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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马卫国被判五年徒刑。在监狱中,马卫国为了早日出去见杨朵朵,完成他们去听BEYOND呐喊的约定而苦练吉他积极改造。但命运偏偏捉弄他,BEYOND主唱黄家驹的意外死亡让他和杨朵朵的约定化为泡影。马卫国在绝望中将向自己挑衅的狱霸达成重伤,被加刑四年。此时,铁头终于追到了他喜欢的女同学李芳;四化则在大学毕业后追随***南巡的步伐闯荡商海,功成名就。香港回归那年,四化和铁头接马卫国出狱,重温昔日的友情。看过破败的学校和工厂,在变成傻子的沙威面前真诚地说了一声“对不起”,马卫国决定到北京闯出一片天地来,他没有求助在北京的四化,而是干上了艰苦的推销,拿着微薄的收入,承受超负荷的艰辛。

          马卫国的故意伤害案宣判了,有期徒刑五年。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在监狱探访室内,已经怀孕的马红梅和铁头一起来探访马卫国。马红梅隔着铁栏杆坐在马卫国的对面,结了婚的她打扮世俗了许多,看起来就像一个乡下来的村姑,当年的时髦、当年的青春烂漫在她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隆起的肚子表明她怀孕已经有几个月了。马卫国有些心疼地看着苦命的马红梅,丢掉铁饭碗,从城里回到乡下,守着一个傻子过日子,他不知道马红梅是如何承受这种生活的巨大落差,如果熬过那些无眠的夜晚而变得随遇而安、听天由命。他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该为她感到高兴还是悲哀。但马红梅自己似乎习以为常,坦然地接受了命运的转折。让马卫国感到欣慰的是,马红梅的那双眸子还像从前那样清亮。铁头在马红梅的身后远远地站着,神情复杂地看着马卫国。马卫国冲他笑了笑,铁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看起来很难受、很吃力。

          马红梅说:“我和监狱的领导说了,他们同意你在监狱里弹吉他,说希望你像迟志强那样,也能写出令人深省的歌谣供人传唱。”说完,把吉他和乐谱交给旁边的狱警,狱警仔细看了看才交给马卫国,马卫国抚摸着琴弦,弹出几个单调的音符。

          马卫国摸了摸自己剪短的寸头,打趣说:“姐,你不是齐豫,我更不是齐秦!”他的调侃有些不合时宜,马红梅情感的闸门瞬间打开,忍不住哭了,用手使劲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眼泪涌出,顺着脸庞流到手上。

          马红梅哽咽地说:“爸妈都很好,但是爸他不愿意来看你,他说……”

          马卫国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说:“姐,我知道,别说了,我都承担。”马红梅张着嘴,怔怔地看着马卫国。她察觉马卫国变了,变得更冷静、更果决,或者说更成熟、更坚强。望着有些陌生的弟弟,马红梅渐渐平静下来。她一直很担心感情用事的马卫国在监狱里熬不住,出什么乱子,但现在看来这种担心不必要了。马卫国正在这个特殊的、与世隔绝的环境里成长着成熟着,改造着自己。

          铁头见马卫国姐弟话说的差不多了,慢慢地踱过来,看着马卫国嘴巴蠕动了几次,又不知道说什么。似乎有很多话该说,关于杨朵朵关于沙威关于四化关于他自己甚至关于葛洲坝,但马卫国没有问,他不知道从何说起,该不该说。

          马卫国笑着说:“中专生活还丰富吧?”铁头意外地看着马卫国,这句有些客套的话让他觉得不习惯不自在,那种敞开心扉、海阔天空,彼此之间没有秘密没有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亲热就怎么亲热的日子似乎成为了过去。

          铁头难过地隐忍着说:“挺好的,四化写信说今年不回了,离家太远不方便。”

          马卫国依然平静地点点头,让铁头失去了继续说话的欲望。他们各自的生活、哥们之间的友谊、过去的恩恩怨怨似乎都翻过了一页。

          回到牢房,马卫国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抚摸着那把吉他。忽然,马卫国发现吉他上有几行浅浅的、不知用什么工具刻下的字,不仔细看的话不容易发现。他把吉他举到面前,仔细辨认着:

          卫国,对不起!

          早年有个算命先生说我命犯孤星,

          我从不相信,但你和沙威的遭遇让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我觉得我没有资格等你,虽然我愿意!

          早日出来,记得我们的约定,

          我不想内疚一辈子!

          朵朵。

          那是杨朵朵给他的留言。有道希望的光照进了马卫国一潭死水般的心房,杨朵朵记得他们的约定,记得他马卫国,愿意在外面的世界里等着他,偿还对他感情上的亏欠。马卫国就像一个在无边的、寒冷的黑夜中迷失方向的行人。在他漫无目的地摸索,甚至就要坐下来等死的时候,忽然看到了远方黑暗中若隐若现的一处微光。就是那若有若无的光亮,再次鼓起他继续跋涉的勇气。感到温暖感到希望的马卫国觉得自己的生机在恢复在增长,体内重新涌动着蓬勃的力量,让他蠢蠢欲动兴奋不已,甚至想敞开胸怀放开喉咙大喊一声,让全世界都知道身陷囹圄的他有多么幸福。为了杨朵朵,为了他心中的“维纳斯”,所有的代价都是值得付出的。

          上天似乎也感应到马卫国的心声,不失时机地洒下飘逸的雪花。马卫国出神地幸福地望着洁白晶莹的雪,就像望着白雪公主般圣洁的杨朵朵,他有种错觉,这雪是不知身在何方的杨朵朵施展的魔法,向他传递着自己的心意,让两个处于不同世界的人有机会亲近。马卫国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窗外,感受冬天的第一场雪,感受雪花融化在掌心的丝丝凉意。幸福像花儿一样绽放。

          意犹未尽的马卫国纵身跳到窗前的桌子上,用勺子把在窗户周边用力地刻画着,勺子与墙壁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马卫国想刻出一台电视机,而牢房的窗户就是电视机的荧屏,他想躺在床上,像看电视一样看着窗外一年四季、昼夜轮换的景致。

          靠着窗户床位是属于这间牢房的老大的,这是一个犯有盗窃、抢劫、故意伤害多种罪行的惯犯,被判刑十年。他本来正在眯着眼睛养神,被马卫国的举动惊扰了。马卫国反常的举止让他感到奇怪,一直不做声地看着马卫国究竟想干什么。这个驯服的、不爱吭声的娃崽子今天好像不大对劲。所以,一贯飞扬跋扈的牢头按捺着心中的不悦,静静地观察马卫国。直到马卫国跳到桌子上,在窗户周围莫名其妙地兴奋地刻着什么,牢头才忍不住了,叱问道:“你这个娃娃,弄啥咧?”

          马卫国就像没有听见一样,没理睬他,继续自己别出心裁的创作。牢头愤怒了,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冒犯,他一把撩开盖在身上的棉衣,跳到了脚地上,伸手去拉马卫国。马卫国用力一甩,巨大的力量把牢头冲得一个趔趄,被其他犯人扶住了。牢头像是被激怒的野兽,脸因为愤怒而扭曲,阴森的眼神刺向马卫国的后背,马卫国依然没有知觉,刻完了电视机的天线,心满意足地蹲在桌子上看着自己制造的电视。

          牢头无声地一挥手,几个犯人扑上去,将马卫国拖到了地上,拳打脚踢。马卫国既不反抗,也不叫喊,嘴角带着一丝微笑,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窗户,任凭拳脚落在他的身上,毫无知觉。马卫国的麻木愈发激怒了那些犯人,让他们压抑着的兽性和暴戾爆发了出来,更加疯狂地殴打马卫国。鲜血从马卫国的嘴角流出来,可他的笑容依旧那么灿烂。

          冷眼旁观的牢头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复杂,他身上那股令人恐惧的嚣张气势在渐渐弱化。这个奇怪的年轻人竟然让他感到一丝恐惧,一股寒意在心底蔓延开来,这是不管面对再凶残再强壮的犯人都不曾有过的。牢头走上前,推开其他犯人,弯腰将马卫国从地上拖了起来,面对面的时候,马卫国还在笑……

          马卫国在狱中坚持锻炼身体,疯狂地练习吉他,表现积极,承包了监狱的黑板报,还开设了监狱课堂,如果说BEYOND是他的梦想,那么坐过牢、出狱后大红大紫的歌星迟自强现在就是他的榜样。马卫国不再唱《再见理想》,这首歌对他来说太沉重了,承载了太多美好的痛苦的记忆,他将这首歌深深埋在了心底。也许这辈子都不会重拾它的旋律,也许只有见到杨朵朵的时候,他才会放下心头的重担,重新唱响《再见理想》。他愿意满足杨朵朵的一切要求。

          马卫国学会了BEYOND的一首新歌——《光辉岁月》:

          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

          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

          黑色剪给他的意义,

          是一生奉献肤色斗争中,

          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

          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

          自信可改变未来,

          问谁又能做到。

          他一遍又一遍地弹唱着《光辉岁月》,时常泪流满面。其他犯人用嘲笑的厌恶的眼神看着另类的马卫国,就像不求上进的学生看着一个积极表现、成天跟在老师屁股后面转的班干部。不管在怎样的环境里,人性的表现都是一致的。马卫国因为自己的表现遭到其他犯人的讽刺、排斥、挑衅,他不止一次被其他犯人堵在厕所里、关在牢房里殴打。伤痕累累的马卫国蜷缩在墙角委屈地哭着,但他的念头从来不曾动摇过,他要好好表现,要顺利地离开这个地方,去见在大墙外等待他的杨朵朵。虽然杨朵朵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他,但马卫国相信,这其中一定有特殊的原因,杨朵朵不会背弃他们的约定,不会忘记他另寻新欢。他甚至认为,杨朵朵之所以不来看他正是为他考虑,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刺激马卫国,让他心乱如麻,欲速则不达。这些一厢情愿的推测在马卫国来那么真实可信、不容置疑。

          马红梅定期来探望马卫国,儿子毛毛出生了长大了,也跟着母亲一起来看自己的舅舅。马卫国疼爱地望着才四岁的毛毛,毛毛怯怯地躲在母亲的身后,用陌生的眼神看着马卫国。

          “眼睛像你!”马卫国笑着对马红梅说。

          马红梅拉过毛毛,推到自己的身前,“平时调皮捣蛋,跟你小时候一个熊样,今天不知是怎么了?这么老实!”

          马卫国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不该带孩子来这种地方,把他吓坏了!”

          马红梅摸着毛毛的头,“我得让娃知道,他有个舅舅,是他最亲的人!”马卫国感激地看着姐姐,无言。

          时间一长,马卫国对音乐的这份执着对走出高墙重获自由的渴望终于感染了打动了一部分犯人。这些因为种种不得以的原因而深陷囹圄的人良知未泯,在他们内心深处还有光明还未被黑暗笼罩。本已对人生绝望不再期盼什么的他们在马卫国身上重新感受到了希望,让他们觉得生活还没有终结未来还有可能。这些人自然地向马卫国靠拢,听他唱歌跟他交谈,到马卫国的监狱课堂上去捧场。狱警们看到马卫国带动了这么多犯人积极改造,自然非常高兴;但也有人不高兴,那就是牢头,他觉得马卫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分享了他的权威和地盘,因此对马卫国充满了敌意,想方设法地与马卫国为难。只是有监狱管理方和一部分犯人的支持,他也不敢做的太过分。

          牢房内,马卫国弹起了吉他,几个犯人围在他的身边,出神地听着,周围一片静谧。吉他的旋律飘到走廊上,院子里,在外面放风的犯人也被优美的旋律所感染,停下脚步停止闲聊,侧耳倾听。音乐可以净化人的灵魂,不管是内心再阴暗外表再粗俗性格多暴戾精神世界多荒凉的人,一旦与音乐发生心理上的共鸣,就像是干旱贫瘠的土地上淋了一场春雨,希望的嫩苗会悄然地生长。

          牢头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喽啰。他不怀好意地看了马卫国一眼,就躺回自己的床位上。马卫国没有理睬他,继续弹着吉他。一个喽啰狐假虎威地吆喝着:“别弹了,没看老大在睡觉吗!”

          马卫国就当他放了一个屁,手指拨弄着琴弦,我行我素。喽啰因为被人漠视暴怒起来,看了一眼牢头,牢头眯着眼睛假寐,默认了自己手下的挑衅行为。那名喽啰当即抄起暖水瓶,冲到了马卫国面前。马卫国似乎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镇定自若地坐在床位上,头都没抬一下。倒是围在他身边的几个犯人见有人找茬,纷纷站起来,盯着牢头的手下。只要他敢把暖水瓶拍向马卫国,马上就会有人将他踹翻在地,一顿暴打。挑衅的犯人被马卫国的有恃无恐的强大气势和牢友拳头的威慑震住了,僵在原地进退两难,提在手里的暖水瓶不知道该举起来还是放下。

          一直眯着眼睛的牢头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洞若观火,他只是想让自己的手下出面试探一下,看马卫国的实力究竟有多强。眼前的局势让他多少有些意外,没想到马卫国已经赢得了一批犯人的拥戴,愿意为他出头,公然和自己的手下对抗。马卫国现在可以和他分庭抗礼了。他内心的仇恨爆炸式的增长,但头脑仍然非常冷静,在监狱里呆了这么多年,他早已明白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凡事要进退有据能屈能伸的道理,如果贸然挑衅,吃亏的肯定是自己,不但压不住马卫国,反而会招致狱方的严厉制裁。现在马卫国是管教眼中的红人,不能轻举妄动。

          “给我倒杯水!”牢头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给了自己手下一个台阶,以妥协的姿态平息了一触即发的群殴。他像一头捕猎的狼一样潜伏着等待着,寻找机会发出致命一击。

          在马卫国服刑的时候,他的两个死党——铁头和四化正沿着各自的生活轨道前进着。铁头中专毕业后子承父业,在星光瓷厂上班,但是不久工厂进行股份制改革,没有关系没有背景的他第一批下岗。失业的铁头情绪低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何处。当初以为牢不可破的铁饭碗竟然在一夜之间就被人砸掉了,那种生活没有着落的感觉让他多年之后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为了生活,铁头在路边摆了一个早点弹,为上下班的人提供早点。这本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但出乎他的意料,生意非常红火,一个月下来,算一算进账,竟然是他三个月的工资,铁头大受鼓舞。虽然每天凌晨两点就要起来做早点,准备出摊,做的非常辛苦,但铁头干劲十足。他不因为自己摆街边摊而觉得羞愧,凭自己的努力挣钱过日子,问心无愧。由于国家对下岗工人的政策支持,管理部门没有找过他的麻烦,让铁头可以放手大干。

          一天早上,铁头早早地摆好了摊,生起火来烙饼,虽然深秋的早上天气寒冷,但守着火炉,铁头觉得浑身暖和,心里也热乎乎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给我两饼,一碗胡辣汤!”

          铁头嘴里答应着,用黄纸包了两张饼递给对方,抬头的瞬间,铁头愣住了。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几年没见的李芳。几年没见,李芳瘦了,胖乎乎的一张脸现在看上去很清秀,身材也苗条了很多。高中毕业后,李芳去外地上学,铁头从此就失去了她的音讯,再也没有联系。他以为两个人的生活轨道从此再也没有了交点,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意外相逢。李芳也很诧异,呆呆地望着铁头,这个当年自己不屑一顾的仰慕者追求者。心里一阵悸动,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铁头当年的隔空一吻。李芳毕业后回到了家乡,现在在一家商店里做售货员。

          从那天起,李芳每天都到铁头的早点摊上吃早饭,然后去上班。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李芳结束了一天的营业,锁好店门,跟同事告别。她踏着朦胧的月光走在路上,天上繁星点点,夜空少有的晴朗,只有薄纱似的云团在流动。忽然,鲁芳察觉背后好像有人在跟踪她,心里一惊,马上想到可能遇到流氓了,悄悄地捏紧了自己的背包。跟踪她的人似乎很执着,一直隔着一段距离,在她背后不紧不慢地走着。

          李芳转过一个街角,后面的人紧赶几步跟了上来,刚绕过街角,李芳就从暗影里冲了出来,抡起手里的包朝他砸过来,一边砸一边喊叫着:“臭流氓!让你跟踪我!”跟踪她的人戴着大口罩,掩住了大半个面孔,看不清长相,只是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恐。被李芳打急了,他一把扯下口罩——“是我!铁头!”

          李芳举着手里的包,愣住了,“是你啊!你干嘛跟踪我啊?”

          铁头瞪着眼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李芳吓唬他说:“再不说,我拉你去派出所!”

          铁头急了,真的担心鲁芳误会他,把他交给警察,那可就糗大了!“我,我……我怕你一个人晚上走路不安全,所以每天这个时候暗地里送你回家。”

          “每天?”李芳惊讶地说。

          “嗯,从那天第一次见到你开始,两个多月了。”

          李芳脸上的诧异转为感动,“那你为什么不明着送我,干嘛偷偷摸摸的?”

          铁头咬咬牙,决定豁出去了,“上学的时候你就不愿意搭理我,我怕你嫌我烦嘛!”

          李芳的脸突然红了,低着头,有些害羞地说:“以后别偷偷摸摸了,送就光明正大地送,别跟见不得人似的!”

          铁头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明白李芳话里的意味的时候,高兴得大叫了一声,掉头就跑,把李芳撂在那里。李芳想叫住他,可铁头一溜烟地跑的没了踪影,一边跑一边喊着:“明天我来接你下班!”

          李芳生气的一跺脚,“你还没把我送到家呢!怎么就跑了?”

          铁头和李芳终于走到了一起,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因为两个人的年龄都不小了,家里早就张罗着相亲的事情。铁头的家里倒是一路绿灯,但李芳的父母对铁头是个下岗摆地摊的很不满意,一直不肯接纳铁头。铁头每次去看望他们,两位老人都是冷眼相待,礼物也死活不肯收。这道障碍让铁头和李芳都非常为难。

          晚上,铁头挽着李芳轧马路,商量着怎么过李芳父母这一关。

          “要不你重新找个工作。我父母是老脑筋,不放心干个体的,觉得没保障!”李芳试探着说。

          铁头一脸苦笑,“哪那么容易啊!现在所有的厂子都在裁员,下岗的人成群结队,找不到事情做。想回厂子里上班,比登天还难,除了送礼还得有后台”。

          “那你说怎么办?”李芳生气地甩开铁头。

          铁头犹豫了一下,决定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这是他思考了很久的一个计划,早在遇到李芳之前就开始谋划了,只是一直没有付诸实施,也没对任何人讲起过。能不能迈过眼前这道坎,与李芳好梦成真,就看这一把了。他有了一种放手一搏的紧张和兴奋。“我这段时间摆地摊赚到一些钱,算是有了些本钱。我不想接着摆地摊了,太辛苦,别人也看不起。所以,我准备盘个饭店。我会炒菜,手艺还行,先不用请厨师了,找个服务员,让我妈帮着收钱,就能开张。这样的话,你爸妈能接受我吗?”

          李芳停下了脚步,思考着铁头听起来现实可行的计划,小心地问:“你有那么多钱吗?”

          铁头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人,凑到李芳的耳边,说了一个数字,李芳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大声说:“你卖早点能挣这么多钱啊!”

          铁头急得连忙摆手,让李芳小声点。

          这个计划果然有效,李芳父母表态,只要铁头的饭店开起来,生意还过得去,就同意他们的婚事。铁头和李芳马不停蹄地开始找店面,办执照,美好的未来在向他们招手,两个人都干劲十足。到工商局办执照那天,是李芳陪着铁头一起去的。填写表格的时候,铁头犹豫了一下,终于在表格上的姓名一栏写下了两个人的名字——马卫国和他的。站在旁边的李芳一声不吭,从铁头的口中,她已经知道了马卫国为什么入狱,知道他和铁头之间的情义,所以,李芳没有阻止铁头,尽管铁头没有跟她商量,她也完全理解铁头的这个决定。

          填完表格,铁头感激地望着李芳,李芳会心地一笑,什么也没说。铁头决定自己这个媳妇找对了。如果李芳坚决反对用他和马卫国两个人的名字注册这个饭店,他宁可与李芳分手,也不会改变初衷。在铁头的心中,这是他欠马卫国的,他可以没有老婆,但不能辜负自己的兄弟。

          一切准备妥当,在惊天动地的爆竹声中,铁头的饭店终于开张了。李芳幸福地依偎在铁头的身边,看着空中爆竹的纸屑纷飞,漫天飘舞,看着红红火火的未来。

          四化大学毕业那年,正赶上***南巡讲话掀起了汹涌膨胀的市场经济浪潮,人们争先恐后地跳进商海,追逐财富的梦想。他们当中有国家机关的干部,有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也有工人农民和无业游民。形形色色的人涌向南方,在商海的浪尖波谷中沉浮着,有人呛了一肚子的苦水,狼狈不堪地爬回陆地;有人放手一搏梦想成真,步入了有钱人的行列;也有人永远地沉沦在了海底。这些人被称为“九二派”。

          四化作出了一个让他的父母无法理解的决定,拒绝到国家分配的工作单位报到,只身南下,闯荡世界。在北京上学的几年时间,开阔了他的视野,也放大了他的野心。四化再也不想过那种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用开会学习文件一张报纸一杯茶来打发一生的沉闷生活,他有激情有热血,要过那种热血沸腾激情燃烧的生活。四化的目的地很明确——海南,据说那里是淘金者的天堂冒险家的乐园,是一切理想主义者突出现实的重围大干一场的地方。

          走下渡船,站在海南岛的土地上,四化深深吸了一口海岛潮湿的带着鱼腥味的空气,张开双臂,拥抱海南岛,大喊一声:“我来了!”他要在这里挑战自我征服世界,成就“有很多钱,让马卫国和铁头都跟自己混”的青春梦想。但他所不知道的是,跟他同时登上海南岛的有十万人,每个人都揣着和他同样多彩多姿的梦想。可是,到了海南,他们才发现发财的机会固然有,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把握住;更现实的问题是如何养活自己,挣钱吃饭,找地方睡觉。这么多人同时涌上海南,任何一份工作都有无数人在争抢,找不到工作没有生活来源的人只能流落街头,海滩上大路边广场上小树林里到处睡的都是没钱住旅馆的淘金者,他们用一块面包和白开水填饱肚子,然后在街头晃荡,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只有一双眼睛还闪闪发光,燃烧着梦想的火焰。尽管困难重重饱受挫折,他们还在心里鼓励自己要百折不挠越挫越勇,没有人肯轻易承认自己是竞争中的失败者。

          四化花光了身上的钱,被旅馆的老板撵了出来,加入了流浪汉的队伍。他身无长技找工作很困难,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而在这个时候,他的那些老老实实服从组织分配的同学正在办公室里舒舒服服地喝茶看报纸,让四化怀疑自己是否作出了正确的选择。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无论是回北京还是回家乡,都已经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只会招来别人的耻笑。四化决定硬着头皮在海南坚持下去,就算饿死也不回头,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不久,四化花光了身上的最后一块钱,真的身无分文了,似乎面前已经再也没有路可走,四化明白了什么叫“身处绝境”。他沿着海滩漫无目的地走着,望着碧波万顷波澜不兴的大海,甚至想到了像反清志士陈天华那样蹈海自杀——“面壁十年图破壁,未酬蹈海亦英雄”。四化在沙滩上写下周总理当年悼念陈天华的这首诗,满怀殉道者的慷慨悲壮。可是一个浪打上来,他的笔迹就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走了一整天,直到漫天星斗的时候,四化实在走不动了,在海滩上坐了下来,肚子“咕咕”直叫,前胸贴后背。为了忘掉饥饿,四化挖了一个沙坑,把自己埋了进去,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睡梦中,往事就像幻灯片一样一道道闪过。他和马卫国、铁头在故乡的街巷中游荡,马卫国还在吹他的《再见理想》,铁头憨厚地笑着,冲四化说着什么,可是四化在梦里听不清楚;杨朵朵美丽的笑靥浮现出来,仍然是一袭火红的连衣裙,在校园里燃烧着诱惑着,鹤立鸡群。梦中四化的嘴边露出了笑容;昏暗的小巷里,他们仨人一起袭击沙威,转头拍在沙威的脑袋上硬硬的感觉还留在四化的手心,鲜血从麻袋中渗了出来,越来越多,蔓延成一片血海,淹没了四化。四化感到窒息,大声叫喊却叫不出声来,一着急从梦中醒来,满头大汗。

          忽然,脚踝处一阵剧痛,四化睁开眼睛,发现有人从自己身上踩了过去。他一肚子邪火正没处发泄,马上从沙子中蹿了起来,扑向那个人,嘴里叫骂着:“你他妈没长眼睛啊!”可是拳头举到半空却僵住了,对方转过身来,看到四化,同样也愣住了。“你不是……”“你……你……”两个大男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踩到四化的人是罗刚!

          四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罗刚把手里的一摞报纸丢在地上,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四化。不需要解释,他知道四化有多委屈多难过,和四化同样经历同样处境的人他见得太多了,而且他也是其中的一员。

          小饭馆里,桌子上摆了几瓶啤酒、几盘菜,四化狼吞虎咽地吃着,嘴边沾满了饭粒,罗刚一动不动地坐着看四化吃。旁边的桌上几个人在高谈阔论发财的门路人生的理想追求,唾沫横飞慷慨激昂。罗刚连看都不看一眼,这种自吹自擂自我安慰就是落不到实处的人在海南遍地都是,已经激不起他的任何兴趣。在家乡的时候,他和四化形同陌路,还打过架结过仇,而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再次遇到四化却像见了亲人一样,四化趴在他肩头哭够了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哥,我一天没吃饭了!”他现在就像看着自己吃苦受罪的亲弟弟一样,心里说不出的酸楚。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让四化吃顿饱饭,而他自己也并不宽裕,靠卖报纸维持生计,平时大热的天连一瓶矿泉水都舍不得喝。

          肚子填饱了,身上有了力气,四化放下饭碗,不好意思地看看罗刚,“饿坏了!”罗刚笑了,给四化满上酒,彼此诉说着各自的经历。罗刚在马红梅怀孕后临阵脱逃,先是跑到深圳,在深圳没混出名堂,又来了海南,还是找不到出路,又无处可去,最后找了一份卖报纸的活来养活自己,过一天是一天。比起刚离开家乡的时候,比起现在的四化,他现在踏实了许多,只想多攒点钱,有了本钱干点事情,慢慢地积累财富,然后回家娶马红梅。他不再指望天上掉馅饼一夜暴富,眼前的四化仿佛就是当初的自己,同样的雄心万丈目空一切,同样的眼高手低穷困潦倒。

          “你红梅姐咋样了?”几瓶啤酒下肚,罗刚终于问出了这个一直藏在心里不敢问,四化也一直不敢主动提起的问题。罗刚怕听到一个自己无法承受的答案,怕马红梅因为受不了人们刀子似的嘴说三道四而走上绝路,又想听到一个自己期盼的答案,马红梅安然无恙等着自己回去,自己衣锦还乡,让马红梅风风光光地出嫁,一洗之前的委屈和耻辱,扬眉吐气。但四化的一直避而不谈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知道这种事情在家乡是瞒不住的,四化一定知道他和马红梅之间发生的事情,只是有意地回避,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不是酒精的作用,罗刚还没有勇气问出这个问题。

          四化低着头,不知该不该说实话。他能看出来,罗刚现在混的也不如意,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是不是还要用马红梅的事情来打击他?他已经为自己的错误和不负责任付出很大的代价了,还有必要继续惩罚他吗?

          罗刚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杯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说实话!我挺得住!”

          四化嗫嚅着说:“红梅姐嫁人了!”

          罗刚一愣,这个结果不在他料想的范围内,“嫁给谁了?”

          “不太清楚,听卫国说是老家的,是个傻子!”

          罗刚握着酒杯的手哆嗦了一下,“孩子呢?”

          “打掉了!”

          罗刚两眼发直地看着四化,这不是他设想的最坏的结果,也不是他期盼的最好的结果。这个结果再一次验证了孔老夫子的中庸之道是多么伟大——凡事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好,也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坏,“无过无不及!”不过,这个结果让罗刚挣够钱回去娶马红梅的梦想彻底破灭了,除非马红梅离开他的傻子丈夫,心甘情愿地跟罗刚重归于好。这个结果也永远地将罗刚钉在了道义的耻辱柱上,让他再也没有机会弥补自己的错误。这些年一直鼓励着他忍耐坚持拼命挣扎的动力瞬间被抽走了。马红梅本来应该幸福的人生被他毁掉了,虽然她还活着,可是这样的活着可能就是所谓的“生不如死”。一个城里的有正式工作的漂亮女孩嫁到农村嫁给一个傻子,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自喻!

          罗刚抓起啤酒瓶子,冲着自己嘴倒了下去,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地倒完了,嗓子眼都没动一下。四化想阻止他,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理解罗刚现在的心情,知道他真的喜欢马红梅,虽然混迹街头,但是还没有丧失一个人天赋的善良和正义感。他不是不想负责任,而是当时确实没有那个能力。只要罗刚不把啤酒瓶子插进自己的喉管或者拿它砸破自己的脑袋,就任由他发泄吧!一醉方休,至少可以暂时忘掉痛苦。

          喝完瓶子里的酒,罗刚将啤酒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响亮的声音让饭店里一片安静,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罗刚和四化身上。

          罗刚喝得酩酊大醉,四化扶着他回到住处,罗刚吐了一路。把罗刚扶到床上睡下,四化打了个地铺。至少今天他不用露宿街头了,可是明天呢?

          早上罗刚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他睁开眼便看见四化站在床边,“刚哥,起来吃饭吧!”四化煮了一锅面条,两个人坐在桌边闷声不吭地吃早饭。气氛沉默的有点压抑,罗刚还没从昨天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四化曲解了罗刚的意思,以为他是在撵自己走。匆匆吃完碗里的面条,四化站了起来,“刚哥,你保重,红梅姐的事你得想开了,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咱还得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我走了!”四化说罢就迈腿要走。

          “你去哪?”罗刚头也不抬地问。

          “去……出去看看!”四化也说不清自己该去哪。

          “老老实实在这呆着,你有什么地方可去?有我在,还能让你露宿街头饿肚子,你这不是臊我的脸皮吗?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你要是敢迈出这个门,我打断你的腿!”

          “你也不容易,我不能再给你添累赘,我这么大一个人,总能养活自己!”四化也急了。

          “甭废话,洗碗,我还得去卖报纸呢!有啥话晚上回来说。出去的时候记得锁门!”罗刚撂下碗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四化眼含热泪地目送罗刚远去。

          罗刚每天都会带回来一些卖剩的保持,四化闲得发慌就靠着看保持来打发无聊的时光。一天傍晚,罗刚和四化坐在沙滩上发呆,四化翻着随身看的报纸,忽然不说话了,目光被上面的一则消息吸引住了。这是报社记者对某银行海南分行的一位工作人员的访谈。四化的一位大学同学毕业后就去了这家银行,而且与这位工作人员同名,“难道……”四化若有所思。

          “怎么了?”罗刚看四化奇怪的样子,不禁问道。

          四化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如果真是我那位同学,通过他搞点贷款,咱也炒回房地产,捞上一票,不就发达了!”

          罗刚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出头之日,“那你去联系联系,抓住机会!时机这个东西稍纵即逝,一不留神就溜走了!”

          四化摇头晃脑地掉书袋,“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而不旋踵者,机也!”

          罗刚笑着照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知道我没文化,还整这些文绉绉的东西!走吧,去喝两瓶,拿个好运头,希望这次能弄成。”

          第二天,四化把自己捯饬了一下,看上去精神了很多,风风火火地去那家银行找老同学。果然不出他所料,报纸上的那个人正是他的同学。在那个商品经济意识还没有完全侵蚀人心的年代,人们还不失纯真,老同学见面自然分外热情。不像现在,同样的场合各怀鬼胎,每个人都在心里盘算着比较着,分析谁比自己混的好跟谁套近乎能捞到好处,为了面子为了虚荣自吹自擂满嘴跑火车。每个人都带着一张面具,真诚早就用来下酒了。

          “四化,你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同学们聚会的时候都问起你,可谁也不知道你在哪,你这段时间究竟干什么呢?在哪发财啊?看你这衣冠楚楚人五人六的,混的不错吗!”

          四化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说来惭愧,没混出什么名堂来。老同学面前我也不说客套话了,这次就是求你帮忙来了,能不能给点贷款,我也想搞下房地产。”

          老同学想了想,干脆地说:“贷款的事情好说,现在房地产热,领导也鼓励贷款给房地产项目。不过,你注册公司了没有?手头有没有项目?”

          四化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对方帮就帮到底,不帮就算了。“不瞒你说,我现在手头非常紧张,注册公司的钱都拿不出来,项目应该能找到,关键是资金。”

          老同学果然仗义,“这样吧,我介绍你认识个人,你先从他那借点钱,把公司注册了,有了项目再来我这贷款,我保证一路绿灯。不过你别玩砸了,不然我不好跟上面交代!”

          四化感激的说不出话来。

          有老同学的支持,四化的公司很快就注册下来了。公司是以他和罗刚两个人名字注册的,四化占八成股份,罗刚占两成,四化是法人代表。罗刚在外面卖保持,消息灵通,他们很快用银行贷款买下一批别墅,再转手倒卖出去,赚到了第一桶金。

          钱打到公司账户上的时候,四化和罗刚都觉得跟做梦一样,发财的事情他们做梦都想,似乎很难,难得让人泄气,但现在又这么容易就实现了,容易得让人心里不踏实。看着银行账户上的数字,四化认真地数着上面的零,数了几遍,抬头怔怔地看着罗刚,问:“刚哥,这钱是咱们的了?”

          罗刚有些机械地点点头,他也觉得好像是在梦游。“你取点出来,看这钱能花不?”

          四化娶了一万块钱,两个人先去高档饭店里大吃一顿,然后又到歌舞厅里潇洒走一回儿,搂着小姐唱到天亮。两个人彼此搀扶着回到住处,倒头便睡。

          第二天早上,四化习惯性地煮了一锅面条,叫醒罗刚吃早饭。吃着吃着,两个人抬起头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一会儿,爆发出一声几乎掀翻房顶的欢呼——“我们他妈的发财了!”两个人扔掉饭碗,抱在一起,在屋子里转圈地跳,连饭桌都踢翻了,面条洒了一地。

          等他们从极度的兴奋中平静下来,罗刚盯着四化的眼睛问:“四化,你觉得这钱咱挣的踏实吗?”

          四化摇摇头。“刚哥,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见好就收!咱们撤吧。”罗刚以他在外面闯荡多年的阅历作出了一个果断的决定,事后证明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判断。

          “去哪?”

          罗刚想了想,说:“北京,那你熟!”

          刑满释放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马卫国兴奋得像是即将冲出笼子的小鸟,蹦蹦跳跳、唧唧喳喳。其他犯人对他的不满也达到了顶点。

          1993年7月的一天,即将出狱的马卫国和其他犯人一起在监狱小礼堂看电视。电视节目并没有引起马卫国的兴趣,他独自坐在礼堂的角落里,波动着吉他。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著名的摇滚歌星、香港BEYOND乐队主唱黄家驹在日本东京富士电视台录制节目时,不慎从舞台上跌落摔成重伤,于当地时间6月30日下午16时15分离世。”

          看到黄家驹的死讯,其他犯人都是一脸的茫然,但这个消息像一记重锤砸在马卫国的胸膛上,让他透不过气来。偶像的死亡代表着他与杨朵朵的约定失去了意义,意味着这些年的努力和拼搏成为了付诸流水。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他昼夜思念着的杨朵朵从他的生活中、憧憬中消失了。

          马卫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礼堂的,狱警在背后叫他的声音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般遥远。马卫国觉得自己内心的支柱瞬间被人抽走,全部的生命力烟消云散,浑身上下虚脱得没有一丝力气,手脚轻飘飘的,好像不再属于自己,随时都可能瘫倒在地。他坚持走回了自己的牢房,一头栽倒在床铺上,昏睡了过去。

          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这个家伙怎么跟死了一样?”

          “不会是真的有啥急病,突然发作吧?”

          马卫国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同牢房的几个犯人站在他的面前,指指点点地议论着。牢头看马卫国醒过来了,骂道:“你这崽娃子装死呦!”说着就狠狠地踢了马卫国一脚。一道凌厉的光芒在马卫国的眼中闪过,心头萌生出杀机。牢头看到马卫国那恐怖的眼神,心里猛地一跳,似乎预感不妙,自己挑衅的时机不对。但其他犯人都在旁边站着围观,为了维护自己老大的权威和地位,他只能硬撑着,继续骂着踢着马卫国。

          马卫国理智的防线终于在牢头持续不断的挑衅下崩溃了,他冲动地一跃而起,凌空一脚,一如多年前他在操场上为救四化和铁头踹向罗刚的那一脚,同样敏捷同样有力,将牢头踹得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在对面的高低床上,反弹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其他犯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马卫国骤然的反击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这些年来,马卫国在监狱的环境中已经学会了忍耐学会了顺从,从来没有公开反抗过牢头。这是第一次反击,是多年压抑的情绪的大爆发,异常猛烈,迅雷不及掩耳!

          牢头低吟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处于疯狂中的马卫国不再给他站起来的机会,抄起靠在床边的吉他,抡圆了照着牢头的脑袋砸了下去。吉他摔得粉碎,牢头脑袋开花,鲜血迸溅,哀鸣一声栽倒在地上。马卫国冷漠地看着被打昏的牢头,面无表情,就像一个冷酷的杀手。牢头的手下终于反应过来,一起扑向马卫国,马卫国的狱友们赶到,马上加入战团,两伙人打成一团。牢房陷入一片混乱,板凳、暖瓶横飞,鲜血迸溅,直到狱警赶来,才把场面控制住。马卫国被狱警按在地上,血流满面。

          牢头被当成重伤,马卫国加刑四年。在家中等待他出狱的马建设和马母听到这个消息时,同时瘫倒在沙发上。几年的时间里,他们苍老了许多,经过再一次打击,变得更加苍老。狱中的马卫国同样在慢慢变得成熟或者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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