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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招魂


  没想到群臣离去后,魏凉没动,就站在恢弘的大殿里,盯着他。

  “寡人说,退朝。”姬照重复。

  “……你知道她要死了么?”魏凉驴头不对马嘴的问。

  话音刚落,阴风划过,刀刃就搁在了他脖颈。

  “放肆!”暗卫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刀刃见血。

  姬照眉梢一挑:“敢这么跟你主子说话,魏子初,你是越长大,越想死了?”

  魏凉直视姬照,又道:“王上知道臣在说谁。请王上回答,臣也好死而无憾。”

  姬照语调阴鸷起来:“……你不说,寡人如何知道。”

  魏凉嘲讽,一字一顿:“姜,朝,露。”

  姬照眸底的寒气顿时像放出笼子的野兽,刹那间攀升,达到临界点,魏凉感到脖颈间的刀刃蓄势待发,只消眨眼,就能砍下他头颅。

  君王一怒,死生瞬间。

  魏凉平静的,执拗的,如从前初出茅庐的少年般,目光无惊无惧。

  诡异的事发生了。

  姬照突然笑了,很开心的笑,暗卫见状撤走刀刃,殿内春风和煦,简直和上一刻危机是两个世界。

  魏凉摸摸脖颈间的血,确定自己没做梦。

  姬照笑得露出两圈大白牙:“子初,你忘记了么?姜朝露,她是在生兰公主的时候没的,她豁出命去,也要留下和寡人牵系的血脉。”

  魏凉头皮一麻:“兰公主?不是王上您和薄姬……”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兰,是寡人和她的孩子,寡人的第一个孩子,女儿像她……”姬照继续开心的笑,是初为人父的得意,向魏凉炫耀。

  魏凉却根本笑不起来,眉头蹙成结。

  兰公主,是今年秋天,韩国来的薄姬,为姬照生下的。

  王后嬴姬受孕甚艰,秦国和燕国都没了耐心,加之钦天监卜筮,说薄姬怀的是女胎,两国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允许薄姬生下了这个孩子。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姬照赐名,兰。

  然而月余后,薄姬红颜归西,两国也睁一只闭一只眼的,暗暗松了口气。

  “有流言关于薄姬是如何没的么?”魏凉问身后的暗卫。

  暗卫瞧了眼王座上笑着的姬照:“悼文里说,是犯上怒。”

  魏凉摇摇头,再问:“……医官可有给王上瞧过?”

  暗卫不明所以。

  魏凉指了指脑门。

  暗卫脸色微变,目光闪烁起来:“魏小将军您管这么多作甚,乱世更迭频繁,王位跟转陀螺似的,反正您魏家有军功,谁来都亏待不得。”

  魏凉心里凉气直冒,跪安出来回了家,看见魏沧在院子里磨刀。

  “兄长,您不觉得王上有点不对劲么?”魏凉开门见山。

  “……你冲撞王上了?”魏沧反问,压着不满。

  魏凉沉默。

  魏沧怒火中烧:“还说你弱冠了,懂得收敛脾气,怎么碰上姜氏的事儿,就还是毛毛躁躁的?他但凡一日坐在王座上,就一日是我们的主子!你若自己不惜命,就别说你姓魏!”

  长兄如父。这番骂很是直白,劈头盖脸的。

  魏凉踌躇着还嘴:“兄长,不仁不义,哪怕是王上也枉为君子。”

  “你跟主子讲什么仁义!”魏沧怒极反笑,长叹道,“罢,你这弱冠了还是不改本性,都是踏入官场的大人了,还跟少年时没两般,是我着相了。”

  顿了顿,魏沧脸色有些复杂,软了语调:“王上的事,你做好臣子的本分,其他的就难得糊涂。乱世身不由己,谁都是咬着牙在活,王上也不例外。”

  “兄长也觉得王上不对劲?”魏凉一惊,“他是燕王,他若出了问题,是燕国的百姓受苦,怎能难得糊涂?连将家国挂在嘴边的兄长,也和他们一般睁眼瞎?”

  轮到魏沧长久的沉默。

  他抚摸着怀里的刀,刀锋如雪,哪怕是最暗的夜,也能折射出最亮的光。

  在宦海沉默风霜两鬓的岁月里,在刀枪无情战场厮杀的地狱里,是这刀的光,指引他去的方向,和不灭的信仰。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注3)!”

  魏沧唱起苍凉沉郁的歌谣,忽的,将刀砍向院子里的大树。

  ——是他作为魏家嫡长子出生时,王室恭贺的树苗,和他一起长大,如今已翠穹如盖。

  荏染柔木,君子树之(注1),这树代表了寡人对小将军的期待。

  那时,他还被称为小将军。

  那时,年轻的太子姬镐,笑着对他这么说。

  廉颇老矣,不是尚能饭否,是沾了一身浊尘,脏了骨。

  “兄长的刀,为什么会有一叶银杏呢?”

  魏凉看向魏沧手里的刀,压了很久的疑问,脱口而出。

  刀,是武将的命,那刀柄上刻了一朵金小扇。

  银杏叶,用命来铭记的存在。

  “是她最喜欢的……当年我从战场一瘸一拐赶回来时,连她的尸骨也没见到……所以我的弟弟,难得糊涂啊,不然真的很苦,很苦……”魏沧主动解释,声音嘶哑。

  顿了顿,他又笑,四十有余的武将红了眼。

  “她姓姜,行九。”



  魏凉瞳孔扩大。

  他从来没有如那一刻,明白过魏沧的话:谁不是咬着牙在活。

  也从来没有如那一刻,明白过他们兄弟间的轮回,命运如戏。

  魏凉不再去质问姬照了。

  三拜九叩,上朝下朝,他做回了一名普通又规矩的臣子,每日重复着该重复的事。

  只是回家后他多了一项雷打不动的惯例,练习招魂。

  书曰:古者人死,则使人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号曰,皋,某复。遂以其衣三招之而下以覆尸。此《礼》所谓复(注2)。

  简言之,就是某人新丧,家人手举故衣,站到房顶面北而呼,某某,归来,时人相信可以唤回新丧之魂。

  而魏凉开始练习的,就是在园子里挥舞衣物,一言不发。

  每日要练习百把十下,家人都以为闹鬼了,劝过问过,魏凉就是不吭声。

  后来魏沧急了,声泪俱下的,才逼得魏凉一句:“要准备好。”

  魏沧懂了,木兰院门口的净秽水洒得愈发频繁,路人都绕道走了。

  而魏凉除了更拼命的练习招魂,甚至屡番累得昏过去,憋得满脸白和汗,其余的也看不出异样。

  这种平静,让魏沧觉得心寒。

  注释

  1.荏染柔木,君子树之:出自《诗经·小雅·巧言》,全文讲君子品行的。

  2.古者人死……所谓复:全段出自朱熹。

  3.大风起兮云飞扬:刘邦《大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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