁能知晓呢？
他将额头贴在冰冷的玉砖之上，恭敬道：“昭玄此生定会好好护着皇姐，惟皇姐之命是从，倘若有违……”
“阿玄且先退殿罢。”
未及重誓，便被她打断，他甫一抬头便一路撞进她瞳底，清亮如星，仿如盈盈天河璀璨，只一眼他便将剩下的话全忘了。
他随高公公踱步而出，隐隐听见明昌帝问她何苦？然她道：“儿臣不惧。”
不忧亦无惧……
昭玄那一刻却很想知晓，他从今往后的皇姐——青云上公主，会不会有亦忧亦惧的一天呢？
大概不会有罢。他作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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