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二章
尤吉斯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周了。这是一次非常顽固的扭伤,脚上的肿痛一直不消。到后来,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于是,他开始每天试着走动一下,极力说服自己病情在不断好转。没有人能够劝得了他。又过了三、四天,他向家人宣布要回去上班。他一瘸一拐地爬上电车,来到布朗公司,发现工头居然给他保留了岗位。本来,在他离开期间,工头又雇了一个人,可是尤吉斯回来之后,他宁愿把那个可怜虫一脚踢出门外。可是剧痛迫使他不得不时常停下手中的活儿,他就这样坚持着,直到收工前一个小时。他终于败下阵来,再坚持下去他就要晕倒了。他的心都要碎了,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哭得像个孩子。于是,两个工友把他送上了电车。下了车之后,他不得不坐在地上,在风雪中等着家人来把他扶回家。
家人又把他抬回到床上,然后去找医生,他们本应该当初就这么做。经过检查,医生说他的跟腱移了位,如果不注意休养,他的脚永远也好不了了。医生用手拉扯着他的脚踝,尤吉斯疼得双手抓着床沿儿,牙关紧咬,脸色苍白。离开之前,医生叮嘱他在床上静躺两个月。如果提前上班,他可能变成一辈子的瘸子。
三天后,又一场大暴风雪袭来。乔纳斯、玛丽娅、奥娜和小斯坦尼斯洛伐斯在天亮之前一小时就一起出门了,想按时赶到屠场上班。可是刚到中午时分,后两个人就回来了,小男孩疼得嗷嗷直叫。他的手指冻得像冰棍儿。他们只得打消上班的念头,免得冻死在雪堆里。他们只知道在火炉旁烤冻僵了的手指,小斯坦尼斯洛伐斯疼得一整天在屋子里又蹦又跳,直到尤吉斯气得发疯,大骂如果他再不安静下来,他就要杀了他。一天一夜,一家人害怕得快要疯了,害怕奥娜和那孩子会丢掉工作。第二天,他们走得比平时更早,那是因为尤吉斯用棍子打了那孩子,逼着他早点出发。丢了工作可不是一件小事,那可是生死攸关的。小斯坦尼斯洛伐斯还意识不到,宁可在风雪中冻死,也比丢掉猪油机上的工作强。奥娜心里肯定自己会丢掉饭碗,所以当她最终赶到布朗公司的时候,她已经吓得要瘫倒了。可是她发现女工头那天竟然没有来上班,她因此逃过了一劫。
这场大雪给一家人留下的后果之一是小男孩的三个手指的第一关节永远也伸不开了。另一个后果是,从那以后,每当遇到下雪天,他总是在遭到一顿打之后才肯去上班。被指使打人的又总是尤吉斯。一动起来,他的脚就疼,所以他打得总是够狠,以发泄心中的愤恨。不过,尤吉斯的脾气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温和起来。人们说,再老实的狗如果整天被锁连锁着也会变得凶猛起来,人也一样。他整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开始的时候他只是骂自己的命运,到后来干脆见什么骂什么。
不过,他的脾气发一通儿就完事,因为奥娜一哭,他就会停下来。这个可怜的人就像是个游魂,面颊深陷,头发长得遮住眼睛。他已经落魄得不消得去剪头发了,实际上不只是头发,他身上的一切都懒得去想。他那坚实的肌肉正一点点地松懈下来,变得越来越软弱无力。他没有食欲,家里也买不起好吃的东西让他解解馋。他说,这样更好,能省点儿钱。大约在三月底的一天,他偶然看见了奥娜的存折,因而知道他们只剩下三块钱了。
由于长期生活在极度的窘困之中,他们又失去了一位家庭成员。乔纳斯大哥失踪了。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下班之后他没有回家,一家人想尽了一切办法去找他,结果都是徒劳。达拉谟的工头说,他结清了一周的工资,然后就走了。工头的话也许不是事实,因为有时工人死在工厂里,他们也这么说。这是最简单的开脱责任的做法。有一次,一个工人掉进炼油罐里,被炼成了“精炼板油”和“优质肥料”。告诉家人真相于事无补,只能使他们更加伤心。不过,更可信的说法是乔纳斯离家出走了,他去一个人闯世界,去追求幸福了。很长时间以来,他就开始有怨言了,不过都是有理由的。是啊,他交了不少食宿费,可是家里还是人人吃不饱饭。玛丽娅一直把挣的钱都交给家里,所以他也觉得自己该这么做。家里孩子哭,大人叫,烦心的事接连不断。要毫无怨言地承受这一切,只有英雄才能做到。可乔纳斯本就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他想吃上一顿饱饭,他想在晚上睡觉前坐在火炉旁舒服地抽上一斗烟。在这个家里,火炉旁根本没有他的位置,而且整个厨房根本暖和不到舒服的程度。春天到了,没有什么想法比离家出走更令他向往。两年来,他就像是一匹被套紧夹板的马,在达拉谟那阴暗的地下室里拉着一辆重达半吨的铁车。一年之中除了星期天和四个节假日,他从来没有休息过一次,从来听不到一句感谢的话,倒是挨了无数次的打骂,这种待遇就连一条有骨气的狗也受不了。现在,冬天已经过去,春风正习习吹来。在这样明媚的春日,只要走上一天,罐头镇的滚滚烟尘就能够被你永久地甩在身后,而你眼前所看到的就会是绿油油的草地和姹紫嫣红的鲜花!
现在,一家人的收入减少了三分之一,而要买的食物只减少了十一分之一。这样,他们的生活比以前更加艰难了。他们开始向玛丽娅借钱,不久以后她的那点积蓄也被花光了,她的结婚梦想和过上幸福生活的愿望再一次破灭。于是,他们又不得不向塔莫休斯·库斯列卡借钱,他也因此而陷入贫困之中。可怜的塔莫休斯没有任何亲人,而且才华出众。他本应该挣很多钱,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可他偏偏爱上了玛丽娅,也许这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也许命中注定他要被托下水。
最后,一家人决定让另外两个孩子辍学。家里只有一个女孩,一个是比十五岁的斯坦尼斯洛伐斯小两岁的小女孩考曲娜。此外还有两个男孩,分别是十一岁的菲利马斯和十岁的尼古拉约斯,都很聪明。可是,成千上万年龄不比他俩大的孩子都在自食其力,他们有什么理由呆在家里而一家人却在挨饿呢?于是,一天早晨,他俩上路了,去城里卖报纸,临出门的时候兜里各揣着两毛五分钱和一份面包卷腊肠,脑子里装满家人的叮嘱。晚上,两个孩子走了五、六英里的路回到家,哭着讲述了一天的经历。有一个人主动提出带他们去批发报纸的地方。到了地方之后,那人拿了他俩的钱,说是去一家商店取报纸,结果那人一去不返。讲完之后,两个孩子遭到了一顿鞭打。第二天早晨,他们又出去了。这次,他们自己找到了批发报纸的地方。拿到货以后,他俩开始四处叫卖,逢人便喊:“买报纸吗?”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个大个子卖报人抢走了他们手中的报纸,还打了他们一顿,理由是他们俩侵占了那人的地盘。不过,他们俩还算幸运,因为他们已经卖出了一些报纸,所以回家的时候兜里的钱还够本。
就这样,经过一周的磨砺之后,两个小家伙终于摸清了这个行业的一些情况,包括各种报纸的名字、进价、顾客、卖报纸的地点以及应该避开的地方。从此,他们每天早晨四点钟离开家,走街串巷,先卖晨报,后卖晚报,晚上回家的时候身上各揣着两毛、三毛或者四毛钱。当然,这些钱要扣除交通费,因为他们一天要走的路程可不算近。不过,过了一段时间,有了一些朋友之后,他们从朋友身上又学会了一些闯社会的经验,包括如何逃票。他们会趁售票员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上车,然后钻进人堆里。一路上,售票员十有八九不会向他们要票,或者没看见他们,或者以为他们已经卖了票。如果他真的要票了,他们俩就会急忙翻衣兜,然后突然做大哭状,这时就会有好心的老太太替他们把票补上,或者他们干脆窜下车去,逃之夭夭,然后在另一辆车上上演同样的一幕。他们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光彩的。在工人们上下班高峰期,车厢里人满为患,售票员来不及给所有人售票,这是谁的过错?另外,孩子们也经常听说那些大公司都是大骗子——他们在那些流氓政客的帮助下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眼下,冬天已过。一家人不必再为风雪而担心了。另外,他们也不必再多买煤了。家里已经没有太冷的地方了,孩子们如果吵闹就赶到另一个房间去。一周一周的开销,他们也有足够的钱接济上。就这样,尤吉斯的内心感到了一丝解脱。时间可以使一个人适应一切,尤吉斯也渐渐适应了整天躺在床上的生活。奥娜看在眼里,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份难得的安宁,尽量不在他面前提起自身的病痛。春天的雨水仍然冷得彻骨,奥娜不得不经常坐车去上班,尽管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她的脸色日渐苍白。这一点,尤吉斯似乎全然不觉,奥娜有时会为此而难过,尽管她足够坚强。有时她会想,他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在意她?生活的磨难是不是已经耗尽了他的爱情!她没有多少时间跟他呆在一起,他们都默默承受着各自的烦恼。回到家的后,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所以他们之间只是偶尔有一些交流,而且谈的都是烦心事。是啊,生活在这样的境遇中,人还能有多少柔情留在心头!奥娜内心的悲哀时而会迸发出来——夜里她会突然紧紧地抱住丈夫,然后泣不成声,追问他还爱不爱她。可怜的尤吉斯,在无休止的生活重压下,已经变得越来越实际了,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她的问题。他只能回忆一下上次是什么时候对她发了脾气,并表示悔意。于是,奥娜表示再一次原谅了他,然后独自流泪睡去。
四月下旬,尤吉斯去看了医生。医生用绷带缠了缠他的脚踝,然后告诉他可以回去上班了。可是,回去上班可不是医生能说了算的事。当他重又出现在布朗公司的宰杀台上的时候,工头告诉他不可能把工作给他保留到现在。尤吉斯知道,在他离开期间工头已经找到了同样能干好工作的人,现在不可能再把人家换下来。他站在门口,环顾四周,眼神里充满了凄凉。他看到朋友和同伴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工作,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抛弃的人。他走出工厂的大门,加入到等待就业的人群。
可是,这次他失去了原有的自信,也没有了自信的本钱。 在人群中,他已经不再显得鹤立鸡群,也没有工头直接走向他。他现在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眼神凄苦。在罐头镇,像他这样的人成百上千,一连数月流浪在街头,苦苦地寻找工作。这是尤吉斯一生中的一个关键时期,如果他再软弱一点,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就此堕落下去。每天早晨,那些不幸的无业游民就在屠场外面闲荡,直到警察来了把他们赶走。然后他们就会四处散落到各个酒馆里。很少有人有勇气直接走进工厂去面见工头,然后被拒绝。如果早晨没有找到工作,他们就会整天整夜呆在酒馆里厮混。尤吉斯没有像他们那样堕落下去,原因之一是现在天气不错,不必非得呆在室内。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脑海里总是装着奥娜的那张可怜的小脸。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找到工作,在这场艰苦的鏖战中一刻也不能放松。他一定要工作!他一定要在下一个冬天来临之前找到工作,攒一些钱。
但是,诺大的屠场区就是没有他的工作。他找遍了工会里的所有会员——尽管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尤吉斯一直没有放弃对工会的信念——他乞求他们为他说一句话。无论走到哪里,他逢人便问有没有工作机会。他整天在屠场区的各个大楼里逛游,不出一两周,他就逛遍了屠场区的所有工厂,每一幢楼,每一个车间。结果是,哪里也没有工作。他告诫自己,先前去过的地方也许现在有了机会。于是,他就重新逛一遍。到后来,各个公司的看门人和“私人侦探”都能一下子认出他来,然后威胁着命令他离开。就这样,除了早晨跟一大群人在屠场外面等待之外,他已经别无选择了。他会拼命地挤到人群的第一排,眼神中充满渴望。一天的希望落空之后,他就直接回到家,跟小考曲娜和儿子玩耍。
尤吉斯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了世态的炎凉,这一点让他感到尤其痛苦。当初,他年轻力壮,第一天就找到了工作。现在,他已经成了二手货,可以说是个破损的零件,没有人愿意要了。他们用追命般的速度肆无忌惮地掠光了他身上的所有精华,只留下一具空空的躯壳,然后把他抛出门外!在失业的人群中,尤吉斯也认识一些人,他们向他讲述了同样的遭遇。当然,这其中有些人来自其它的行业,他们是在别处的磨房被碾碎的。有些人是由于自己的过错而落到这般天地的——比如,有些人不喝酒就禁不起那残酷的碾压。不过,绝大多数人都是那部庞大宰杀机器的残损零件。他们一直在飞快地运转,紧跟着整部机器的运转速度。有些人已经运转了几十年,直到有一天他们再也跟不上。有些人被明确告知,他们已经老了,厂里需要更年轻力壮的人。另一些人则是由于工作粗心大意或者能力不足而遭解雇。不过,大多数人失业的原因跟尤吉斯如出一辙。有的人过度劳累,长期营养不良,最后疾病缠身;有的人被刀割伤了,伤口引发血液感染;其他的人也是遭遇了各种各样的事故。事故过后,只有经过工头的同意,你才能回去工作,绝无例外,除非事故是公司的责任。即使这样,公司也会先派一位狡猾的律师找你,劝你放弃权利要求。如果你执意不肯,律师会代表厂方承诺给你和你的家属安排工作。他们会信守承诺,只不过期限只有两年。这两年恰好是“上诉期”,过了这期限之后,受害者就不能上诉了。
你一旦遭遇了这样的厄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这要看具体情况。如果你是一个超熟练工,你可能会有足够的积蓄让你渡过难关。收入最高的工人,“劈工”,每小时能挣五十美分,旺季一天能挣五、六美元,淡季也有一、二美元。这些钱除了足够维持日常的开销,还会有结余。可是,每家屠场只有五、六个这样的“劈工”。尤吉斯认识其中的一个,他家里有二十二个孩子,他们都想长大以后成为像父亲一样的“劈工”。而一个非熟练工人旺季一周也只能挣十块钱,淡季只能挣五块钱。这样的工人家庭只能靠他的年龄吃饭,一家人能不能吃饱饭还要看家庭人口的多少。一个未婚的男人也许能攒下点钱,前提是他不喝酒,不自私——也就是说,他根本不管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兄弟姐妹、亲朋好友、工会里的其他会员、快要饿死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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