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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29.罪孽


直到用完晚膳,靖珩安抚完五皇子妃睡下,才回了南院收拾残局。一入院那刺鼻的血腥味便叫靖珩很是不适,他看着一身血污的江元佑,颇为嫌弃:“幸好我早有预感,午膳没吃太多,否则见这场面我肯定得吐出来。”

        江元佑面无表情地擦了擦手,示意小厮进去搬人。虽然勉强还能叫做是一个人,但看那形貌,恐怕已经与带着肉泥的骨架子无异了。靖珩瞥了一眼,干呕了下,连忙移开视线,忍住胃里疯狂上冒的酸水,感慨道:“还好我不会成为你的敌人。”

        “是啊。”江元佑仍是一脸煞气,仿佛还没有从刚刚的血色里走出来。

        靖珩有些担心地看着江元佑,早几年去永安侯府拜访的时候,与江老太君说过些私下话。江老太君对江元佑最大的担忧便是怕他造得杀孽太重,迟早有日会误入迷障。江元佑自小入军营,在杀伐之中长大,身边虽有郑家兄弟和靖珩这样的好友,却还是聚少离多。用靖珩曾经同江元佑开的玩笑来说,江元佑带在死人堆里的日子比跟谁待得都要多。江家男儿短寿,虽然都是死在战场上,但仍有不少传言说是江家人的杀业折了寿数,到了江元佑这一代尤甚。来求亲的人家被拒了一回也不再坚持,或许也是担心自家女儿嫁过去不久就要变成孤儿寡母,就像江元佑的母亲谭氏那样。

        靖珩原本对杀业仅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江元佑与他相处之时多是离了沙场,人也不似童年那般锐利。但今日这么一见,他仿佛明白了江老太君的隐忧。这是个在尸山血海里泡大的男人,他生来与杀伐为伍,有人能接受得了他的光鲜,也有人会被他如今的模样吓跑,怀兴就是其中之一。

        他看着江元佑,欲言又止。江元佑抬了头,隔着靖珩看了眼他的后方,忽得身子一僵。靖珩奇怪地转过头,站在南院月洞口的钟雪茹捧着装着衣服的木盘,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俩,钟雪茹的目光落在江元佑能拧出血水的衣角上。

        靖珩心道不好。

        然而并没有发生靖珩所担心的那些事,钟雪茹意外地镇定,她缓步走过来,朝靖珩行了一礼:“五殿下,怀兴公主已经歇下,民女便过来看看。”

        “钟小姐不必这么客气,既然来游玩,便自在些。”虽然现在这个情况哪里还像是出门玩乐的。

        钟雪茹又垂眸看了眼盘子里的男装,解释道:“方才来的路上遇见一个小丫鬟,她是来给永安侯送衣服的,我见她站在外边不敢进院,便替她送来了。”钟雪茹朝江元佑笑了一下,“侯爷应该还要先沐浴吧,我不方便入净室,得劳烦侯爷自己拿进去了。”

        靖珩惊喜又佩服地看着她,面对这样的江元佑居然没有任何反应,换了其他姑娘不说当场跑路,至少也要吓哭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有点多余,拍了拍江元佑的肩,决定自己去做那个跑路的人。

        江元佑横了他一眼,快步走到钟雪茹面前,他尝试着去对她笑,可他发现自己此刻笑不出来。他似乎还困在刚刚的那个场景里,他一刀又一刀的刮着那个人的皮肉,心里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只知道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直到血腥弥漫了他的视野。

        等回过神,他看见了她,那个他心尖上的姑娘。她没有怕他,即便他一身的血腥味,她也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好想捧着她的脸亲吻下去,又害怕他的血玷污了她。

        钟雪茹知道江元佑刚刚都做了些什么,虽然没有亲眼见到那个画面,但是她可以想象得出来。江元佑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都是为了她,她又怎么可能会去嫌弃避让他。她从来不觉得男儿身上的血污是一种不祥或是灾祸,没有面前这个人曾经的一次次杀戮,她又怎能平安顺遂地活到十七岁。以前的她是被他保护着的芸芸众生的其中之一,但昨日与今日,被保护的是她一个人。

        她只是忽然想起了怀兴以前对她说过的与江元佑初遇的那段回忆,她想过若当日遇见他的不是怀兴而是自己,看着江元佑射箭的模样,看着他一脸冷峻不近人情的模样,她会作何感想。

        钟雪茹想了许久,最后得到了一个答案——她或许会更早地喜欢他。她认命了,与其继续自我纠结下去,倒不如顺从自己的内心。她都已经随他“偷”了一夜的情,被他给欺负了好几回,也不能白白被占了便宜。

        当然,心里虽然这么想了,但她也不能太快承认。她倒是给自己找了个不错的借口,江元佑既然要沐浴,那胳膊上的药就该换了,她只是过来替他换药的,没有其他别的心思。

        她抬着头,对他说:“侯爷还不把衣服拿走吗,我胳膊都酸了。”

        江元佑顿了下,接过换洗的衣裳,仍是盯着她看。钟雪茹被盯得有点不自在,小声说:“我不走,等你出来我重新给你上药。对了,你是不是没有用膳,南院有个小厨房,我不太会做菜……我给你煮一碗面吧?”

        他似乎放下了心,单手抱着木盘,摸了摸她的脑袋:“好。”

        身上的戾气少了许多,看上去没有刚才那么吓人了。钟雪茹安心地笑了笑,果然她这一趟是来对了。

        江元佑沐浴完出了净室,钟雪茹也端了一碗鸡蛋面来,她的手艺确实不太好,只会煮最简单的面,可江元佑却吃得津津有味。瞧着他此刻神采奕奕,钟雪茹确定了他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虽然一旦恢复就意味着她又要被他戏弄了,但与其见他冷冰冰的样子,她倒是宁可被欺负着了。

        只要他别动不动就亲她。

        “待会儿我们去散散心吧。”钟雪茹主动提议,“不知道能不能遇到昨天那只小鹿。”

        “嗯,不过我可以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

        他带着钟雪茹去了主院,主院是五皇子夫妇俩住的地方,守卫森严,经过了昨日的大火之后更是处处都有人把守。江元佑却带着她去了一处鲜有人在的地方,那里种着茂密的木芙蓉,一树一树花团锦簇的粉色,有些花苞还未绽开,花苞却又是洁白无瑕的色泽,花瓣又白变粉,仿佛女儿家娇羞的脸颊。

        钟雪茹凑近了一朵木芙蓉,深吸了一口它的香气,幽香沁人心脾,如饮下一杯浓稠的蜜浆,流淌着香香的甜味。江元佑伸手折下一朵花,插进她的鬓发内。她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芙蓉如面,娇美惹人怜爱。

        换了昨日或是今天清晨,他早已经去亲吻面前的姑娘,她的一双红唇比花朵还要娇嫩,总让人忍不住去采撷。

        但此刻他什么都没做,他垂眸望着钟雪茹。

        钟雪茹知道他有话想对她说,她也不去问,只等他自己愿意开口的时候再说。

        他们安静地在木芙蓉树前站了一会儿,她忽然听见他说:“那天你说你想看皇家别苑的梅花,因为怀兴说冬日的梅花生得好。其实,我更偏爱木芙蓉,带你来此本是为了它,只是没想到……”

        好好的赏花兴致,被那个闯入者给糟蹋了。

        钟雪茹已经知道是江元佑安排的别苑之行,只是没想到为的却是这一树的芙蓉花。现在是黑夜,看得不够真切,但仅仅只是面前的这几朵就已经足够惊艳。木芙蓉有个别名“拒霜”,历经霜侵露凌仍能傲然盛开,堪与寒梅相比。若寒梅是君子,那么木芙蓉便是位锦绣姑娘,坚贞不渝。

        仿佛是在暗示什么。

        钟雪茹俏脸微红,她知道这回不是她的自作多情,而是他的有心为之。

        “雪茹,我一整个下午都在折磨那个人。”江元佑缓慢地说着,“起初只是想教训他,他胆敢对你下手,他万死也难辞其咎。只是后来……”

        我剜着他的发肤,仿佛成了一种享受。我就是这般会陷入杀戮的人,我本以为我这一生都只与沙场依存,生在那里,死在那里。我无心于爱,与爱人相守那样幸福的未来根本不该属于我这样杀业深重的人。

        可是。

        “雪茹,我才是这世间罪孽最深的那个人。”

        “侯爷,你知道吗,我是自小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

        江元佑扯了扯嘴角:“你这是在说我老吗?”

        钟雪茹轻轻捶了他一下:“听我说完。”

        江元佑捉住她的手,轻声道:“嗯,你说。”

        “长兄与父亲都与我说过许多你的事情,连我那一心读书的二哥哥都对你赞不绝口。你和你带领的将士们换来了我们的安居乐业。若是没有你,南朔和党项不会轻易与我朝议和,边关还要打许多年的仗,又会有很多人流离失所。你给了他们安定的生活,你说这些都是你的杀戮换来的,你是罪人……”钟雪茹顿了顿,才说,“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

        “哪怕所有人都惧怕你……”

        她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

        半晌之后,她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的腰。

        “还有我,我不会害怕的。”

        他与她站在木芙蓉花丛间,是叶葳蕤霜照夜,此花烂熳火烧秋,她拥着他,像一团烧在他心尖的火。

        心里最后一丝不畅快被这样的火苗烧得一干二净,他郑重且珍惜地抱住了钟雪茹,没有去做任何被她指责为轻薄的举动。

        只想这么抱着她,直到天明拂晓,直到他与她的末路。

        “雪茹,我快等不及了。”

        钟雪茹闷在他胸前笑起来:“你不是说让我等你,会很快吗?”

        “是啊,很快。”江元佑收紧了手臂,“即便如此,我也依旧等不及了。”

        闹了这么大的事情,一行人也决定了提前结束别苑之行。回去的路上钟雪茹还是坐着永安侯府的马车,江元佑送她回家,一路上倒是很规矩。与来的时候不同,坐在车上的钟雪茹没有躲着他,她坐在他身边,马车一路一颠一颠的,走到半路上的时候她都被颠困了。她打了个呵欠,靠在他肩上打起盹来。江元佑看着她,来时路上的小心谨慎到如今的全心信赖,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伤受得不亏。

        马车停在都督府门前时,钟雪茹才悠悠醒来。先前已经说好瞒着钟家关于别苑遭遇的事情,钟雪茹不希望他们担心,所以也没派人回来传话,自然也就没人想到钟雪茹会提前回来。门前没有人等着,如鸿进去传话,钟雪茹便在车里等着。

        “你待会儿还要入宫吗?”她记得临走之前听五皇子与江元佑提了一句,不管幕后指使的人是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人在别苑设下埋伏都是对皇权的挑战,于情于理都该向皇帝禀报才是,至于他打算如何处理,那便是天子自行决断事了。

        江元佑点点头,捏了下她的手:“嗯。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我和靖珩会处理的。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找你。”

        钟雪茹轻笑一声:“明天呀?”

        “今天太仓促了,该有的礼数不能废。”

        “你知道我才不是这个意思。”钟雪茹压低声音,“宫里边……”到了这一步,钟雪茹唯一担心的还是怀兴的事情,既然怀兴对江元佑无意,她也姑且算是与江元佑两情相悦了,自然也不会继续坚持把江元佑往怀兴那儿推。只是良妃应当仍是一心要把怀兴嫁给他,皇命若是下了,那推辞起来也是个麻烦。

        “你放心,我会解决的。”他牵着她的手拉到嘴边,亲了亲她的手背,“御医说了,迷香虽然解了,但毕竟是伤神智的,你得多休息。”

        “好啦好啦,你别把我当成怀兴那样的身子骨,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的。”钟雪茹无奈之中又带了些开怀,江元佑仿佛找到了名正言顺来照看她的理由,连叮咛也多了起来,现在倒是和她那两位哥哥有些像了。钟雪茹虽然心里高兴,不过也只是多了一个人耳提面命,她还是喜欢之前和江元佑相互斗嘴的样子。“不跟你说了,待会儿我自己下去,你可不许露面,被我娘瞧见了不好。才出门两天就变了样,我娘会觉得很轻浮的。”

        “唔,行吧。”江元佑很好说话地答应了。

        如鸿回来了,钟雪茹掀开帘子,芙香和芙萝都跟在如鸿身后出来接她。钟雪茹接过江元佑递给她的行礼,还多了个木盒。这一路上她都在打量那个盒子,刚才被江元佑打了个茬倒是忘了问。她好奇地摸了摸它,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原本里面是我母亲做的芙蓉糕,第一日闹了那些事,没能得空给你,便给下人们分了,改日我再托母亲做给你吃。夹层里是祖母给你的东西,老人家一番心意,你可得收好了。”

        钟雪茹惊讶地打开夹层,里面放着一串石榴珠串,江老太君是信神佛的,珠串一共百零八颗珠子,斩断三千烦恼。而石榴珠的寓意便更多了,石榴本就意味着多子多福,又是喜气宝象的代表,石榴珠串可不是随意便能送出的。钟雪茹有些动容,伸手打了他一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应该去侯府向老太君道谢才是……”

        “以后还会有机会的。”江元佑笑道,“先回去吧,别叫那两个小丫头等久了。”

        她虽答应了,却也已经把去侯府拜访这件事放在了计划里。她把手串重新放好,又将木盒子塞进了包袱里,思索了片刻,凑近江元佑在他的下巴上轻轻地亲了一口,然后迅速退开,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跳下了车。

        素来机敏的江元佑竟然呆滞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抬起手摸了摸方才被钟雪茹亲过的地方,她身上的香气还留在马车里,仿佛她依旧在他身边,带着甜软的温度,永永远远地陪伴着他。内心的某一处被这份温和的香甜占满,他忍耐住把她抓回来狠狠啃咬的冲动,掀开车帘,目送着她在两个丫鬟的陪同下缓慢走远。如鸿唤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听见。

        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对一位女子这般用心以待,迫切地希望她变成内心的一部分。也从未想过,会有一个人对他说“还有我”。他何德何能,喜欢上的女子那样好,那样好的女子,又愿意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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