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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醪糟


即便做了传说中所谓腾云驾雾的修真之人,施桃也并未忘记自己现在所处的世界仍停留一个生产力极其落后的时代。并且与前世不同,这个世界似乎因为曾经有过修真者对所谓凡间的参与与搅动,生产力的发展尤其的慢,上千上万年里只是重复大厦倾颓、王朝更迭的旧戏码,而所谓民智却是半点不带开的。

        在这种情况的世界里游走,尽管靠谱师兄傍身,施桃还是下意识地要格外的注意。

        否则就可能被一些不怀好意的散修民间留教训,情况再糟点,说不准就是要被四处飘荡打猎的魔修抓个正着。如今魔界可不是当年被剑门山压着打的惨状,何况就是当年魔界也是所谓正道名门杀不完的反派,更遑论现在,若真是被捉去,哪怕有两个祖宗照应也难捱。

        秉持着这样的生存观念,在依靠玉娘打点吃住的接下来几日中,施桃始终在默默观察自己看过的每一处郓城风俗,以知己知彼的态度打听到了不少对自己有所用处的消息。

        他们此次下山任务——根据师兄花朗次日的靠谱言论——主要是去找一趟剑门山的上元峰找一趟这一代的上元夫人(实际上真正的上元夫人已不知死了多少年)去取一份预备给二姥姥的礼。几天来通过饭桌茶馆里的软磨硬泡,施桃也大概知道了这个所谓的上元夫人是个什么位置,与二姥姥又是什么关系,虽然以她贫瘠的小脑瓜还不能一口气了解完其中的弯弯绕绕,但大体她还是能听懂的。

        严格来说,上元峰乃剑门山相当老的山头之一了,最早能追溯到八百年之乱前,当时的上元峰还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囚牛峰,是个在修真界如今已经没什么人提及的名字。囚牛峰当年的峰主长老练的是上元功法,走的是清净修为。奈何好景不长,长老在八百年之乱开始的前夕渡劫失败丢了性命,可这长老生前没留个一儿半女,唯一的徒弟也早早仙去,众仙家也不好一时间裁夺要不要就此去了囚牛一峰,一来二去,便让那长老的同门师妹代之,做了囚牛峰峰主,并改为上元,称历代此山长老为上元夫人。

        至于二姥姥,据说她是与第一任上元夫人关系不错,尽管剑门山整体与合欢宗不合,但树大枝叶多,哪能条条往南长呢?为此,像是上元峰这样至今与合欢老祖保持友好接触甚至互通往来的山门也是有的。

        施桃消化了师兄对此的科普,在心中细细咀嚼其中的关节,其实被刻意隐瞒的部分很明显,只是花朗大概也的并不清楚具体情况罢了,剑门山八百年之乱前的故事在合欢宗内向来讳莫如深,这段历史衍生出来的关系藏的再严密也并不奇怪。只是上元峰初代上元夫人对后世与老祖的关系处理,听起来比起先天私交更像是传承任务,至于这个所谓不得不传的任务是什么,理由又是什么,她猜也没个大头绪,但大概率与那位囚牛峰长老相关,说不准同八百年也是相连的——毕竟没有规定说经历了八百年的剑门山弟子就要人人恨不能对合欢宗得而诛之,若是此前就与老祖私交甚密,在这之后仍托人保持往来也是合理的。

        毕竟合理是个相对概念,只要不坑其余人,就没有拘束的必要,也没有拘束的可能。

        照这么想,大概率账本也是和这囚牛峰有关的,毕竟猫腻实在太明显,哪有正经长老死后还不给外人留下个名讳的?若是这位长老留了,相比按照她大师兄的性子是断然不会介绍情况时潦草带过的,既然花朗没提,那就只能说明是剑门山出于某种原因对外不说。

        那按照账本内容与簌簌所推断之言,这账本祭祀的很可能就是这个留了身份没留名字被刻意藏起来的囚牛长老。

        至于当时吵着要一起来的簌簌,这两日大概是被凡间人气扰得凶狠,就连能变幻的夜晚也懒得再化形,平日也是尽可能的少开口讲话,惹得施桃都恍惚间忘记了自己腰上还有这么一个精怪的存在。

        不过,既然说了这上元礼是主要任务,那也就意味着这趟下山还要有附加,但附加部分花郎倒是没有说的太明白,只是这几天里都带着她在郓城乱转,像是要吃遍当地每一家茶馆。

        施桃就算不清楚,也大概能看出来她这亲爱的大师兄带着自己四处转是在等待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既然师兄不方便透露,那她也不会多问。

        反正花朗已经带着自己等了,总不会再让自己刻意避开任务吧?既然是早晚要知道,自己问也没用,也没有那个实力推动什么,倒不如老老实实跟着师兄喝茶吃点心听评书看戏来的爽快。最近她还顺便货比三家,最终发现了还是平江道上的茶园子琵琶弹得最好,当然,听美女弹琴唱诗也是花朗这个合欢宗少见正经人能容忍的最高限度的寻欢作乐,至于那些十里软红初上灯后才要浮现的香粉鸳鸯楼,他是绝对不会带着自己去的。

        唉,随他吧。

        施桃在茶寮坐定等里大脑复盘结束,还装作处于中风恢复期的脸上没有其他表情,花朗坐在她对面,雅青的褂子像一道烧茶炉里的烟,两人今日选了一家平江道里有歌女唱小仙的茶寮,藏在巷中,倒是很雅,自二层竹窗向外一扫还能看见茶寮内庭里捕雀的细条扁箩。

        唱小仙的歌女将将上台,串堂的小厮跑来哈着腰问两位要吃什么茶水。施桃挂着纱帘锥帽不好乱晃脑袋,花朗眼看着等的人都要耗干,左右无奈,施桃遂稍一掀纱帘,向串堂的要了一盏瓜片,一碗醪糟冰圆子,圆子不要小豆,多些干桂花。吩咐完店家,施桃还特意抬眼撂了一层对面的花朗,花朗这才回过神一般点点头,说一切听师妹的,而后便准备从怀中掏银两付钱,施桃觉得可笑,又不好发作,忍了两番,最终没把打趣的句子脱出口,只是等着醪糟的时候又顺道吹了一阵窗口风,隔着纱帘看老好人师兄此刻等得心神不宁。

        也难怪花朗这样不安,谁教他二人自几天前便开始等这渺茫的音信了呢?施桃不清楚究竟等什么也还好,不知不罪,也就无所谓恐慌。而花郎可是真真切切出发前从师父那边领过命的,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且根据他的反应看起来这么做应该也挺重要,施桃不无可怜的想,各种意义上来说花朗此行是肩负巨大压力的,毕竟事情做坏了没人会苛责施桃,但他们一定会嗔怪身为宗门大师兄的花朗。

        楼下的歌女今日唱的是哭观音,调弦转轴两三下,紧接着便是从上一回的断书唱起。

        施桃隔着帘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唱到“能问祸福是与吉凶”一句时,对坐的花朗终于从蜡像转变成活人,一对粗眉一挑一展,目光投向台上两个眉眼细长的女人。那两个女子唱得婉转哀怨,往事历历恍如梦一句更是凄切缠绵,施桃当然不瞎不聋,也就能从从女子唱词与花朗反应中找到症结所在,她正犹豫要不要发问,串堂的此时已经端着两人的茶点送来。

        醪糟圆子冰碗里浇着牛乳蜂蜜与桂花,瓜片的热气熏在花朗神情凝重的脸上,一勺醪糟送进嘴,化开不过片刻,施桃就听见师兄花朗传入自己脑中的极低的声音。

        “一会儿不要乱动,就坐在这里,戴好送与你的香包。”

        施桃听到这话,想停下吃醪糟的手,却又被花朗止住了动作。

        “莫动,莫动。”

        施桃想起自己先前调查之后得出的结论,忽然明白了自家师兄的反常行为,又想起自己实力低微,但有一身法宝保命之事,心跳加速两秒后再度趋于平稳,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吃自己的一份醪糟。醪糟带着冰镇的甜酒气味,遇着热风便如冰块融进酷暑里,盘旋着打通了施桃的鼻腔,让她呼吸都带上了浅淡酒气。

        想想还有点激动呢,毕竟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见真实的魔修。

        别的不说,施桃抿着粗瓷勺子,细细想,这魔修的脸蛋和嗓子确实挺不错的。

        台下的魔修歌女唱得如鱼得水,顺滑的歌声仿佛滑过荷面的露滴子,施桃前世并不是常常欣赏高雅艺术的类型,因此她并没有听出这两个女子在认子一段中删去了原本的儿剖,只留下母亲的控诉,在她听来,只是某一段琵琶忽然弹得激烈,魔修的歌声也是带上了恨意的唱腔。

        那魔修唱,“千人骂,万人恨”,花朗的神色为这歌词眼见得越发阴沉,施桃努力让一份醪糟吃得更慢,拖延之间,她看见花朗自褂下拔出一把吴钩,连站也不站,一发力便把那吴钩狠狠扎向台后屏风。唱歌的没被这吴钩吓坏,听歌的却是发出一阵惊呼,魔修似乎打定主意要把下一句也唱完,一条琵琶弹得弦都乱颤,花朗在琵琶声里起身,虚摁过施桃的肩膀示意她不要乱动之后,在魔修最后一句“教我在世怎做人”的歌词里一跃而下,跳进了一楼。

        打架当然是刺激的事情,除了春节档的喜剧,上辈子施桃从来不看大特效打架片子之外的任何影院电影,去电影院就是要爆米花放松的,深度何必要留在肾上腺素里?

        但一旦打架演变成现实,还是在自己身边乃至与自己有关的现实,也就要失去其乐子而变得十分恐怖且危险。施桃抱着自己的醪糟碗疯狂思考这两拨人打起来的线索,说实话她也不是很相信这一趟辛苦就为让大师兄放下门派工作来杀两个魔修,何况方才花朗听到唱词后的表情也太不对劲了,如果抛开立场谈感受,甚是谈得上如踩了尾巴的猫。

        施桃眼见着被逼的从前堂到后院一路撤退,看着十分游刃有余但心情颇坏的老实人师兄不紧不慢的跟过去,一楼的看客跑的跑散的散,施桃抱着醪糟往外瞧,内庭里的花朗更像只耍弄的猎物的老猫。

        花朗向来是个懒得在战场周旋的性子,奈何这次他不能如往常一刀毙命,因为这俩魔修应该就是他要等的东西,既然有重要物品在她俩身上,直接杀了反而麻烦,花朗被逼的动手不是,不动手也不是,何况这两个女人方才唱的琵琶调分明故意,明摆着是要激怒他,到了这个份上他也不得不应,否则还有什么样子可言?

        施桃猜的是对的,两人下山前,魏势工确实特意嘱咐过花朗,既然下山,索性一并把其他事情处理了来的爽快,免得夜长梦多,还要烦他亲自安排。其中一个便是在平淮城找一样东西,一样如今被藏在魔修身上的东西——如果不为这个,花朗肯定不会动手,因为这没有必要啊!虽说这是两个混在凡间的魔修,但自八百年之乱后但凡人间繁华城市都是这样大把大把混进来的魔修,何况人家也没有被抓到作恶,又是个弱得没威胁的级别,哪怕她们有两个人,动手也实在是不合适不合算的。

        只是平淮城魔修不该少,魏势工又说不出其他线索,也说不上那是个什么东西,单纯的是在窥运时有所预见而已,这样模糊的预见其实是不需要搭理的,如同混在城里的魔修,可以但是没必要。然而此次窥运魏势工却又在这没必要的恍惚里看见了了不得的因果,天道因果谓之实,既然已经有了因果,那便是前缘定下的必然,不可逆要发生,还是和魔修有关的不可逆发生,那么事情就很明了了,因果既定,与其被动接受,倒不如主动出击。

        然而出击到现在,花朗连精神刺激都受够,却还是没能找到那个所谓命定的东西。

        两个魔修也不像是傻子,负隅顽抗肯定是没用的,以花朗的实力,这只会造成死得快与死的痛苦两种结局,那两个魔修抵抗到现在,与其说是抵抗,反倒更像是拖延。

        ——拖延。

        施桃装中风的脸忽然为自己复盘出的两个字吓得一抽搐,碗里的醪糟已经见底,还不等楼下的花朗多加反应,一道散着槐花香味的声音蜿蜒贴上她的耳廓。

        “小菩萨好兴致,愿意给本座尝尝么?”

        大脑停止转动,女人带着花气的声音喷在她耳根,施桃此刻却只记得一句话。

        我,摊上大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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